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立新
何存中的《太陽最紅》是第一部真實展現(xiàn)大別山早期農(nóng)村革命歷史畫卷的長篇小說。作品以民間視角切入革命歷史,以民間立場感受革命歷史。作品一方面突出了革命的偉大、神圣與崇高,也展現(xiàn)了青年知識分子革命者的理想信念、堅強意志、無畏精神和聰明才智,突出了他們領(lǐng)導革命的豐富才干,以及初創(chuàng)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的成功經(jīng)驗,展現(xiàn)了這些革命者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另一方面也暴露出早期農(nóng)村革命的困難、艱險、破壞性和不成熟的一面,反映出革命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傷痛,特別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之間的血腥殺戮,給人帶來關(guān)于革命與人性、親情、生存以及傳統(tǒng)文化之間矛盾情感的深刻反思。
讀《太陽最紅》,最初以為作者改變了一貫的敘事視角與敘事立場,轉(zhuǎn)而向紅色經(jīng)典靠攏。讀完后才發(fā)現(xiàn),作者仍然堅持了民間的敘事視角、立場和風格。
首先,從作品的命名被改說起。
作者最初給作品的命名是《背太陽》,背負著太陽的意思。后來出版社的編輯建議改名為《太陽最紅》,這一改,表面看主題更鮮明突出了,作品的思想意義也比較單純了,就是一部謳歌革命和革命先烈的紅色敘事作品。然而正是這樣一改,就改變了作者的許多初衷。
我先來闡釋一下“背太陽”的真正含義:太陽是光明的象征,是中國共產(chǎn)黨和早期革命家在黑暗的舊中國尋找光明的象征,是革命這個新生事物的象征,也是革命者心中的理想化的新中國的象征。具體到作品中,就是指中國共產(chǎn)黨用馬列主義革命思想這個真理來建設(shè)新中國的理想信念。背起太陽的是革命者,是一個大寫的“人”,但既然是“人”就必然不是“神”,就必然具有人身上的優(yōu)點和缺點,也就總會有缺陷的。他們一方面被革命理想的陽光照耀著,身披陽光干革命,可以代表太陽;但另一方面,他們卻要沖破黑暗,與日逐走,面對一切阻力,披荊斬棘、迎風斗雨,他們肩上背負著的太陽就是革命這個偉大而又艱巨的理想、使命、責任,為了這個太陽,他們要付出一切可能的代價,承受包括犧牲生命、犧牲親情、犧牲情感等等人性所具有的東西,同時他們還要破壞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而破壞的卻不可能都那么合情合理,必然留有缺陷與遺憾,乃至失誤都在所難免。因此,革命理想、新世界的建立這顆太陽是“泣血的太陽”,注定要被革命者和更多參與者、涉及者的鮮血染紅。背太陽的革命者所承受的實在不只是榮光,而更多的是走上一條尋找、背棄、踐踏、犧牲和重建等等交織起來的腥風血雨般的人生艱險之途。我想,不論作者何存中意下如何,但他的小說本身所要表達的和已經(jīng)表達的正是“背太陽”所包含的意蘊。
從小說中6處富有寓意的描寫太陽來看,作者也是以“背太陽”來確定作品寓意的。第一處是第一章“風從天外來”中的開頭部分:“老師站在江灘上,送著王幼勇。江中的木船小了,白帆遠了,江霧淡了,太陽還未出來,江北朝霞下綿延千里的大別山,好像浸在血海里。站在江灘上的老師,看到那景象,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呼嘯,像是歌又像是哭?!雹龠@是老師董必武送學生王幼勇一行回老家大別山鬧革命的時刻。作者把它安排在早晨是有用意的,大別山的太陽還沒出來,但朝霞萬里,已經(jīng)把大別山浸在血海里了。這里顯然具有寓意的,太陽雖然沒有出來,但背著太陽的青年革命者們已經(jīng)來了,預示著大別山將被血雨腥風所彌漫。因此,“老師”喉嚨里的呼嘯“像是歌又像是哭”,因為,那里也是老師的家鄉(xiāng)?。〉诙幨堑谝徽隆帮L從天外來”中的第6節(jié):“傅立松看見這時候太陽從東邊群山上升了起來,朝霞染紅了半邊天。傅立松看見外甥迎著初升的太陽朝天舉起雙臂歡呼。傅立松知道在外甥眼里,初升的太陽不是太陽,是老天在排卵。老天每天排一顆卵,孕育著新生。群山簇擁著那顆卵,鮮血浸染著那顆卵。外甥為那顆卵在歡呼?!雹谔栠@顆卵就是孕育著新生的革命理想,就是這顆卵讓外甥變成了一個馬列主義革命者的,同時也是這顆卵使傅立松這個地主鄉(xiāng)紳寢食難安。第三處是第四章“風云際會時”的32節(jié)處:王幼勇得知夏斗寅率一個團的國民黨正規(guī)軍以剿匪名義來黃安縣“剿匪”,于是敲響銅鑼,聚集黃安和麻城的農(nóng)會3萬余人,發(fā)動了歷史上稱之為“黃麻起義”而當?shù)胤Q為“黃麻暴動”,就在他敲響銅鑼時,作者寫道:“篩鑼的聲音在手里像在過電,麻麻的顫顫的,震顫著他的肉體,敲響著他的靈魂。烏云被鑼聲震走了,天上的太陽露了出來,滿眼一片炫目的赤光。山高日近,秋旱如火,那時候他感覺太陽就在他的背上。太陽滾滾的燙燙的。他的心跳過速,大汗淋漓。他知道他背著太陽了?!雹圻@里點出了王幼勇背太陽的感覺,實際上是他第一次率領(lǐng)農(nóng)會進行武裝革命。第四處是在這一章的36節(jié),寫黃麻起義勝利后,總指揮潘忠汝和王幼勇有一段對話:“那時候潘忠汝問王幼勇,你在看什么?王幼勇說,我在看天。潘忠汝說,天不是在嗎?沒有塌下來。王幼勇說,我在看太陽。潘忠汝說,太陽不是在天上嗎?光芒四射。王幼勇苦笑了,問,總指揮,你在同我談理想嗎?潘忠汝說,對。”④可見,在王幼勇的心里,太陽就是革命理想和新中國的象征。第五處還是這一章的37節(jié),寫黃麻起義的3萬余人中午在河邊以喝河水作午餐的壯舉,喝完河水后,作者寫道:“太陽在天,明晃晃地照,照著河灘,照著衣裳破爛的人們?!雹菔堑?,背太陽的革命者領(lǐng)導的主力就是這樣一批衣裳破爛的農(nóng)民們,他們同樣既沐浴著陽光,也背負著太陽。第六處是第七章63節(jié),寫王幼勇被舅父傅立松活埋時的一些對話:“傅立松說,這么說你決定死?王幼勇說,人固有一死。傅立松問,或輕于鴻毛?王幼勇說,或重于泰山。傅立松問,你以為你重于泰山?王幼勇說,不會輕于鴻毛的。傅立松問,為什么?王幼勇說,因為我背著太陽,為理想而死。傅立松問,你以為你的理想會實現(xiàn)嗎?王幼勇說,會的。因為它是真理,就像天上的太陽照耀人間?!保巴跤子抡驹诳又?,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太陽。太陽光芒萬道,刺出了王幼勇的眼淚。傅立松說,太陽呀,我的外甥在追你背你呢!”坑中的王幼勇被埋到胸口了,“王幼勇眼冒金星,腦海里一派輝煌。傅立松問,大外甥,你到了哪里了?王幼勇張著大嘴,喘氣,說,我背著太陽了?!雹迯男≌f多次反復描寫的富有寓意的“太陽”和同樣富有寓意的“背太陽”來看,作者的確是要真實地再現(xiàn)以王幼勇為代表的一批年輕的革命者們肩負革命理想而踐行革命使命的既崇高偉大又坎坷慘烈的人生。這正是作者一貫的民間視角和立場才能發(fā)現(xiàn)的深刻的歷史真實。
其次,我們還可以聽一下作者的聲音。
作者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在采訪過程中,我了解更多的是兩類人物:一是當年回鄉(xiāng)點火的革命者,他們都是那時的熱血青年,他們都在早期的革命中犧牲了,他們都是富家子弟;二是當年的鄉(xiāng)紳,他們都是鄉(xiāng)村中維護者,與革命者有著千絲萬縷親情關(guān)系。前者與后者在革命中構(gòu)成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矛盾,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誰是誰非,隨著時代的進步,都需要人,都需要時間,從大歷史和大文化的角度去探索去思考?!薄拔迥陙矶嗌賯€夜晚我夜不能入睡,用我的心智思索;多少個黎明我仰望蒼穹,尋找歷史長河中的人性之真。我沒有選擇正面戰(zhàn)場,而是將這些作為背景,寫這些重建過程中的種種艱難。這些都在歷史的天空中閃耀,活生生的,我哭我歌。作為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不容我貶低鄉(xiāng)紳;作為一種歷史精神,更不容我貶低烈士。我用熱血歌唱,我用良知哭泣。為了流逝的歲月,也為了將來的日子?!雹?/p>
2011年4月23日,在湖北省圖書館,何存中作了《太陽為什么最紅——談談我的〈太陽最紅〉》為題的演講。作家稱:“我用熱血歌唱,用良知哭泣?!笔堑?,這才是作家真實的寫作動機和作品要表達的內(nèi)涵,即革命的神圣性和革命戰(zhàn)爭的雙重性(破壞與重建),既讓人感到崇高與偉大,也讓人感到殘暴與慘烈,只為犧牲歌唱卻不為犧牲哀悼,只聽勝利的凱歌卻不聽失敗的哀響,只上演英雄的傳奇卻不講述失利者的悲壯,都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氨程枴彼摹白鳛楦锩硐氲奶柺亲罴t的”,但“背負太陽前進的革命者們所遭遇到的人生卻可能是最坎坷、最殘暴、最慘烈的人生”這雙重的意蘊,就是讓人既歌唱又哭泣的。這令我想起了《百合花》,茹志娟正是出于從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雙重性體驗來描寫革命戰(zhàn)爭與革命人物的,既寫出了革命戰(zhàn)爭的偉大,也表達出對年輕生命死亡的哀挽。缺少人性和情感就不是優(yōu)秀的作家。
其三,我們從作品內(nèi)容上也可以感受到民間視野下的紅色革命歷史的獨特之處。
從作品中的革命領(lǐng)導人的身份看,他們都是一批接受過中國共產(chǎn)黨的教育、樹立了馬列主義革命意志,具有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信念的青年學生,而且都是富家子弟,至少是有富家親戚供養(yǎng)讀書的青年。這是歷史的真實寫照。但是,我們看到的所有紅色經(jīng)典作品中,有這樣的主角嗎?《青春之歌》描寫了一批革命知識青年,但那個主角林道靜與其他成長型革命人物沒有太大區(qū)別,都是不太覺悟的青年在黨的教育下、感召下一步一步成為堅定的革命者。這就是幾乎所有描寫革命戰(zhàn)爭歷史和革命人物的文學作品都擁有的共同敘事模式,即運用“典型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按照本質(zhì)主義的思維邏輯,從階級出身決定論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先驗地設(shè)計人物、設(shè)計性格、設(shè)計矛盾和故事,從而無法避免地成為了“主題先行”的模式化作品,他們成為了很好的教育產(chǎn)品、宣傳產(chǎn)品,卻也不自覺地遮蔽了革命歷史的某些真實面目。但是,革命,特別是早期初創(chuàng)的革命,如果沒有這批有理想、有信念、有立場、有知識、有遠見、有紀律、有膽識、有方法的知識青年共產(chǎn)黨人來領(lǐng)導,我們能夠建立早期的工農(nóng)革命政權(quán)、創(chuàng)建軍隊和革命根據(jù)地嗎?這就是《太陽最紅》超越以往所有革命戰(zhàn)爭歷史題材作品的地方之一,主要人物形象的原創(chuàng)性。這一原創(chuàng)性人物形象的選定,既是歷史真實決定的,也是作者民間視角決定的,作者沒有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革命敘事的影響,堅持了自己的寫作立場。作品在主要人物的描寫上,也采取了民間視角與立場。王幼勇這位知識革命青年身上既具有優(yōu)秀革命家的領(lǐng)導才能和品質(zhì),但也暴露出一些弱點和缺陷。比如,他身上只有革命性,卻缺少普遍人性,他對待親情過于簡單和粗暴。當他已經(jīng)與舅父成為對立派以后,又和他的女兒結(jié)婚,雖然是他女兒傅素云自愿的,但畢竟不能再在傷口上撒鹽,于是更增加了親人之間的仇恨。他勇于斗爭有時卻不太善于斗爭。比如,他知道舅父是早期國民黨的革命派,卻沒有積極主動爭取舅父向共產(chǎn)黨革命派轉(zhuǎn)變,一味只強調(diào)斗爭……當然,這些所謂的缺陷也可能是我們不應該有的苛刻,但是,正是這些缺陷才還原了人物的歷史真實,也正是這些缺憾讓他們太過早地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從矛盾沖突看,黨在農(nóng)村領(lǐng)導的早期革命是土地革命,所有占有土地的人們都必然成為革命的對象,許多人都被殺掉了。有些罪不至死的也被殺了,這也揭示了早期土地革命的不成熟的成分。作者還真實地記錄了早期農(nóng)村土地革命中的許多艱難之處。比如,黨組織號召農(nóng)民參加農(nóng)會卻沒有人響應,他們沒有得到實惠之前只是觀望。農(nóng)會的“吃大戶”行為、處死地主時把人頭枕在石頭上砸碎等,也顯示出早期革命的原始性。又比如,歷史上的黃麻起義居然是王幼勇得到不準確的消息,認為夏斗寅帶兵到了縣城,才去攻打的,結(jié)果3萬多人包圍一座小縣城,幾乎是一座空城,根本沒有遇到抵抗就占領(lǐng)了。這樣真實地描寫革命領(lǐng)導人以及革命戰(zhàn)爭的,恐怕只有民間視角和立場才能表現(xiàn)出來的。此外,作者大量運用鄂東方言、民間口語和諺語來講述歷史事件,有著深厚的地方文化色彩;在每一章的開頭,作者都以《鄂東革命歌謠》中的革命民歌為引線,揭開內(nèi)容的序幕,并在作品中穿插了40多首來自民間的紅色革命歌謠,是民間對紅色革命的真實寫照,也體現(xiàn)出作者的民間視角與敘事立場。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何存中:《太陽最紅》,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第2版,第3、25、136-137、145、151、257-259頁。
⑦見“中國作家網(wǎng)”:《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部分參評作品內(nèi)容梗概》中的《太陽最紅》(何存中)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