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歐盟與突尼斯政治民主化

李競強

2010年底至2011年初，以“茉莉花革命”為開端，“阿拉伯之春”席卷了阿拉伯世界。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民主化重新引起人們的注意。但這一區(qū)域的民主化并非一夜突變。以突尼斯為例，其政治民主化的源頭在于近代憲政主義改革，動力在其國界之外，結構形成于殖民時代、非殖民化時代。突尼斯曾經作為西方國家眼里的“模范生”，為什么在長期穩(wěn)定之后，在歐洲經濟危機中第一個倒下?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深入探討突尼斯的民主化歷程和歐洲所發(fā)揮的作用。

突尼斯政治現(xiàn)代化的肇端:歐洲因素與1861年憲政改革

亨廷頓認為，政治現(xiàn)代化是民主化的前提，而政治現(xiàn)代化的關鍵是權威合理化、政治體制制度化和政治參與的擴大。①近代歐洲興起之后，突尼斯率先在北非地區(qū)開始了現(xiàn)代化改革。不過，和當時奧斯曼帝國推行的現(xiàn)代化改革一樣，突尼斯的政治現(xiàn)代化也嚴重滯后于軍事和經濟現(xiàn)代化。突尼斯的政治現(xiàn)代化開端應以1861年憲政改革為界。理由如下:首先，之前突尼斯的現(xiàn)代化以軍事現(xiàn)代化為主要內容。1837年，艾哈邁德貝伊上臺后開啟了現(xiàn)代化進程。在艾哈邁德貝伊(1837—1855年在位)時期，突尼斯從歐洲各國購入了大量火槍、大炮、軍艦等先進武器，并在巴杜宮創(chuàng)辦了培養(yǎng)新型人才的軍事院校。艾哈邁德貝伊之后，穆罕默德貝伊和穆罕默德·薩迪克貝伊完成了制憲，并于1861年頒布了突尼斯歷史上，也是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第一部憲法。其次，雖然突尼斯當時的統(tǒng)治者在制度方面有所創(chuàng)新，但其重點并不在爭取權威合理化和擴大政治參與方面。在艾哈邁德時期，農民首次獲準參加軍隊，打破了馬穆魯克對軍事的壟斷，開啟了平民參與政治的先河。①Perkins K．A History of Modern Tunisi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15但1861年憲政主義改革時，突尼斯當時的封建王朝的合法性仍然來自奧斯曼帝國的任命，統(tǒng)治權在貴族中間分享。突尼斯通過建立議會，才走出了君主立憲的關鍵一步。

從突尼斯早期進行政治現(xiàn)代化的動力看，歐洲因素是突尼斯君主們進行憲政改革主要推動力。首先，正如亨廷頓所言，19世紀君主國現(xiàn)代化的動力是抵御帝國主義。②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129突尼斯在阿爾及利亞1830年淪為法國殖民地之后加快了軍事現(xiàn)代化步伐，但軍事改革的成果在1855年克里米亞戰(zhàn)役中損失殆盡。改革所耗費的資金加重了國家財政困難，拓展財源的努力促使突尼斯開始進行社會、經濟、政治改革。為了籌措購買軍事裝備的資金，突尼斯被迫轉讓特許權，放棄國家對貿易的控制，開始屈服于歐洲列強。其次，英法在突尼斯的激烈爭奪，以及法國對北非地區(qū)的政治壓力最終迫使突尼斯貝伊實行憲政改革。19世紀，突尼斯作為奧斯曼帝國事實上的獨立屬國推動現(xiàn)代化之時，西班牙猶太人、馬耳他人、意大利人等歐洲移民大量在突尼斯居留、定居。尤其到了19世紀中葉，大量歐洲人更是涌入了突尼斯。③Perkins K．A History of Modern Tunisia:21為了取得特權地位，英、法可謂不擇手段，從強制貸款到獲取治外法權、商品免稅進入市場、爭取特許權等不一而足。在歐洲列強的壓力下，穆罕默德貝伊(1855—1859年在位)統(tǒng)治時期開始成立委員會論證憲政民主。穆罕默德·薩迪克貝伊(1859—1882年在位)與拿破侖三世1860年在阿爾及爾會晤后決定頒布憲法，引入君主立憲政體。

近代突尼斯憲政改革始于1857年穆罕默德貝伊簽署了“基礎法案”(“The Fundamental Pact”)。而1861年穆罕默德·薩迪克貝伊正式頒布憲法將憲政改革推向了高潮。從1861年憲法規(guī)定的內容看，除規(guī)定居民平等權的內容外，主要為保障突尼斯外國人和少數(shù)族群利益的條款。憲法對平等權的規(guī)定如下:(1)不論宗教、語言和膚色，給予君主所有的臣民平等的保護、保障他們的財產和尊嚴;(2)平等繳稅;(3)在法律面前，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一律平等;(4)固定而且公平的征兵保障。對外國人和少數(shù)族群權利的規(guī)定如下:(1)非穆斯林信教自由，堅持宗教無強迫原則;(2)迪米①奧斯曼帝國少數(shù)族群自治制度。有權在涉及其成員的刑事法庭中指定其社區(qū)領導人作為法官的權利;(3)在涉及歐洲公司時，設立穆斯林和友邦聯(lián)合商業(yè)裁判所;(4)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平等適用習慣法;(5)對自由貿易提供不干涉、不介入的國家保障，并承諾這種機制不受破壞;(6)在遵守當?shù)胤傻那闆r下，君主的臣民和外國人在產業(yè)和服務方面享有平等權利;(7)君主的臣民和外國人擁有獲取土地和不動產的平等權利。②Powel B，Sadiki L．Europe and Tunisia:Democratization via Association．Routledge，2010:17-18

突尼斯1861年憲政改革的重要意義在于根據(jù)憲法規(guī)定初步確立了君主立憲原則。憲法規(guī)定建立一個議員部分通過任命，部分來自選舉的議會。1861年建立的議會中，議員全部由穆罕默德·薩迪克貝伊任命，議長由改革派大臣卡亞爾·丁擔任?？▉啝枴ざ〕錾眈R穆魯克，曾在1857—1859年擔任突尼斯海軍大臣。作為受訓于艾哈邁德貝伊軍事院校的軍官，卡亞爾·丁曾在歐洲度過了大量時間，使得他有時間觀察西方國家的政治制度。③Anderson L．The State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Tunisia and Libya，1830—198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6:25

然而，第一次憲政改革命運短暫，經過1864年民眾起義沖擊后便即告失敗。1873—1877年卡亞爾·丁擔任首相期間在歐洲列強支持下再次開展憲政主義改革，但這已是近政治現(xiàn)代化的尾聲了?？▉啝枴ざ「母锏年P鍵是通過西化和現(xiàn)代化建立憲政制度。面臨帝國主義國家的入侵威脅，他希望搶先一步進行改革，通過借用西方制度，加強突尼斯的力量，消除帝國主義干涉的藉口，比如財政不負責、行政混亂、缺乏法律和秩序等。他希望向持懷疑態(tài)度的貪婪的侵略者展示突尼斯解決自身問題的能力。同時，他也希望通過自己的號召力讓突尼斯政界和宗教精英認識到改革的必要。改革主義的另一位代表人物阿比·迪亞夫也將西方國家視作良治政府的榜樣，希望通過憲政改革，限制君主權力，遏制腐敗，增強突尼斯的實力。但是，在國內外政治保守勢力的聯(lián)合反對下，改革最終歸于失敗。1881年突尼斯淪為法國保護國后，這一憲法被廢除。

突尼斯1861年憲政改革標志著突尼斯政治現(xiàn)代化的肇端，為突尼斯政治民主化奠定了基礎。雖然歷時短暫，但1861年憲政改革無疑在突尼斯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首先，突尼斯內部產生了一批具有改革思想的知識官僚。突尼斯19世紀憲政改革的主要倡導者是卡亞爾·丁(Khayr al-Din)，支持者包括謝赫馬哈穆德·卡巴杜(Shaykh Mahmud)、馬哈穆德·拜納姆五世(Mahmud Bayram V)、薩利姆·哈吉布(Salim bu Hajib)、艾哈邁德·本·阿比·迪亞夫(Ahmad bin Abi Diyaf)、侯賽因將軍(General Husayn)和魯斯圖姆將軍(General Rustum)等。其次，突尼斯19世紀憲政改革為20世紀民族獨立運動提供了精神遺產，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愛國人士?？▉啝枴ざ〗⒌乃_迪克大學培養(yǎng)的知識分子繼承了其自由、平等的思想。進入20世紀，突尼斯精英組織了“青年突尼斯人”，要求憲政體制下的公民待遇。其領導人之一塔列比·薩阿列比于1920年建立了突尼斯第一個民族主義政黨“憲政黨”，致力于爭取突尼斯人的平等權和恢復憲法，以及突尼斯人在殖民政府中的同等代表權。1934年，哈比卜·布爾吉巴等人從憲政黨中分離出來，另組更接近群眾的“新憲政黨”，將奮斗目標進一步界定為恢復突尼斯的獨立地位和阿拉伯－伊斯蘭屬性。第三，19世紀憲政改革在突尼斯確立了“世俗化”和“西化”改革路線。獨立后的突尼斯進一步深化了以西方國家為模板的憲政主義改革。

突尼斯政治民主化的兩個階段:從“受控制的民主”到“總統(tǒng)的民主”

突尼斯1956年3月20日獲得獨立，一年后廢除君主制成為共和國。直至2010年底爆發(fā)民眾革命，突尼斯歷史上一共產生了兩任總統(tǒng)。在總統(tǒng)制下，突尼斯的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的改革都處于總統(tǒng)的強力主導之下。但是，突尼斯的民主化究竟始于何時，應如何劃分突尼斯的民主化的階段呢?①關于突尼斯的民主化，國內學術界尚無系統(tǒng)論述，國外學者也說法不一。如亨廷頓在其廣為流傳的《第三波》中也沒有將突尼斯列入民主化浪潮之中。美國突尼斯問題研究專家肯尼思·帕金斯(Kenneth Perkins)在其專著中亦未論及突尼斯民主化問題。不過，納吉布·加德比安(Najib Ghadbian)在《阿拉伯世界的民主化和伊斯蘭挑戰(zhàn)》一書中認為，“民主化問題在阿拉伯世界的出現(xiàn)如果不是更早的話，當在非殖民化時代”。參見 Ghadbian N．Democratization and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the Arab World．Westview Press，1997:44;本文在寫作中參考了美國學者安德魯·鮑羅維伊克(Andrew Borowiec)的《現(xiàn)代突尼斯——民主學徒》一書。參見 Borowiec A．Modern Tunisia:A Democratic Apprenticeship．Praeger Publishers，1998如前所述，突尼斯經歷1861年及之后一段時間短暫的憲政改革后進入了殖民時代。在殖民時代，突尼斯政治現(xiàn)代化的內容包括:(1)產生了一個積極參與政治生活的“西方化”的世俗精英階層;(2)存在一個代表精英的“西方化的”政府形式。②參見戴維·E．阿普特．現(xiàn)代化的政治．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39突尼斯在殖民時代積累了“部分民主經驗”，但這僅僅是對民主化的鋪墊，而不能視作民主化本身。突尼斯開展民主化必然是在取得國家獨立，建立責任政府之后。因此，突尼斯民主化的起點應在突尼斯擺脫保護國地位，獲得國家獨立，特別是在1957年建立共和國之后。美國學者安德魯·鮑羅維伊克(Andrew Borowiec)也明確將突尼斯民主化進程分為兩個階段:“受控制的民主”(controlled democracy)和“總統(tǒng)的民主”(presidential democracy)。這種觀點基本符合突尼斯的歷史，因此可以作為研究突尼斯民主化的立足點。根據(jù)安德魯·鮑羅維伊克對突尼斯兩任總統(tǒng)的采訪，作者指出“受控制的民主”是哈比卜·布爾吉巴總統(tǒng)的提法，而“總統(tǒng)的民主”則是作者自己的歸納。這兩種“民主”都是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所不同的是，布爾吉巴認為突尼斯人民還不夠成熟，因此不能實行競爭性民主，必須由他本人加以指導，通過漸進方式實現(xiàn)民主。而本·阿里在一定程度上認為突尼斯人民已經“成熟”到可以接受民主。但是鑒于民主選舉可能導致伊斯蘭主義勢力上臺的危險，突尼斯的民主化必須由總統(tǒng)主持(preside)。③Borowiec A．Modern Tunisia:A Democratic Apprenticeship．Praeger Publishers，1998:24，70

1.突尼斯政府堅持漸進主義路線，其民主化進程呈現(xiàn)從“受控制的民主”到“總統(tǒng)的民主”的發(fā)展軌跡

突尼斯政治在哈比卜·布爾吉巴和本·阿里兩任總統(tǒng)期間(1956—2010年)，呈現(xiàn)了“進步——保守——進步——保守”螺旋式上升的基本發(fā)展態(tài)勢。

哈比卜·布爾吉巴在其任內效法土耳其的凱末爾進行了一系列改革，為民主制度的建立奠定了一定的基礎。比如，突尼斯1957年廢除了君主制，實行總統(tǒng)共和制。1959年制定了突尼斯獨立后的第一部憲法①突尼斯獨立后于1959年頒布了第一部憲法，該憲法分別在1974年、1988年、2004年得到修訂，2010年“茉莉花革命”后被廢止。2011年10月23日，突尼斯進行了制憲會議選舉。選舉產生的制憲議會開始制定新憲法。，憲法保障國民的基本自由權利，但也授予了總統(tǒng)的廣泛權力。布爾吉巴廢除了一夫多妻制，給予了婦女平等權利，突尼斯的政治參與得到了極大的拓展。然而，布爾吉巴于1964年和1969年蟬聯(lián)總統(tǒng)。1974年，突尼斯通過憲法修正案，布爾吉巴事實上建立了“總統(tǒng)君主制”(presidential monarchy)。②King S K．The New Authoritarianism in 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9:73作為共和國總統(tǒng)，哈比卜·布爾吉巴擁有與專制君主相同的權力，民主制度受到削弱。直到1981年，突尼斯才開始向多黨制過渡，突尼斯共產黨(1981年)、社會民主運動(1981年)和人民團結黨(1983年)等三個政黨獲得了合法地位。在布爾吉巴時期，新憲政黨(1964年更名為社會主義憲政黨)成了動員群眾政治參與和溝通民意的工具。布爾吉巴政府雖然承諾多元主義，事實上卻不遺余力地鎮(zhèn)壓政治反動派。布爾吉巴先后鎮(zhèn)壓了“優(yōu)素福分子”、本·薩拉赫、突尼斯共產黨與伊斯蘭主義者。③薩拉赫·本·優(yōu)素福曾在突尼斯獨立前后挑戰(zhàn)布爾吉巴的領導地位，本·薩拉赫推行社會主義實驗失敗后流亡歐洲，并組建反對黨，伊斯蘭主義組織20世紀70年代興起后受到了布爾吉巴政府的鎮(zhèn)壓。See Waltz S．Clientelism and Reform in Ben Ali’s Tunisia//Zartman I W，ed．Tunisia: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Reform．Lynne Rienner Publishers，1991:35布爾吉巴“控制中的民主”是在確保其“最高斗士”、“突尼斯之父”地位的基礎上，根據(jù)其對國際國內形勢的分析判斷，按他個人設定的道路所進行必要的民主化改革而已。

本·阿里時期突尼斯的民主化仍然延續(xù)了布爾吉巴時期的“自上而下”的特點。在繼續(xù)保持總統(tǒng)主導地位的同時，他倡導“開放”和“變革”，以“民主”招牌為其政權構建合法性。本·阿里將自己的政治、經濟改革刻意詮釋為“變革”，在各種場合標榜改革者的形象。1987年發(fā)動政變后，他擺出了和解姿態(tài)，特赦并釋放大量政治犯，歡迎海外流亡人士回國。1988年在與其他政治力量簽訂的“民族憲章”中，明確寫入了“開放”和“變革”的內容。本·阿里上臺之初的政策包括以下內容:(1)政治活動自由化;(2)拒絕接受新的總統(tǒng)的政黨;(3)舉行了地方政府補缺選舉;(4)復興“社會主義憲政黨”(本·阿里上臺后將執(zhí)政黨“社會主義憲政黨”更名為“憲政社會主義聯(lián)盟”);(5)與反對派合作;(6)整頓之后的社會主義憲政黨置于總統(tǒng)控制之下;(7)制定全國大選和總統(tǒng)選舉計劃;(8)給予競爭性的世俗反對黨合法權利;(9)在《民族憲章》框架構建政治共識;(10)堅持勝者全得的選舉法;(11)拒絕共同陣線;(12)為了創(chuàng)建虛弱的兩黨制注冊選舉。①Zartman I W．The Conduct of Political Reform:The Path Toward Democracy//Zartman I W，ed．Tunisia: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Reform．Lynne Rienner Publishers，1991:10在本·阿里統(tǒng)治時期，突尼斯實現(xiàn)了多黨制，“社會民主運動”(MDS)、“突尼斯革新運動”(HE)、“人民團結黨”(PUP)、“民主進步黨”(PDR)、“自由民主黨”(PSL)、“統(tǒng)一民主聯(lián)盟”(DUD)等政黨先后獲得了合法地位。②楊魯萍，林慶春編．列國志·突尼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92議會與總統(tǒng)選舉也實現(xiàn)了制度化。

然而，鄰國阿爾及利亞民主實驗失敗以及接踵而來的內戰(zhàn)災難使得本·阿里放緩了民主化步伐，加強了對民主化進程的控制，政府政策再度趨于保守。1999年，突尼斯首次舉行了競爭性總統(tǒng)選舉，反對黨領導人被提名為總統(tǒng)候選人。2002年，突尼斯議會設立上院。2006年，本·阿里在議會中增加了19個席位，并將其分配給了幾個主要反對黨。但是，這種選舉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在表面上，突尼斯實現(xiàn)了“部分民主”(partial democracy)，但憲法規(guī)定總統(tǒng)有權向議會提出議案，有權簽署議會通過的議案，且其權力不受制約。由于執(zhí)政黨憲政民主聯(lián)盟控制了80%的議會席位，總統(tǒng)可以解散內閣卻不存在被彈劾的可能性。此外，為了壓縮突尼斯市民社會的發(fā)展空間，本·阿里建立了“民族團結基金”(FSN)，促進貧困地區(qū)的發(fā)展和解決待業(yè)大學生就業(yè)問題。這一基金主要扶貧和改善城鎮(zhèn)居民生活條件為主，但其政治意義在于和伊斯蘭組織以及其他反對派慈善組織爭取貧困群眾的支持。該基金的發(fā)放過程并不透明，而且以對本·阿里政權效忠為前提條件。③King S K．The New Authoritarianism in 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179

2.突尼斯民主化的特點

突尼斯政府通過控制和管理民主化進程，推行了一種“自上而下”式的政治改革道路。除此之外，突尼斯民主化還具有以下特點:第一，突尼斯民主化在解決改革與穩(wěn)定的關系時，將穩(wěn)定放在第一位。突尼斯在民主化進程中維持了相對于中東北非其他國家而言更長時期的和平與穩(wěn)定，經濟建設也取得較好的成績。突尼斯政府通過侍從主義制度，依托強力機構的壓制體系和經濟上施惠于民維持統(tǒng)治。不過，經濟發(fā)展成果被城鎮(zhèn)精英分享，農民、工人獲益不多，他們開始表達不滿情緒。20世紀70年代中期，突尼斯的自由化就曾引發(fā)了他們的強烈不滿。1978年1月26日，突尼斯全國總工會組織了大罷工，突尼斯政府被迫宣布突尼斯、蘇塞、凱魯萬等城市進入緊急狀態(tài)。突尼斯政府的鎮(zhèn)壓造成了“黑色星期四”慘案的發(fā)生，軍隊第一次被調動執(zhí)行鎮(zhèn)壓平民的任務。①Perkins K J．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Tunisia．Scarecrow Press，1997:37第二，突尼斯民主化明顯具有“西化”的特點。突尼斯獨立之后以美國政治為藍圖，建立了以總統(tǒng)為核心的政治體制。在民主化進程中，以自由主義和多元化為取向，并在社會領域進行了世俗化改革。第三，突尼斯民主化同時具有“漸進”與“突變”的特征。布爾吉巴統(tǒng)治末期被迫從開放一黨制，向多元主義轉型。當這種虛假的開放政策不為民眾所接受時，在統(tǒng)治集團內部發(fā)生了以本·阿里為首的政變。同樣，本·阿里背叛自己連任不超過兩屆的諾言后，其政權在“茉莉花革命”中被推翻，本·阿里被迫出逃沙特阿拉伯。第四，突尼斯民主化雖然由政治精英主導，但民眾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伊斯蘭主義組織逐漸登上政治舞臺，成了突尼斯事實上的主要反對派。究其原因，阿卜杜勒卡德爾·扎格哈勒認為“小資產者和受過教育的大眾產生了一種挫敗感，他們認為世俗主義政府背叛了獨立運動中產生的民族主義目標。他們將致力于捍衛(wèi)突尼斯的民族文化和價值觀，具體講就是伊斯蘭教?！雹赯ghal A．New Strategy of the Movement of the Islamic Way//Zartman I W，ed．Tunisia: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Reform．Lynne Rienner Publishers，1991:213伊斯蘭復興思潮的興起對突尼斯政府主導的民主化進程造成了嚴峻挑戰(zhàn)，因而也招致了嚴厲鎮(zhèn)壓。防范伊斯蘭激進主義的上升，使得統(tǒng)治階層的控制傾向增強，也減弱了他們推動民主化的動力。第五，突尼斯民主化受內外因素影響，外部因素影響更大。一方面，歐盟是突尼斯的首要貿易伙伴，具有規(guī)范性權力(normative power)，歐盟利用有利條件采取了種種措施試圖促進了突尼斯的民主化。這使得突尼斯政治精英和民眾都接受西方民主概念，并將西方民主政治體制作為模板。另一方面，安全作為歐盟在地中海南岸的首要利益，民主被視為是實現(xiàn)安全的一種重要途徑。在“侍從主義”體制主導下，突尼斯民主化一直處于“西化”的政治精英的主導之下。但是，外部因素，特別是歐盟(歐共體)對突尼斯政府施加了很大壓力。外部因素不僅是突尼斯民主化的動力之一，而且影響了突尼斯民主進化的方向。

侍從主義體制與歐盟對突尼斯民主化的影響

突尼斯獨立后建立了威權主義體制，其根深蒂固的侍從主義結構嚴重制約了突尼斯的民主化進程。關于盛行于中東地區(qū)的侍從主義制度，西蒙·布羅利(Simon Bromley)認為，“中東最早的局部民主經驗乃奠基于極度有限的選民支持，后獨立時期的埃及、伊拉克、敘利亞等國結合擁有地主身份的廣大城市商人階級，且持續(xù)接受來自原殖民國的間接影響，政治經濟權力多數(shù)為上流階級的士紳權貴所把持，這些士紳權貴多半是居住在城市的地主(absentee landlords)，他們與部落首領、商業(yè)人士緊密連結，支配政治領域的生活，并引領侍從主義(clientelism)的政治網(wǎng)絡，在此網(wǎng)絡的庇護主(上流階級權貴)透過國家機制內的積極運作，將利益輸送予本身及其從屬者(部落、農民、都市勞工);相對地，從屬者必須為庇護主執(zhí)行勞力服務，并提供政治支持以為回報?！雹僭谕荒崴?，以哈比卜·布爾吉巴為首的薩哈勒(Sahel)地區(qū)的政治精英掌握了國家政權，成了這一網(wǎng)絡的庇護主階層，而新憲政黨的基層組織則提供了最低層次的庇護。同時，突尼斯與法美等西方國家的緊密聯(lián)系，使突尼斯獲得了維持這一體系源源不斷的援助，這些援助包括軍事、經濟、教育、金融等各個方面。因此，突尼斯政府可以在較少依靠國內財政收入的情況下開展由政府主導的各項現(xiàn)代化建設，例如擴大教育、掃除文盲、拓展公路網(wǎng)等。所以，突尼斯的政治制度中確立了總統(tǒng)的中心地位，而總統(tǒng)同時是侍從主義制度的核心。在西方國家，特別是歐共體(歐盟)影響下，突尼斯的民主化進程呈現(xiàn)了由布爾吉巴時期“受控制的民主”向本·阿里時期“總統(tǒng)的民主”的發(fā)展軌跡。

1.突尼斯獨立后，形成了侍從主義制度，歐洲對突尼斯的影響有增無減

首先，歐洲殖民者撤出為侍從主義制度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客觀條件。突尼斯社會結構在殖民地時期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地方自治問題得以解決，殖民者對突尼斯社會的改造促進了突尼斯侍從主義制度的形成。1905年，突尼斯的行政區(qū)劃基本成型，服務于殖民政府的中下層公務員凌駕于地方貴族之上。突尼斯獨立后，新憲政黨基本上沿襲了這一格局，新憲政黨黨員滲入到基層，成為了庇護網(wǎng)絡的關鍵一環(huán)。新憲政黨黨員在法國人、意大利人撤出突尼斯后，填補了突尼斯政府部門和經濟部門的中高層主管。而作為新憲政黨領導層的薩哈勒政治精英隨著該黨成為執(zhí)政黨接管了國家政權。不過，這一過程的完成確由當時特殊的歷史條件所決定。正如有學者指出，在突尼斯，“國家越來越多地卷入經濟運行，并非是意識形態(tài)問題或原則問題，而是一種需要。”①Borowiec A．Modern Tunisia:A Democratic Apprenticeship．Praeger Publishes，1998:251964年夏，最后一位殖民者的資產被收歸國有。殖民者的離去拋下了大量的土地資產，其中的大部分被用來組建新的公共部門。通過這種方式，殖民者放棄的約60萬畝良田大部分被國家占用，一部分歸入私人手中。②Amin S．The Maghreb in the Modern World．Penguin Books Ltd．，1970:1471962年突尼斯開始實行國有化政策，政府接管并掌握了大量土地和工廠。這樣，突尼斯經濟在客觀上形成了國家主義形式。由于沒有建立完善的行政體制，原有的地主階級、商人、部落首領等依然在新政權中發(fā)揮作用。所以，國有資產和其他利益便通過統(tǒng)治集團的政治網(wǎng)絡進行分配，形成了由薩哈勒精英上層階級和地方貴族、商人等組成的庇護結構。突尼斯獨立后，不但將曾經與新憲政黨平起平坐的突尼斯全國總工會(UGTT)控制在政府手中，而且通過建立新的社團組織以及將執(zhí)政黨新憲政黨改造為溝通民眾和國家的法團主義組織，形成了利益集團與統(tǒng)治階級的互動。③King S K．The New Authoritarianism in 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9:74

其次，西方國家的“輸血”導致突尼斯侍從主義制度得以維持。在侍從主義制度下，突尼斯推進現(xiàn)代化建設的過程中，其主導力量為獨立后形成的中產階級，資金來自國有企業(yè)利潤和外國援助。突尼斯獨立之后，制定了現(xiàn)代化的國家戰(zhàn)略。但是，由于在殖民地時期沒有發(fā)展起健全的工業(yè)體系，突尼斯不但繼續(xù)依附于西方國家，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仰仗西方國家的各類援助，特別是通過歐洲的經濟援助推進現(xiàn)代化。截至1986年，突尼斯獲得了美國150億美元的援助。聯(lián)邦德國和法國也為突尼斯提供了大量經濟技術援助和人員培訓。突尼斯在制定5年計劃時，曾將40%的預算寄托在外國直接投資和援助。1958年，一家德國公司在德杰巴島(Djerba)修建了第一家旅館，后來成了突尼斯吸引游客一個象征。①Borowiec A．Modern Tunisia:A Democratic Apprenticeship．Praeger Publishes，1998:27構成突尼斯第一大外匯來源的旅游業(yè)由此起步。歐洲客源在客觀上也為突尼斯的經濟發(fā)展提供了幫助。

第三，由于突尼斯的重要地理位置，歐洲國家一直致力于將突尼斯置于其控制之下。為了拉攏突尼斯，冷戰(zhàn)期間法、德等國向突尼斯提供了大量經濟、技術援助。正如有學者指出，“冷戰(zhàn)時期，歐洲在該地區(qū)的主要戰(zhàn)略利益是防止蘇聯(lián)集團對其南翼的戰(zhàn)略包抄，并為此使用了財政援助和對許多國家單方面免稅開放工業(yè)品市場兩種主要經濟手段，以便對南地中海國家實行拉攏?！雹跅罟猓畾W盟的南地中海戰(zhàn)略及其對南地中海國家的影響．西亞非洲，1997(6):19另外，在制度上，歐洲以“聯(lián)系制度”一直保持對突尼斯的影響。1969年突尼斯與歐共體簽訂了“聯(lián)系協(xié)定”。歐共體利用突尼斯的發(fā)展困境，及時向突尼斯提供了經濟援助。20世紀70年代歐共體提出了“全球地中海政策”(Global Mediterranean Policy，GMP)，向馬格里布國家提供發(fā)展、現(xiàn)代化和實現(xiàn)工業(yè)、農業(yè)多樣化的援助。1976年突尼斯與歐共體簽訂了雙邊協(xié)定，1978年開始生效。這樣，歐共體通過向突尼斯提供源源不斷的援助，將突尼斯完全納入了歐洲的影響之下。

2.歐盟東擴后，針對地中海沿岸國家的民主促進機制逐漸形成

1995年后，隨著歐盟在東歐推進民主化取得重大進展，促進民主化逐漸被列入了歐盟的外交政策。這一年，歐盟與16個地中海國家簽署了《巴塞羅那宣言》，提出了“歐盟 －地中?；锇殛P系”政策(Euro-Mediterranean Partnership，EMP)，明確將民主化列入了歐盟的中東政策議程。在此基礎上，歐盟逐漸形成了政治、經濟、文化三位一體的民主化政策。在維護歐盟傳統(tǒng)市場，保持經濟發(fā)展的同時，促進地中海南岸和東岸國家的民主化，從而實現(xiàn)其穩(wěn)定、發(fā)展、繁榮的目標。1998年，突尼斯率先與歐盟簽訂了雙邊“聯(lián)系協(xié)議”(Association Agreement)。2003年，歐盟對其中東政策做出了進一步調整，提出了“歐洲鄰居政策”(European Neighborhood Policy，ENP)。該計劃與前述伙伴計劃相互補充，更加強調根據(jù)成員國的實際情況推動民主化。突尼斯作為第一批響應該計劃的國家，于2005年7月與歐盟簽署了雙邊協(xié)定——“行動計劃”。歐盟三位一體的民主促進機制大致可以歸納如下:

經濟上，將突尼斯納入地中海自由貿易區(qū)，誘使突尼斯轉向民主治理。歐盟在建立歐洲自由市場后，在1995年《巴塞羅那宣言》中進一步提出了建立地中海自由貿易區(qū)的設想，目的在于繼續(xù)保持在該地區(qū)的排他性優(yōu)勢地位和控制區(qū)域內的“鄰居們”。如前所述，歐洲國家在海灣戰(zhàn)爭之前，并沒有把民主化作為主要的外交目標和工具。突尼斯與歐洲國家之間的聯(lián)系，更多地體現(xiàn)為經濟聯(lián)系。突尼斯雖然獲得了政治上的獨立，但在經濟上依然依附于西方。為了發(fā)展經濟，突尼斯不得不依賴來自法國、美國、聯(lián)邦德國的經濟援助，以及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經濟組織的優(yōu)惠貸款。比如，聯(lián)邦德國經濟復蘇后不斷增加對突尼斯的援助，并且提供了技術支持和直接投資。①Merlin S．The Search for Peace in the Middle East:the Story of President Bourguiba’s Campaign for a Negotiated Peace Between Israel and the Arab States:53歐洲國家一方面為突尼斯現(xiàn)代化提供資金，希望其發(fā)展經濟，從而為民主轉型提供經濟基礎;另一方面，西方國家通過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迫使突尼斯接受結構調整計劃，督促其進行自由化改革，使其保持在市場經濟軌道。在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監(jiān)督指導下，突尼斯逐步實行市場經濟體制，進一步加強與西方國家的聯(lián)系。

進入90年代后，歐盟進一步密切了與地中海南岸國家的經濟聯(lián)系。歐盟從經濟方面促進民主的意圖更加明顯。歐盟希望通過建立自由貿易區(qū)消除國家主義和租金經濟的經濟基礎，從而削弱阿拉伯傳統(tǒng)威權政權領導人的統(tǒng)治基礎。在歐盟外交人士看來，確保經濟良好運行的“良治”政府要求政府透明、公正、負責任，尊重人權和法治。另外，經濟發(fā)展將催生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這個階層將對威權政府施加重大壓力，促使政府推動民主化改革。由民間力量組成的市民社會團體也將促進威權政府的民主轉型。

政治上，設定標準，促使突尼斯轉型。作為強勢一方，在歐盟與突尼斯的依賴關系中，歐盟擁有制定規(guī)則的規(guī)范性權力。歐盟通過社會化(socialization)政策，使得突尼斯作為機構(歐盟－地中?；锇榧瘓F)中的一員，不得不接受機構的行為規(guī)范。民主便是核心規(guī)范之一。在突尼斯與歐盟簽訂的“歐盟－突尼斯鄰居行動計劃”(ENP)中確定的共同價值就包括“民主、法治、良治政府、尊重人權”等。在該計劃的優(yōu)先選項中，第一條規(guī)定“追求和鞏固民主以保證民主和法治”，第二條規(guī)定“增強民主和人權等領域的政治對話與合作”。①European Commission．EU/TUNISIA Action Plan．http://eeas．europa．eu/enp/index_en．htm這些條款表明歐盟并不完全認可突尼斯的政治體制，為達到歐盟標準，突尼斯還需在這些領域繼續(xù)努力。

另一方面，歐盟在提供援助的時候，設定前提條件，將政治改革作為提供援助和贈款的前提之一。1998年，突尼斯與歐盟簽訂聯(lián)系計劃后，歐盟同意向突尼斯提供援助，支持突尼斯提升貿易標準，但在實施過程中附加了許多限制條件。例如，聯(lián)系協(xié)定明確寫入了這樣的條款:“伙伴國應該尊重人權和民主原則，這是伙伴國之間政治合作的重要內容，如果發(fā)生重大侵犯人權的行為，協(xié)議將暫停實施?！雹贓uropean Commission．EU-Tunisia Relations．http://www．medea．be/en/themes/euro-mediterraneancooperation/eu-tunisia-relations/除此之外，歐盟還通過決議，干預突尼斯對人權組織人士采取行動。1996年5月23日，歐洲議會就突尼斯政府逮捕反對黨“社會民主黨”的領導人穆罕默德·穆阿德(Mohammed Mouada)事件，以97票支持、91票反對通過了譴責突尼斯政府的決議。2000年，歐洲議會曾于3月20日和6月15日兩度通過決議，對突尼斯政府鎮(zhèn)壓人權組織人士表示關切。不過，總體而言，歐盟與突尼斯的雙邊和多邊關系中，此類直接干涉行為較少。

文化上，以非政府組織促進突尼斯市民社會的發(fā)展。與美國相比，歐盟在推行其外交政策時，更加注重軟實力。而且，歐盟在文化領域的投入也遠遠超過美國。1994年2月9日，在“歐洲議會倡議”(European Parliament Initiative)計劃下，“歐洲民主和人權倡議”(EIDHR)成立。這一非政府組織以不受任何政府影響和直接參與促進市民社會組織(CSO)之間的合作而著稱。1995年，《巴塞羅那宣言》中明確寫入了“采取行動鼓勵民主機構促進法治和市民社會”的內容。2002年，歐盟委員會提出了“地中海文化與文明對話”倡議，在文化上促進地中海南岸和東岸國家的民主化。③Young R．The European Union and the Promotion of Democracy:Europe’s Mediterranean and Asian Polici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32004年，“歐洲－地中海公民論壇(Euromed Civil Forum)”和“歐洲 －地中海非政府平臺(Euro-Med Non-Government Platform)”成立，二者均積極致力于促進民主化，為歐盟與其伙伴國公民社會組織就民主、公民權和“政治策略”等一系列問題提供交流平臺。其章程建立在許多為成員國認同的價值觀念上，與歐盟—地中?；锇殛P系計劃提到的價值觀念遙相呼應，這包括良治政府、多元主義、代表權和參與權、政務公開以及保障言論自由等一系列自由權利。章程還設定了成員組織努力的目標，“社會和國家的民主化”被列入其中。①Powel B，Sadiki L．Europe and Tunisia:Democratization via association．Routledge，2010:53．http://www．medea．be/en/themes/euro-mediterranean-cooperation/euromed-civil-orum/這一非政府組織合作平臺企圖在地中海地區(qū)建立該地區(qū)市民社會團體的關系框架，進一步促進歐盟委員會提出的民主化目標。簽署這一章程的突尼斯非政府組織包括突尼斯女性民主者協(xié)會(ATFD)、突尼斯人權聯(lián)盟(LTDH)、突尼斯爭取自由全國委員會(CNLT)、突尼斯尊重民主和人權委員會(CRLDHT)等。

3.“突尼斯模式”符合歐盟利益，因而得到了歐盟支持

突尼斯由于其社會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和政治改革的漸進主義特點得到了國際輿論的贊揚，被譽為“突尼斯模式”。②“突尼斯模式”在本·阿里垮臺之前曾得到國際輿論的肯定，被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譽為“模范生”。因此，“突尼斯模式”主要在于突尼斯在經濟調整和發(fā)展的成功。突尼斯采用結構調整計劃后，經濟增長率平均保持在3．5%以上，位列非洲國家前列。在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方面，突尼斯以穩(wěn)定求發(fā)展，避免了中東國家常見的內亂，與鄰國阿爾及利亞形成了鮮明對比?？紤]到突尼斯國土面積狹小，資源疲乏的國情，突尼斯的經濟現(xiàn)代化模式尤其令人稱奇。See Sorkin J．The Tunisian Model．Middle East Quarterly，F(xiàn)all 2001，8(4):25長期以來，突尼斯特色的民主化盡管面臨來自媒體和非政府組織的種種壓力，但在官方層面上突尼斯有限的民主制度基本上得到了歐盟的肯定。

首先，突尼斯接受了西方國家理念，與西方觀念趨同。在長期歷史交往過程中，突尼斯精英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希望以歐洲為樣板進行民主改革。不論在布爾吉巴時期，還是在本·阿里時期，占主導地位的教育體系是西方式世俗教育體系，法語被定為通向現(xiàn)代科學的通用語言。突尼斯在法國的僑民達60萬，突尼斯民眾對西方競爭性民主并不陌生。

其次，歐盟的經濟、政治支持進一步促進了突尼斯侍從主義制度的發(fā)展。1995年，歐盟與地中海沿岸國家簽署了《巴塞羅那宣言》，將促進民主化置于其地中海政策的重要位置。突尼斯作為地中海南岸最穩(wěn)定、最安全、經濟發(fā)展狀況最好的國家得到了歐盟的大力支持。為建立地中海自由貿易區(qū)，歐盟繼續(xù)對突尼斯提供經濟援助，幫助其在歐盟市場準入和金融改革方面取得進展。同時，由于擔心伊斯蘭主義者上臺，歐盟繼續(xù)支持已經超過兩個總統(tǒng)任期的本·阿里政權。這樣，以本·阿里為代表的薩哈勒集團主導的侍從主義制度由于得到了歐盟的大力支持而得到進一步加強。

第三，突尼斯政府對伊斯蘭反對派的鎮(zhèn)壓政策也得到了歐盟的支持。長期以來，西方國家認為伊斯蘭教與民主不相容。因此，各種伊斯蘭勢力都成了它們的提防對象。特別是受伊朗伊斯蘭革命和阿爾及利亞內戰(zhàn)的影響，歐盟國家更加擔心伊斯蘭主義者在世俗化程度較高的突尼斯上臺執(zhí)政。所以，在歐盟國家的默許下，突尼斯政府不遺余力地打壓伊斯蘭組織。雖然伊斯蘭組織作為市民社會組織得到廣泛認可，但歐盟無視這一現(xiàn)實，拒不將伊斯蘭組織納入其公民論壇，對于突尼斯政府鎮(zhèn)壓伊斯蘭主義者表現(xiàn)出極大的容忍和默許。截至本·阿里2011年下臺，突尼斯的警察人數(shù)約8—10萬，遠遠多于其軍隊人數(shù)。而且，歐盟為突尼斯提供了人員培訓和資金援助。

然而，本·阿里在鞏固統(tǒng)治的同時，其侍從主義制度也暗含危機。一般認為，侍從主義發(fā)展過程中，庇護權力過分集中于某一集團和競爭性庇護制的出現(xiàn)都會導致庇護制度解體。在突尼斯經濟自由化的過程中，國家財富在很大程度上轉移到了與總統(tǒng)及其家族關系密切的政客和精英手中，從而縮小了庇護主階層的規(guī)模，造成統(tǒng)治孤立。伴隨著經濟增長而帶來的對生活水平和政治地位的更高期望，與庇護主集團的庇護能力形成了落差。這樣，侍從主義制度的危機便不可避免。另一方面，伊斯蘭組織所代表的競爭性庇護制的出現(xiàn)，對統(tǒng)治階級的壟斷權力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突尼斯伊斯蘭復興黨便是此類組織的代表。由于復興黨得到了海灣石油生產國的資助，使它有能力向一些中下層民眾提供必要的幫助。因此，伊斯蘭組織的出現(xiàn)與持續(xù)發(fā)展，使得突尼斯占主導地位的侍從主義難以維持。不過，競爭性侍從制度的出現(xiàn)有利于權力分散，但同時也醞釀著不同政治集團之間的沖突。由于反對派的持續(xù)發(fā)展，本·阿里的統(tǒng)治基礎不斷被削弱。2008年，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金融危機的爆發(fā)給中心國家造成了經濟困難，處于依附地位的突尼斯經濟影響更大。這就為本·阿里政權處理高失業(yè)率和地區(qū)發(fā)展不平衡等老難題時的難度加碼。經濟發(fā)展的有效性持續(xù)下降進一步危及政權合法性，而腐敗是民眾厭惡政府的直接原因?！败岳蚧ǜ锩北l(fā)后，本·阿里倉皇出逃，為突尼斯長期以來推行的“總統(tǒng)的民主化”畫上了句號。

結 語

作為中東北非(MENA)國家的一員，突尼斯無疑具有與區(qū)域內其他國家類似特點。比如，經濟上，突尼斯雖然得到世界銀行好評，曾被譽為非洲最具競爭力的國家(2008年)，但是并沒有擺脫相對于歐洲的依附地位。政治上，和大多數(shù)發(fā)展中國家一樣，突尼斯仍處于轉型期。雖然，突尼斯獨立后進行了廣泛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改革，但與其所效仿的樣板歐洲國家，甚至與阿拉伯－伊斯蘭地區(qū)國家的榜樣土耳其都相去甚遠。突尼斯在19世紀就開始了現(xiàn)代化改革，很早便引入了歐洲自由、憲政主義思想。1861年，突尼斯頒布了中東北非地區(qū)的第一部憲法。此后，憲政主義與改革主義思想便一直主導著突尼斯現(xiàn)代化進程。作為突尼斯的重要鄰居，歐洲國家對突尼斯的政治現(xiàn)代化、民主化進程產生了持久影響。歐洲國家從早期以強行塞入自由、憲政觀念，到以民主作為普世價值，體現(xiàn)了其掌握的話語權霸權地位。然而，歐洲國家在突尼斯的最重要利益并不是民主，而是市場、安全，民主僅僅是其實現(xiàn)目標的途徑之一。民主可以作為保持經濟特權的手段，也可以作為實現(xiàn)安全(或者根據(jù)民主和平論鼓吹的“和平”)的途徑。因此，歐洲因素助長了突尼斯固有的“侍從主義”制度，而不是相反。不論歐盟提出的“歐盟－地中?；锇橛媱潯?，還是“鄰居計劃”都未能在政治上產生預期效果，在實踐上未能真正造福突尼斯人民。在與歐盟國家的交往互動中，突尼斯的民主化一直受管理、被控制，并未走上西方的自由主義民主道路。突尼斯未來的民主化進程仍將在國內外各種力量的斗爭中艱難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