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國強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九六七年出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傳入中國,趕上改革開發(fā)之初,讀書熱情勃然復興,不知這部作品震撼了多少讀者。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馬爾克斯的所屬國哥倫比亞已不重要。那是個加勒比海的小國,那里的土地既可以用來種植香蕉,也可以種植大麻,但令中國讀者感到驚奇的是,一部文學作品真的“成就了一個民族”(華萊士·斯蒂文斯)。如今在西班牙語文學里,《堂吉訶德》要是排在名著榜榜首的話,位列其次的自然是《百年孤獨》。但《堂吉訶德》用了三百幾十年才確立了在文學史上的不朽地位,《百年孤獨》用的不過是短短的幾十年。
對于這一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外國文學專家陳眾議的解釋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之所以能以一部作品獨領風騷,原因是《百年孤獨》“具有金子般的品質(zhì)”。陳眾議在繼二○○三年寫完《馬爾克斯傳》(新世紀出版社)之后,又于二○一一年撰文,再評《百年孤獨》,將這部小說稱為“一尊金鼎”。①陳眾議:《保守的經(jīng)典 經(jīng)典的保守》,《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5期。這個稱謂并不過分。據(jù)說,如今在哥倫比亞凡是有西蒙·玻利瓦爾塑像的地方就有加西亞·馬爾克斯。與陳眾議相同,美國學者依蘭·斯塔文斯(Ilan Stavens)對《百年孤獨》也是格外喜歡,前后耗時十年為小說家寫了一部傳記:《加布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如果說陳眾議的傳記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探尋一個作家的成長軌跡的話,那么斯塔文斯剛好與他相反,后者更是從情感上完成了一次朝圣之旅,是對他早年閱讀經(jīng)歷的一次追念。斯塔文斯撰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一半的目的是要踐行個人的承諾。
當年閱讀《百年孤獨》時的感受,斯塔文斯依然歷歷在目。一九八二年的四月,斯塔文斯二十幾歲。按照他的說法,他是把小說“吞下去的”。他一口氣讀到第十八章,讀到太陽出來。次日他走進書店把馬爾克斯的作品都買了回來,一連閱讀數(shù)周,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這次閱讀使他有所感悟:文字是有魔力的,經(jīng)過巧妙的排列之后,能生成出較之我們的宇宙更奇妙的宇宙。②依蘭·斯塔文斯:《序》,《加布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12。
二十幾年之后,斯塔文斯開始在大學講授拉美文學,但仍然令他不解的是,在海邊長大的馬爾克斯何以能創(chuàng)作出如此迷人的小說?于是,斯塔文斯來到阿拉卡塔卡、里奧納查、圣瑪爾塔、蘇克雷、謝納加、巴蘭基亞和卡特赫納,循著馬爾克斯走過的地方,探尋作家成功的秘訣。這也是他寫作這部傳記的另一半的目的——還原馬爾克斯之所以成為馬爾克斯的那些要素的成因:如,童年馬爾克斯身邊的那些女人、用卡夫卡的寫作風格順口講故事的外婆、那座被稱為“大屋子”的宅院、混亂不堪的社會秩序、自由派與保守派的斗爭、哥倫比亞令人心顫的貧窮、幾乎是周而復始的獨裁統(tǒng)治、對手無寸鐵的罷工工人的殺戮、波哥大事件蓋坦遇刺身亡之后十年、死亡十萬人的動亂、青年馬爾克斯作為記者的歷練、外祖父的九個和父親的四個私生子、與他相戀十年最終成為妻子的梅賽德斯、巴蘭基亞的朋友圈子、生為拉丁人的自卑、絕望和掙扎,尤其是馬爾克斯讀過的文學作品和影響他的那些作家。
任何作家的成長都離不開早年的閱讀經(jīng)歷,馬爾克斯更不例外。馬爾克斯的少年是伴著《一千零一夜》長大的。瓶子里跳出來的精靈、念念咒語就能打開的大門、對生死的輕描淡寫,所有這些成人并不相信的故事,在馬爾克斯那里卻成了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素材,構成了虛幻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經(jīng)驗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學領地。
根據(jù)斯塔文斯的研究,《圣經(jīng)》也對馬爾克斯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雖然因為他反宗教的傾向,所以對此從未公開表態(tài)。斯塔文斯的依據(jù)是,在馬爾克斯成長的環(huán)境里,圣經(jīng)文化幾乎彌漫在各個角落,教堂,禮拜,布道,彌撒,乃至生與死,凡是有人的地方總有宗教的影子,越是貧窮的地方越是如此。斯塔文斯指出:
《百年孤獨》的寫作如同《圣經(jīng)》里的故事,其結尾出現(xiàn)的都是饑饉和戰(zhàn)爭,布恩迪亞詛咒的核心也是亂倫。詛咒跟在選民這一概念之后:如同《創(chuàng)世紀》十二章一至二節(jié)里亞伯拉罕之后的以色列人,上帝令他們離開家園,外出尋找新的土地,他們在那里將成為一個大國的族長,但又不能事事順心如意,與此相同,布恩迪亞家族必然能見到榮耀,但又少不了被詛咒。①Ilan Stavans,Gabriel Garcia Marquez:The Early Years,Palgrave/Macmillan,2011,p.41.
西班牙文學專家趙德明也認為《百年孤獨》在結構上有《圣經(jīng)》的痕跡,如,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與烏蘇拉,他們?nèi)缤瑏啴敽拖耐薇恢鸪鲆恋閳@。之后與親友“出埃及”,開始大遷徙,布恩迪亞家族無法擺脫的“原罪”,因為亂倫或近親成婚生下長“尾巴”的嬰兒,最后馬孔多在大雨中毀滅,環(huán)狀結構到此又回到起點。②趙德明:《20世紀拉丁美洲小說》,第424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說,西班牙語文學從《堂吉訶德》開始,經(jīng)過三百幾十年的變遷,到《百年孤獨》又達到了一個頂峰。有趣的是,文藝復興的碩果是在廁所里被馬爾克斯接受下來的。讀初中時馬爾克斯被迫閱讀“騎士”與其扈從的傳奇故事,但他實在不明白這部作品好在哪里,懷疑自己讀的《堂吉訶德》與眾人百讀不厭的《堂吉訶德》未必是同一部小說。少年馬爾克斯是坦率的。這部作品里確實少有精彩的地方,更說不上引人入勝(據(jù)說楊絳的譯文刪掉了三分之一雜蕪繁復的贅語,可讀性才提高了一些)。他坦白說:“騎士扈從的話沒完沒了,又文縐縐的,令我感到無比乏味,我并沒發(fā)現(xiàn)侍從的愚蠢行為有逗人的地方,我甚至在想我讀的這部作品和大家好評連連的作品未必是同一部?!雹跧lan Stavans,Gabriel Garcia Marquez:The Early Years,Palgrave/Macmillan,2011,p.42.后來他強迫自己每次在廁所里讀上幾頁,終于從這部不朽的作品里讀出了味道。他說,通過這種辦法我才發(fā)現(xiàn)了《堂吉訶德》,宛如火焰,之后反復咀嚼,連小說里的不少故事都能默念出來。馬爾克斯日后的寫作與此有無關系,他沒說。不過,在塞萬提斯之外,斯塔文斯還提到兩位被翻譯成西班牙語的小說家,馬爾克斯對他們是心存感激的,他們是卡夫卡和福克納。
斯塔文斯指出,在很大程度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文學的理解是在他發(fā)現(xiàn)卡夫卡作品之后才形成的。他此前接觸的不少拉美作家,如魯文·達里奧、胡安·拉蒙·基米尼斯和帕布洛·聶魯達,這些人或是有著明顯的政治傾向,把文學當成改造社會的工具,或是寫得比較淺白,近乎“普羅文學”,沒有深度。等他讀到卡夫卡之后,情況才發(fā)生了變化。馬爾克斯一九八二年回憶說:“我讀《變形記》一定是在十九歲左右(還有幾次他說是十七歲)。格里高里·薩姆沙的變形使我大為震驚。我還一字不落地記得小說的第一行:‘一天早上格里高里·薩姆沙從令人不安的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好大的昆蟲?!敃r我想:‘見鬼啦!我外婆就是這么講故事的?!雹買lan Stavans,Gabriel Garcia Marquez:The Early Years,Palgrave/Macmillan,2011,p.46.他的外婆就是這么講故事的:講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開門見山,要言不煩;講故事的人又若無其事,說書人與故事里的人物形成強烈對比,制造出聽者意料之外的戲劇效果。
斯塔文斯研究發(fā)現(xiàn),《變形記》一九二五年首次譯成西班牙文,發(fā)表在《西方評論》上,雖然卡夫卡當時在拉美讀者有限,但對加西亞·馬爾克斯那代作家影響巨大。斯塔文斯的結論是,閱讀《變形記》是一次強烈的誘因或頓悟,使馬爾克斯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多年之后馬爾克斯也坦言,如果沒讀卡夫卡的小說,他就寫不出早期的故事《無奈再三》?!稛o奈再三》寫于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三日,最先發(fā)表在英語雜志《紐約客》上,當時的馬爾克斯有了明顯的自我意識。故事寫一位無名敘述人的印象,讀者自然要聯(lián)想到卡夫卡的格里高里·薩姆沙。敘述人躺在棺材里,“等著被埋掉,但他知道自己還沒死。他要是想起來的話,一點也不困難”。斯塔文斯指出,中產(chǎn)階級的焦慮和敘述人身在其中的離奇環(huán)境似乎就是在追念卡夫卡的小說。斯塔文斯的結論是:
雖然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其他幾位作家對卡夫卡極為推崇,卡夫卡在美洲也有著執(zhí)著的追隨者(如卡爾沃特·卡塞),但他們?nèi)藬?shù)有限。此外還有一些作者,如烏拉圭的埃爾南德斯(一九○二-一九六四),他們按卡夫卡的風格寫作,但未必是卡夫卡的信徒,也就是說,他們可能并未意識到欠了人家《城堡》作者一筆債,然而,他們的傳承關系是明顯的。②Ilan Stavans,Gabriel Garcia Marquez:The Early Years,Palgrave/Macmillan,2011,p.51.
不過,在馬爾克斯身上留下最深的、最鮮明印跡的還是福克納?!端_托里斯》、《我彌留之際》、《喧嘩與騷動》和《押沙龍!押沙龍!》等小說告訴他,文學這一寫作形式能夠再現(xiàn)歷史,然后再通過歷史再現(xiàn)整個社會,給每個人物安上角色,讓他們按照各自角色的內(nèi)在邏輯上場表演。斯塔文斯指出,馬孔多作為自給自足的現(xiàn)實,那里的地理界限、植被和家族譜系,是從??思{的約克納帕塔法鎮(zhèn)汲取了創(chuàng)作靈感。
斯塔文斯的推斷是有道理的。歷史事件相互關聯(lián),文學現(xiàn)象也是如此。在??思{的密西西比州和美國的大南方之間,在馬孔多和哥倫比亞之間,一定有著相似的地方:貧窮、愚昧、冷漠、麻木、殘忍、掙扎、死亡,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人們被裹挾在里面,身不由己,這才演出了一出出的悲劇。小說家所做的不過是用文字把這些悲劇書寫下來。斯塔文斯認為,美國內(nèi)戰(zhàn)期間南方經(jīng)歷的創(chuàng)傷與哥倫比亞千日戰(zhàn)爭及一次次內(nèi)戰(zhàn)造成的惡果,兩者之間存在著可比性。雖然馬爾克斯和福克納沒有生活在同一國度,但在文學譜系里,他們?nèi)匀挥兄H屬關系。
在上述作家之外,馬爾克斯當然還接觸了其他作家,尤其是那些加勒比海傳統(tǒng)的拉美作家。如金尼奧·迪亞斯、伊達爾多·卡爾德隆、托馬斯·卡拉斯奇里亞、曼紐伊爾·瓦列霍、豪爾赫·艾薩克、格斯塔夫·加爾迪薩貝爾等。這份作家的名單還能開列下去,而且馬爾克斯也不會反對。與他早年崇拜的海明威有所不同,馬爾克斯從不諱言自己從其他作家那里汲取了創(chuàng)作靈感。正因為如此,他才宣稱自己是經(jīng)典文學的繼承人,同時并不理會別人的態(tài)度(有人問博爾赫斯知不知道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獨》,他回答說,不知道)。
讀書能滋養(yǎng)作家,豐富他的想象力,提高他的文字能力,改進他的寫作技巧,乃至塑造他的審美取向,但真正成就作家的還是他身在其中的環(huán)境。為此,斯塔文斯才要來到阿拉卡塔卡,親眼見一見那里的種植園,種植園里的香蕉、甘蔗、棉花、番茄和稻田,感受那里的潮濕和烈日,造訪馬爾克斯當年光顧的酒吧(妓院?),他接受洗禮的教堂,他讀書的學校,他上學放學必經(jīng)的街道,拜訪他的親朋好友,如此這般才能還原一個真實的、不打折扣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才能理解《百年孤獨》不僅是一部不朽的文學作品,還是一部社會進化史。如斯塔文斯所說,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描寫的是:記憶與遺忘、資本主義在殖民地社會的巧取豪奪、歐洲人對拉美的掠奪與統(tǒng)治、科學與宗教的矛盾、背叛與復仇、渾渾噩噩的生存與悲劇式的死亡、加勒比的植物群與生物群、官方歷史與人民歷史的對立、智慧與愚昧越過限度之后造成的后果。①Ilan Stavans,Gabriel Garcia Marquez:The Early Years,Palgrave/Macmillan,2011,p.8.
與一般的傳記作家不同,斯塔文斯的興趣不在羅列事實。他關注的是,馬爾克斯寫作《百年孤獨》的環(huán)境,靈感的來源,及如何把生活轉變成小說的。為此,斯塔文斯從馬爾克斯出生的一九二七年開始,寫到《百年孤獨》被拉巴薩(Gregory Rabassa)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的一九七○年為止,前后四十幾年,為讀者勾畫出一幅馬爾克斯早年生活與寫作的畫卷。在馬爾克斯之外,畫卷上還點綴著眾多的人物、事件、小說、報紙、雜志、建筑、街道、花草、河流,幾乎是走訪馬爾克斯和《百年孤獨》的路線圖。
依蘭·斯塔文斯是猶太人的后代,一九六一年出生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他的母語是西班牙語,平時寫作和授課用英語,研究猶太文學用的是意第緒語和希伯來語。他現(xiàn)為美國安姆赫斯特大學(Amherst College)的拉美文學與文化教授,不僅在文學上成績斐然,在文字學方面造詣也很深,榮獲拉丁文學獎、智利總統(tǒng)勛章、魯文·達里奧文學獎等?!恶R爾克斯的早年生活》是二○一二年現(xiàn)代出版社為斯塔文斯在中國出版的第一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