作者簡介:宋志堅(1948- ),男,浙江紹興人,福建人民出版社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業(yè)余主要從事雜文創(chuàng)作,兼搞雜文理論與魯迅研究。
摘 要:孔子似與“寬恕”二字有不解之緣,他的恕道(或曰忠恕之道)便是有力的佐證;魯迅卻以不寬恕著稱,他在臨終前尚有“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之遺言??鬃拥膶捤∨c魯迅的不寬恕構成了巨大的反差。然而,有心人倘能細加鑒別則不難發(fā)現,在這個問題上,兩者雖然迥然有別,也有相通之處,并非極端對立。
關鍵詞:孔子;魯迅;寬恕與不寬恕
中圖分類號:B222.2;I210.9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1605(2012)08/09-0180-07
一
孔子的忠恕之道,出現在《論語?里仁》之中,是他的學生曾參從他的話中悟出來的:“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映?,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衛(wèi)靈公》中,孔子又對子貢說到這個忠恕的“恕”字:“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彼怯谩凹核挥?,勿施于人”這八個字來詮釋這個“恕”字的。仲弓問仁時,孔子對他說的也是這八個字,見諸《論語?顏淵》:“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俟唬骸弘m不敏,請事斯語矣?!敝俟褪侨接海桥c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一起排在德行科的孔子的高足。據說在《荀子》一書中,每每與孔子一起被荀子稱道的“子弓”就是仲弓。以上所引,都在《論語》之中。
《中庸?篤行〉中,也有類似的話:“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只是“不欲”改成了“不愿”。
孔子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對不同的學生——曾參、子貢、仲弓等——說及同一種“道”,可見他之所謂“吾道一以貫之”不虛。
為什么孔子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八個字來詮釋他的恕道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八個字,含有設身處地的意思。朱熹的《中庸集注》對“忠恕”二字的解釋也是:“盡己之心為忠,推己及人為恕?!痹O身處地,推己及人,就會對別人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寬容。這很有點像現在所說的“換位思考”——你能坐在別人的位置上替別人著想,也就能夠“理解萬歲”,不與別人斤斤計較。因此,這種恕道,就被理解為寬恕,或曰寬容。
然而,接著冒出來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人”的外延。
與《中庸》一起被列入四書的《大學》中說:“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保ā夺尅爸螄教煜隆薄菲┻@段話說的是上下左右,對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人”,是一個完整的解釋。上司將不合理的事情強加于你,如果你感到厭惡,就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下級,下級對你陽奉陰違,如果你感到厭惡,也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上級;左邊的同事貪天之功,將功勞都歸于他,你感到討厭,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去對待右邊的同事;右邊的同事文過飾非,將過失都推到你的身上,你感到憎惡,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去對待左邊的同事,這就是《大學》所說的“絜矩之道”。
同樣的意思,在《中庸?篤行》中也有表述,那是孔子以“絜矩之道”來反躬自省的:“君子之道四7bJ9/N9HXF/3V6T2n4v+JQ==,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碑斎?,孔子在此說的上下左右“丘未能一焉”,自有其客觀原因。例如,三歲喪父,要求兒子盡孝道之時,其父早已不在人間,他想以同等規(guī)格“事父”而不得。但這一段話,對于我們理解他的恕道,理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人”,依然相當有益。
順便說說,在《荀子?法行》中,也有“孔子曰”:“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親不能報,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聽令,非恕也。士明于此三恕,則可以端身矣?!背鲇凇盾髯印返摹白釉弧保遣皇钦娴摹白釉弧?,《荀子》的“法行篇”,是不是真的出于荀子之手,都有人提出質疑,但從內容看,這是基本附合孔子之“恕”的,只是在忠、孝、悌、義這四個字中,沒有提及一個“義”字。
孔子要以恕道對待的人,均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列。這種“勿施于人”,都是順時針方向的,他反對“惡”與“恨”的惡性傳遞。
于是又冒出第二個問題,要是逆時針的方向呢,這種“勿施于人”是否可行?孔子的恕道,是否也包括這種逆時針方向的“勿施于人”?例如,“所惡于上”,你是否也“毋以使上”?即使“上”專橫跋扈,蠻不講理,你也忍氣吞聲,唯唯是從?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外,例如異族入侵,將你所厭惡的戰(zhàn)爭強加于你,你是否也逆來順受,任人宰割?從《中庸?篤行》篇看,孔子好像是不贊成這樣做的。就在說“君子之道四”這段話之前,他還有一句話:“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对姟吩疲悍タ路タ拢q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焙沃^“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也用朱熹在《中庸集注》中的話說,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直到他改正為止?!?br/> 由此觀之,孔子以及儒家的“寬恕”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是有條件的,而不是絕對的。在孔子看來,不可能有絕對的、無條件的寬恕?!墩撜Z?八佾》第一條便是:“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個“忍”字,有人解釋為“忍心”,意思是他們連這樣的事都忍心做得出來,還有什么事不忍心做出來呢?經學家范寧卻是將它解釋為“容忍”的,也就是說,如果連這樣的事都可以容忍,還有什么事不能容忍呢?我卻以為二者兼而有之,只是角度不同,前者是從季氏的角度說的,后者則是從孔子的角度而言。對孔子來說,“僭越”與“忤逆”,可是天大的是非,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這遂有“墮三都”之業(yè)績?!妒酚?孔子世家》記載:“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于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怪儆蔀榧臼显?,將墮三都?!敝灰颉肮讲会稹⑹鍖O輙率費人襲魯”,還費了一番大大的周折。
孔子不能寬恕的,遠不止“八佾舞于庭”的季氏。對于陽貨,他也是不能寬恕的,大概因為“陪臣執(zhí)國政”,與季氏“僭于公室”的性質相似,與他的克己復禮之理念相悖。對于少正卯,他更不能寬恕?!妒酚?孔子世家》記載:“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鬃釉唬骸惺茄砸?。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于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br/> 在《荀子?宥坐》中,少正卯還有孔子列舉的五大罪行,即“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就憑這五條,孔子說:“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狈泊朔N種,當然不是“寬恕”二字所能涵蓋的。
二
魯迅的不寬恕,最集中的表現是那篇“打落水狗”的檄文,叫做《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之所以不用“痛打落水狗”為題,用魯迅自己的話說,“乃為回避觸目起見,即并不一定要在頭上強裝‘義角’之意”。此文所論之內容,本身就已經“圈”定了作者所不寬恕之對象,即“落水狗”。
魯迅對“落水狗”的不寬恕,其理由在這篇文章中已經說得相當充分。其一,狗之該打,是它自己招惹的,只要它咬了人,人就有理由打它,這是正當防衛(wèi)。所以魯迅說:“倘是咬人之狗,……都在可打之列,無論它在岸上或在水中?!逼涠奥渌贰辈皇撬览匣?,“死老虎”已經死了,不會再吃人,“‘打死老虎’者,裝怯作勇,頗含滑稽”。然而,“落水狗”只是“落水”,并沒有死,打“落水狗”者并不能與打“死老虎”者相提并論,并無卑怯之嫌。倘若這“落水狗”原是被你自己打“落水”的,更與卑怯無關。其三,“落水狗”也不同于被剛勇的拳師打倒在地的剛勇的敵手,“一敗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來,或尚須堂皇地來相報復”。狗是“不解什么‘道義’”的,“狗性總不大會改變的”,Im4o53GtpUme/OEA2gzOCOOqSYC4bqkGoDL14wVw7Lk=被打落水后裝出一副可憐相,不過是“聊以引起人們的惻隱之心”,以便它得以“從容避匿”,“他日復來,仍舊先咬老實人開手”。可見,魯迅的不寬恕,其實并不違背孔子以及儒家之恕道。他的對象是特定的,并非是孔子說的那種順時針方向的“咬”——“惡”與“恨”的傳遞。而且,即使是逆時針方向的不寬恕,也附合孔子說的“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的原則,因為,魯迅也明明白白地說了:“總之,落水狗的是否該打,第一是在看它爬上岸了之后的態(tài)度?!痹谶@篇“痛打落水狗”的論文中,還有一個部分,論的就是朱熹為“君子以人治人”一語作注的話,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以狗論狗,只是一種借喻?!罢摗睍r所用的也僅是常識。魯迅用來作為“打落水狗”之重要論據的,則是過去不久卻已讓他刻骨銘心的那段歷史,之所以刻骨銘心,就因為這里面有著“不打落水狗”的沉痛教訓:
現在的官僚和土紳士或洋紳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說是赤化,是共產;民國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說康黨,后是說革黨,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榮,但也未始沒有那時所謂“以人血染紅頂子”之意??墒歉锩K于起來了,一群臭架子的紳士們,便立刻皇皇然若喪家之狗,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革命黨也一派新氣,——紳士們先前所深惡痛絕的新氣,“文明”得可以;說是“咸與維新”了,我們是不打落水狗的,聽憑它們爬上來罷。于是它們爬上來了,伏到民國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的時候,就突出來幫著袁世凱咬死了許多革命人,中國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一直到現在,遺老不必說,連遺少也還是那么多。這就因為先烈的好心,對于鬼蜮的慈悲,使它們繁殖起來,而此后的明白青年,為反抗黑暗計,也就要花費更多更多的氣力和生命。
秋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暫時稱為“女俠”,現在是不大聽見有人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鄉(xiāng)就到了一個都督,——等于現在之所謂督軍,——也是她的同志:王金發(fā)。他捉住了殺害她的謀主,調集了告密的案卷,要為她報仇。然而終于將那謀主釋放了,據說是因為已經成了民國,大家不應該再修舊怨罷。但等到二次革命失敗后,王金發(fā)卻被袁世凱的走狗槍決了,與有力的是他所釋放的殺過秋瑾的謀主。[1]272-273
秋瑾被害是由于豪紳胡道南的告密,這胡道南早在革命勝利前,已被化裝為農民的王金發(fā)殺死了。魯迅這里說的“殺過秋瑾的謀主”,指的是參與告密并慫恿當局殺害秋瑾的另一個主要兇手章介眉。王金發(fā)捉住了章介眉之后,本來是要舉行軍法會審,為秋瑾報仇的,但因為章介眉捐田贖罪,輸財助錢,假裝“悔過自我”,而且黃興又從南京派人來為章介眉說情,于是使王金發(fā)演出了“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的悲劇。二次革命失敗后,章介眉“捐獻”的田產由袁世凱下令發(fā)還。到了1915年,正是在章介眉的策劃下,朱瑞逮捕并槍決了王金發(fā)。
魯迅這篇“不寬恕”的宣言,寫于1925年12月29日。在此之前,即1925年11月,女師大學生經過不屈不撓的斗爭,終于迫使段祺瑞政府下令恢復于是年8月被章士釗以“不受檢制”“蔑視長上”為借口下令解散的“女師大”,并撤銷了楊蔭榆的校長職務。對于無權無勢的學生,這算是一個不小的勝利。對于身為教育總長的章士釗以及他全力支持的楊蔭榆,則無疑是他們的滑鐵盧。此后,吳稚暉于12月1日在《京報副刊》發(fā)表文章說:現在批評章士釗,“似乎是打死老虎”。周作人于12月7日在《語絲》56期發(fā)表文章說:“打‘落水狗’(吾鄉(xiāng)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瓫r且在平地上追趕猢猻,也有點無聊卑劣。”林語堂則于12月14日在《語絲》雜志發(fā)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及費厄潑賴》一文說:“……對于失敗者不應再施攻擊,因為我們所攻擊的在于思想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釗為例,我們便不應再攻擊其個人?!濒斞傅奈恼?,顯然是針對這些論調而發(fā)。
事過不久發(fā)生的“3?18”慘案,完全證實他關于“落水狗”的預言:“他日復來,仍舊先咬老實人開手”——段祺瑞下令衛(wèi)隊開槍鎮(zhèn)壓請愿群眾,當場打死47人,女師大學生劉和珍楊德群等人均在其列,章士釗那時正是段祺瑞執(zhí)政府的秘書長。按照賈德耀、章士釗、陳任中等人的主張,魯迅以及林語堂等人都要與李大釗、徐謙等一起列入那份五十人的公開通緝的名單的,只因大多數人的反對,最后才剩下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和顧兆熊五人。
所以,魯迅在《寫在〈墳〉的后面》說:“最末的論‘費厄潑賴’這一篇,也許可供參考罷,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br/> 三
魯迅之“不寬恕”的另一個表現是他的復仇思想,他的歷史小說《鑄劍》,他的回憶散文《女吊》,以及他曾經反復提到的明末反清志士王思任那句名言——“夫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都能說明他的復仇思想之根深蒂固。形成這種復仇思想,除了“報仇雪恥之鄉(xiāng)”熏陶孕育,還有歐洲弱小民族文學的浸潤影響。
這種復仇思想,原本也不算與孔子以及儒家的信條相悖。例如,孔子之《春秋》中,就為贊美報仇雪恨留下了很大的空間。專為《春秋》所作的“三傳”之一的《公羊傳》莊公四年稱:“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又定公四年:“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濒斞甘鞘煜み@些典故的,他曾不只一次說:“報仇雪恨,《春秋》之義也。”
這種復仇思想,卻常常受到責難。
1936年9月19日,即魯迅逝世前一個月,他寫了《女吊》這篇雜文,熱情地歌頌了在紹興戲劇舞臺上的那位受民眾愛戴的復仇女神——女吊,認為這是一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魯迅在這篇雜文的最后說:
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被颉拔鹉钆f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2]619
“犯而勿?!边@句話是曾子說的,出自《論語?泰伯》,原文為:“曾子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睆纳鲜鲆目?,曾子說的“犯而不?!?,大致亦只是在同事或朋友之間,若是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或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之間,恐怕又當別論?!皥蟪鹧┖?,《春秋》之義”,“犯而不校”與這種“春秋之義”顯然不是一回事。
“勿念舊惡”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出自《論語?公冶長》,原文為:“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笨鬃诱f伯夷叔齊“不念舊惡”,不知指的是什么,是指武王伐紂之時,他們的“叩馬而諫”嗎?是指諫而無效,他們的“不食周粟”嗎?似乎都說不通。即使諸如此類的“不念舊惡”都要予以贊賞,那么,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學說賴以憑借的主要支柱文武周公,不就應當受到譴責了嗎?
然而,在事實上,“犯而勿?!毖?,“勿念舊惡”呀,就往往被人當做孔子以及儒家的恕道,而魯迅的這種復仇思想,則成為這種恕道之對立面。因此,才有魯迅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這篇“打落水狗”的檄文中的那一段話: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直道。中國最多的卻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這其實是老實人自己討苦吃。
魯迅當然知道,他的復仇精神,與“犯而勿?!被颉安荒钆f惡”的格言并不相容,與以此為特征的所謂“寬恕”也迥然有別。他也曾因此反省自己,卻又以自己眼見的事實去檢驗這些格言。例如,1925年6月,他曾在《雜憶》一文中說過:
不知道我的性質特別壞,還是脫不出往昔的環(huán)境的影響之故,我總覺得復仇是不足為奇的,雖然也并不想誣無抵抗主義者為無人格。但有時也想:報復,誰來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回答:自己裁判,自己執(zhí)行;既沒有上帝來支持,人便不妨以目償頭,也不妨以頭償目。有時也覺得寬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這話是怯漢所發(fā)明,因為他沒有報復的勇氣;或者倒是卑怯的壞人所創(chuàng)造,因為他貽害于人而怕人來報復,便騙以寬恕的美名。[1]223
魯迅說的這兩種情況,并非主觀臆測,而且與主張所謂“中庸”的情形極其相似。例如,“疑心這話是怯漢所發(fā)明,因為他既沒有報復的勇氣”,與魯迅同年3月29日給徐炳昶的信中所說的“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正相吻合;至于“殆害于人而怕人來報復,便騙以寬恕的美名”,則類似于我在《孔子的中庸與魯迅的反中庸》(見2011年《唯實》雜志第11期)一文所說的“以中庸掩飾自己的退卻,以守為攻”。不僅如此,這種聲音往往會在弱者反抗強者、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時出現,于是就成為壓迫者的幫兇,至少在客觀上。所以魯迅在《死》這篇文章中,列出他的十七條遺囑,其中最后一條便是:
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四
魯迅說的“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此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指的是郭沫若、成仿吾、馮乃超等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革命文學”家嗎?顯然不是。盡管這些“革命文學”家對于魯迅的批評,調子定的很高,什么“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法西斯蒂”等等,簡直罪不可赦,火力也相當密集,可謂四面埋伏,輪番作戰(zhàn),幾成“圍剿”陣勢。對于他們,魯迅曾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針鋒相對,毫不含糊。然而,以后畢竟在同一目標之下,彼此和解了的。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問題》中,也曾說過:“我和茅盾、郭沫若兩位,或相識,或未嘗一面,或未沖突,或曾用筆墨相譏,但大戰(zhàn)斗卻都為著同一的目標,決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未嘗一面”而“曾用筆墨相譏”的,說的就是郭沫若,或許也包括創(chuàng)造社與太陽社中的別的人物?!皼Q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這就雙方而言,乃是一種和解;從魯迅的角度說,便是一種寬恕。
指的是錢玄同、林語堂、周作人等曾經與他相知相伴爾后相離以至于有筆墨相譏的親朋好友嗎?同樣不是。我曾在談及魯迅與孫伏園的“后期疏遠”時,說到魯迅性格上的欠缺。我以為這種性格上的欠缺大致有三:其一,他以十分的真誠對待別人,也要求別人以同等的真誠回報于他,一旦發(fā)現別人對他未必就有那樣的真誠,心中便有老大的不快;其二,他與甲為友,與乙為敵,便希望甲以他之敵為敵,一旦發(fā)現甲與乙有來往,心中也有老大的不快;其三,他與別人有隔閡之后,不善于主動地去彌補這種隔閡,也不輕易諒解別人的過錯。這三條,或許也可稱之為人性的弱點,在不少人身上均可看到(參見拙者《魯迅根脈》下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1月版)。從錢玄同、林語堂在魯迅身后所寫之紀念文字中,也可看到類似的意思。然而,對于這種原先相知相伴爾后相離的人,魯迅心中是有隱痛的。以孫伏園兄弟為例:1929年3月20的《魯迅日記》中記著“伏園、春臺來”,這該是孫氏兄弟赴歐洲前向先生辭行;1929年4月13日《魯迅日記》中記著“上午得孫伏園等明信片”,這該是孫氏兄弟到達歐洲后向先生報平安,這點點滴滴的記載,本身就體現著魯迅對他們的寬恕。我以為,魯迅對錢玄同、林語堂以至于周作人,也有類似的心緒。胡蘭成致朱西寧信中轉述“戰(zhàn)時”許廣平在上海對他說的一句話:“雖兄弟不睦后,作人先生每出書,魯迅先生還是買來看,對家里人說作人先生的文章寫得好,只是時人讀不懂。”舒蕪先生認為胡蘭成的轉述“夸大其詞”,因為他在《魯迅日記》附錄的“書賬”中只看到“周作人散文抄”和“看云集一本”這兩條(參見《文匯報》2007年11月8日)。但舒蕪先生忽略了,魯迅所買的周作人的不少書,并不進入他自己的書賬,只在《魯迅日記》中記著“為廣平買”或“為廣平補買”,這是很能體現其相當復雜的情感的。這種情感,并非“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那么,魯迅“一個都不寬恕”的“他們”中,到底有些什么人?
魯迅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顯然,他“一個都不寬恕”的不是“論敵”,而是“怨敵”。
對于依仗權勢欺壓弱者被他抨擊而怨恨他的人,他是不會寬恕的。例如,拿著教育部為“防止學生上街游行”的雞毛當令箭,以此來壓制本校學潮,不惜借助于警察與武力來壓制莘莘學子,假借“評議會”之名開除在女師大風潮中為首的學生的校長楊蔭榆;例如,充當楊蔭榆的后臺,為楊蔭榆彈壓學生撐腰,濫用職權撤銷因為支持女師大學生的魯迅之教育部僉事之職務,甚至以“不受檢制”、“蔑視長上”為借口下令解散“女師大”的教育總長章士釗;魯迅更不會寬恕血腥鎮(zhèn)壓學潮、制造3?18慘案的段祺瑞執(zhí)政府,要不,他就不會說3?18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要不,他也不會寫下:“血債要用同物償還,拖欠得越久,便要付出更大的利息?!蓖瑯樱斞敢膊粫捤∪蘸竽切皻⑷巳绮莶宦劼暋?,制造一個又一個血案的新貴,他的《為了忘卻的紀念》等文章,吐露的或許就是這樣的心跡。
對于那些貌似公允,滿口公理,卻明里暗里充當權勢者的幫兇或幫閑的角色,那些“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的人”,他是不會寬恕的。例如,在“女師大風潮”中說“閑話”的“正人君子”陳西瀅。對于“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說是赤化,是共產……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的角色,他是不會寬恕的。例如,寫文章暗示別人“擁護蘇聯”和“到××黨去要盧布”的梁實秋。魯迅在《“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中就說得明白:“為將自己的論敵指為‘擁護蘇聯’或‘××黨’,自然也就得合時,或者還許會得到主子的‘一點恩惠’了?!贝祟惾酥?,還包括向官府告密而讓他們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的許紹棣、葉溯中與黃萍蓀等人。魯迅常常稱這種權勢者的幫兇或幫閑為“叭兒”,他在《關于許紹棣葉溯中黃萍蓀》這篇短文中就曾這樣寫道:
當我加入自由大同盟時,浙江臺州人許紹棣,溫州人葉溯中,首先獻媚,呈請南京政府下令通緝。二人果漸騰達,許官至浙江教育廳長,葉為官辦之正中書局大員。
有黃萍蓀者,又伏許葉嗾使,辦一小報,約每月必詆我兩次,則得薪金三十。黃竟以此起家,為教育廳小官,遂編《越風》,函約“名人”撰稿,談忠烈遺聞,名流軼事,自忘其本來面目矣。“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然一遇叭兒,亦復途窮道盡![3]404
魯迅不會寬恕的,還有一種人,就是“拉大旗做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并以“鳴鞭為唯一業(yè)績”的“奴隸總管”。他對這類人的厭惡,其實并不亞于他的“怨敵”。這種厭惡情緒,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已經體現得淋漓盡致。
就像孔子的寬恕不是絕對的一樣,魯迅的不寬恕也不是絕對的。以上所說的這一切的“不寬恕”都有一個界限,就是“改而止”。所以,假如魯迅知道日后楊蔭榆保持民族氣節(jié),慘死于日寇之手;假如魯迅日后知道章士釗仗義出庭為陳獨秀作法律辯護,如此等等,則另當別論。
如前所述,孔子也有不寬恕的。若將孔子的不寬恕與魯迅的不寬恕相比較,似乎又有若干區(qū)別。
其一,魯迅不寬恕的都是權勢者或有權勢者之習氣的人以及權勢者的幫兇或幫閑;孔子不寬恕的,主要是與他的“克己復禮”的政治理念相悖的人。因而,魯迅的不寬恕,僅僅表現為心理上的不寬恕,包括“最高的輕蔑,是連眼珠子都不轉過去”,最多也就是以筆墨進行無情的揭露,使之“麒麟皮下露出馬腳”??鬃拥牟粚捤?,有時——當他處于權勢者之位時——卻可以置人于死地。
其二,魯迅的不寬恕出自社會正義感,大多為弱勢者抗爭;孔子的不寬恕,卻未免挾帶個人恩怨。例如,他之對于陽貨,固然是因為“陪臣執(zhí)國政”有違他的政治理念,卻也未必與他17歲那年赴季氏之宴請而被陽貨“斥退”無關;他之誅少正卯,除了他說的那五條罪狀,恐怕也有少正卯講學吸引了他的弟子使他“三盈三虛”的積怨。
其三,魯迅的不寬恕是他明明白白地宣告了的——“讓他們怨恨去吧,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孔子就不敢如此直言,明明有不寬恕的行為,依然使人感到他有“寬恕”的美德。
五
有一個與“寬恕”二字相關的概念,叫做氣度。能夠寬恕別人的,叫有氣度;缺乏寬恕精神的,叫做沒有氣度。談孔子的寬恕與魯迅的不寬恕,繞不過“氣度”兩字。
讀到不少關于“氣度”的文章,有說梁實秋氣度的,有說胡適之氣度的,有說葉公超氣度的,而且大致都與魯迅有關。例如,1934年,梁實秋在《現代文學論》中論及“散文的藝術”時,將魯迅列為“新文學運動以來,比較能寫優(yōu)美的散文的”五人之一,這是體現梁實秋氣度的;例如,胡適曾在魯迅去世之后秉公執(zhí)言:“說魯迅抄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一案,我們應該為魯迅洗刷明白”,這是體現胡適之氣度的;又如,葉公超曾寫長文對魯迅的文學成就予以肯定,認為“五四之后,國內最受歡迎的作者無疑的是魯迅”,連胡適也忍不住對葉公超說:“魯迅生前吐痰都不會吐在你頭上,你為什么寫那樣長的文章捧他”,這是體現葉公超氣度的。
他們都很有氣度,那么,魯迅呢?
實際上,諸如此類的實例,在魯迅身上也可以找到的,只是人家不想去找。就拿胡適說事,魯迅始終肯定他的《文學改良芻議》,肯定他對文字改革、文學革新和新文化運動的貢獻,這一點,只要去翻翻他1927年在香港的演講《老調子已經唱完》,只要去看看1935年即他去世前一年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所寫的序言,就會一清二楚。
說到《〈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序言,更值得一提的還是以下這段話:
《現代評論》比起日報的副刊來,比較的著重于文藝,但那些作者,也還是新潮社和創(chuàng)造社的老手居多。凌叔華的小說,卻發(fā)祥于這一種期刊的,她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于也回復了她的故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黎錦明,川島,汪靜之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tài)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2]250
我以為這段話就能夠體現魯迅的氣度,且具有窺一斑而知全豹的價值。
凌叔華的小說大致都發(fā)表于《現代評論》,那個時候,陳西瀅與凌叔華正在熱戀之中。有文章批評凌叔華有抄襲行為,陳西瀅懷疑是魯迅之所為,弄出一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抄襲日本人鹽谷溫的學術公案。陳氏說:“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藍本,本可以原諒,只要你書中有那樣的聲明。可是魯迅先生就沒有那樣的聲明。在我們看來,你自己做了不正當的事也就罷了,何苦再挖苦一個可憐的學生,可是他還盡量的把人家刻薄?!贝颂幷f的“可憐的學生”就是凌叔華。
魯迅為他選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作序,已在1935年3月。其時,凌叔華早已是陳西瀅的太太,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也有了中譯本,因陳西瀅以及凌叔華的原因而背了近十年黑鍋的“抄襲案”已經水落石出。然而,魯迅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不忘收入凌叔華的作品,并在序言中肯定凌叔華小說的“好”處,也給發(fā)表凌叔華小說的《現代評論》予以客觀評述,絕無他與“現代評論”派論戰(zhàn)時那種尖銳與凌厲。
人們往往以為,“以德報怨”是孔子的主張,“唾面自干”是儒家的美德,因為能夠體現“寬恕”,體現孔子的“忠恕之道”。其實恰恰相反,這不是孔子的恕道,倒與墨家的“子宋子”(又稱“宋榮子”)宋钘的“見侮不辱”十分接近。荀子曾經批評過這種“寬恕”。宋钘說“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斗矣”。荀子認為斗與不斗不在于“辱之與不辱”,在于“惡之與不惡”,他說像宋钘這樣獨自用委曲容忍來整飭自己,想一個早晨改變歷來的道德原則,這一定行不通(參見《荀子?正論》)。韓非子則將宋钘與孔門弟子漆雕開作了一個對比,說:“漆雕之議,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于臧獲,行直則怒于諸侯,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宋榮子之議,設不斗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世主以為寬而禮之。夫是漆雕之廉,將非宋榮之恕也;是宋榮之寬,將非漆雕之暴也?!薄础俄n非子?顯學》〉可見,這種“以德報怨”、“唾面自干”式的“寬恕”,并不屬于孔子以及儒家。
《論語?憲問》中的一段話,是很能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孔子的恕道的:“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可見,孔子根本就不贊成“以德報怨”,倘若“以德報怨”,也便無以“報德”,所以,他提出“以直報怨”的主張。從所謂“抄襲案”看魯迅的氣度,似乎用得上這段話。
魯迅沒有“以德報怨”。他曾說過:“在《中國小說史略》日譯本的序文里,我聲明了我的高興,但還有一種原因卻未曾說出,是經十年之久,我竟報了我個人的私仇?!彼]有忘了這被誣陷的“私仇”,被人打了左面頰而反將右面頰也湊上去不是魯迅的作派。但這“私仇”的“報”法,只在于洗刷自己的冤屈。
魯迅沒有以怨報怨,就像陳西瀅在這一事件中所做的那樣,因為懷疑魯迅寫文章說他的戀人“抄襲”而捕風捉影地誣陷魯迅抄襲;也沒有借著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權力,輕而易舉地公報私仇——這其實很簡單,他只要對《現代評論》發(fā)表的小說,尤其是凌叔華的小說視而不見就足夠了。魯迅沒有這樣做,他是憑自己的良知來選編小說并予以公正評述的,就像孔夫子所說的那樣“以直報怨”。
這就是魯迅的氣度。
參考文獻: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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