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仁山
春天來了,土地知道。面對土地,該付出怎樣的愛……
我愛土地。我于1963年出生在冀東平原上一個普通小村莊。我從小喜歡故鄉(xiāng)五月的麥地,時常鉆進麥地里玩耍,搓麥粒,聞麥子的味道,那是一種享受。土地是沉重的,有時,還帶有禪一般的明澈。我十歲那年,正在村里讀小學,放學背著書包鉆草棵子玩耍。蒿草高高的,沒了大人的腰,我鉆進去就沒影了。聽見母親喊我,就從蒿草叢里鉆出來,看見母親領個一位手執(zhí)竹竿的盲人,我一眼就認出是唱樂亭大鼓的。這位盲人給我算了一卦,算著細節(jié)記不清了,只記得瞎子說我長大“吃筆墨飯”。說完,母親給了他一些黃豆和雞蛋,瞎子給了我一顆麥穗兒。我有些不解,險些把麥穗兒扔掉,母親說麥穗兒能避邪,保佑我平安。我在作品里多次對小麥進行描述,但并不知道,這就開始了麥子的崇拜,對麥子的崇拜,也就是對土地的崇拜。
人在任何時候都要服從內心的沖動,服從靈魂深處的燃燒。說到土地,它就是點燃我心靈的火焰。我記得家鄉(xiāng)過去有一座土地廟,鄉(xiāng)親們都叫“連安地神”。我的故鄉(xiāng)管地神叫“連安”。地神在民間被稱為土地,而祭土之神壇則演變?yōu)橥恋貜R。在民間駁雜浩繁的神圣家族中,土地神算得上是最有人緣的神了。村里可以沒有其他神廟,但不能沒有土地廟。土地爺神小,可管的事挺多,莊稼生產,婚喪嫁娶,生兒育女,每天都忙忙活活。傳說連安有著非凡的神力。因為這棵棗樹有一個樹杈無法鋸掉,工匠就給他雕了一根拐杖,連安手里多了一個“麥穗兒”。他想去哪里,把“麥穗兒”往兩腿間一夾,就像鷹一樣飛去了。這根“麥穗兒”有非凡的魔力。舉個例證吧,有一年大旱,人們到土地廟祈雨,一道白光閃過,連安手里“麥穗兒”一揮,滂沱大雨就落下來了。這些傳說,更加印證了小麥和土地的神奇。我的眼前激起了種種幻象。傳說中的連安手里的“麥穗兒”,總是表達出對小麥的熱愛,對善的呵護,對惡的懲罰。人只有腳踩大地,才會力大無窮。我塑造的農民就找到了力量的根基。
我想起了那一年麥收二叔的死。二叔有點倔,喜歡種地,本來子女都到縣城打工了,可以搬到城里去,他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已經不靠土地了,可他還是想種地。我的一個堂哥回村搞“土地流轉”,幾次給他做工作,他都不愿意把土地讓出來,誰也說服不了他。說到土地流轉,他有好多擔憂和困惑。二叔耕種土地,一頭牛,一架鐵犁,牛拉著犁,二叔扶著犁,一點點翻動著土地,配合是那樣默契。他家的糧和菜都能自給自足,過著與“市場”無關的小日子,自得其樂。二叔對我說:“別看你在城里住高樓,坐汽車,山珍海味吃著,我不眼熱,哪如我這一畝三分地舒服?”可是,那年麥收,二叔趕著馬車往麥場拉麥子,二叔拉的麥子在河岸上與河南來的收割機相遇,不料馬驚了,二叔從高高的麥垛上摔了下來,頭朝地,后脊椎折了,當場就死了。這是咋樣的交通事故?二叔尸體放在豐南縣城醫(yī)院,事情遲遲不能解決。后來二嬸找到我,我拖托在鄉(xiāng)政府當書記的同學給調節(jié)了。拖了二十天,二叔終于入土為安了。這件事情給我震動很大,二叔滿可以離開土地的呀?后來我明白了,他是一個小農業(yè)生產者。我小說中的老一代農民是小農業(yè)生產者。他勤勞、儉樸、能干,滿足于“分田到戶”的傳統(tǒng)生活。但在農村改革不斷深化,走向集中化、機械化的時候,他充滿了抗拒、敵對情緒。面對土地流轉大勢,他憂心、憤怒,成為農村變革的“釘子戶”。這類農民身上,自私、狹隘、固執(zhí),把土地當作命根、沒有長遠眼光的傳統(tǒng)農民形象。從他身上,我們再一次看到了像梁三老漢、許茂、這樣勤勞而糊涂的影子。我的身邊有好多這樣的農民。我有一種擔憂,如果都是這樣農民留在土地,現(xiàn)代農業(yè)從何談起?
那年的清明節(jié)我回故鄉(xiāng)掃墓,我給爺爺、奶奶的墳頭燒紙。二叔下葬的第二年,二叔沒有埋在我們家族墳場,我順便到二叔墓地燒點紙。二叔的墳頭上,有金黃的麥穗兒鋪著,二嬸說二叔死在麥收,墳頭要鋪滿麥穗兒。墳前還擺著酒菜、水果。二嬸和堂弟用土把墳堆填高,用鐵锨挖一個園形土塊兒,做一個墳帽兒放在墳尖上,壓了幾張黃紙。二嬸跟我說,他沒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過來給二叔說說話。我愣了一下,真的能說話?二叔能回話嗎?二嬸說她能聽到二叔的答話。我淡淡一笑,也許是二嬸的幻覺吧?這是我寫《麥河》中瞎子白立國與鬼魂對話有一個啟發(fā)。小時候,我對鄉(xiāng)村墳地非??謶帧?墒?,這些人都是在這塊土地生活過的人。他們曾經有血有肉,有嘆息,有歌聲。有一次,我陪同朋友到灤河畔的白羊峪村撿石頭,那里河床的石頭很有特點。聽說到這樣一個風俗,村里有點德性的人死了,就給捏一個泥塑立在墳頭,這個泥塑就有墓碑的功能,比墓碑更形象傳神。這種帶有魔幻色彩的說法,讓我對鄉(xiāng)村的生與死,有了新的理解,甚至減弱了對死亡的恐懼。小小的泥塑都活了,他們打著呼嚕,他們談天說地,他們?yōu)楹笕似矶\,饒恕一切,超塊了時空。他們矗立在刺眼的光芒中,那是歷史的復活,也是人性的復活。我對這個秘密感動著、鼓舞著。這個小小民俗,一下子讓我找到了“訴說歷史”的視點。讓瞎子與鬼魂對話,虛實相間,增加歷史厚度,還能節(jié)省篇幅,但是,這種嘗試也讓我惶恐不安,讀者會接受嗎?
我小時候,農民吃的不好,穿的不好,也沒有啥娛樂生活。天一黑就摟著老婆睡覺。偶爾會聽鼓書,特別是樂亭大鼓,聽一段評劇,耍一耍驢皮影,日子緩慢而枯燥,但是,一走到田野里去,看見了廣袤的土地,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土地是物質的,同時也是精神的,讓人感奮、自信、自尊,給心靈世界注入力量和勇氣。正是這方土地、這條河水滋養(yǎng),才有了民間生活的深切回應。瞎子白立國與桃兒,他與曹雙羊,他與鄉(xiāng)親們來往中,有一種人情,一種心心相印的優(yōu)美人情。有一天,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只鷹嘴里叼著一根麥穗兒飛翔。蒼鷹是麥河的精靈,麥穗兒是土地的精靈。這讓我很興奮,最初,瞎子只是書中的人物,我想用鷹的視角來敘述全篇。嘗試寫了一些文字,因為我把握不好鷹說話的語氣和節(jié)奏,就重新啟用瞎子來敘述,讓老鷹虎子充當瞎子的“眼線”,替瞎子洞察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我熟悉鷹,也熟悉很多藝人,包括樂亭大鼓藝人,我還熟悉一些算命的盲人。工業(yè)化進程中,當人們用工業(yè)思維改造農業(yè)的時候,一切都在瓦解,鄉(xiāng)村變得更加冷漠,最糟糕的是,過去相依相幫的民間情份衰落了,人的精神與衰敗的土地一樣漸漸迷失,土地陷入普遍的哀傷之中,瞎子白立國呼喚鄉(xiāng)間真情,撫慰受傷的靈魂。我記得臺灣作家陳映真說:“文學是使絕望喪志的人重新點燃希望的火花,使撲倒的人再起,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嚴。”瞎子白立國就擔負著這樣的使命,他寄托著我的一些道德理想,他永遠與弱者站在一起,讓那些被欺凌被侮辱的失地農民得到安慰,找回屬于自己作為人的尊嚴。我想他的力量來源于土地。我的心情與農民種地一樣,是在惶惑、絕望、希望中交替運行的。小說到底有沒有面對土地的能力?有沒有面對社會問題的能力?能不能超越事實和問題本身,由政治話題轉化為文學的話題?
有人問我,為什么執(zhí)著地寫著農民和土地?我想,描寫農民和土地的作品,就像麥子、棒子、大米、大豆和高粱一樣,不昂貴,不起眼,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普通大眾需要它。創(chuàng)作的時候,其實,我的內心都是孤獨的,面對土地,我們有巨大的孤獨,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我想起了我在中篇小說《紅月亮照常升起》中有一段描述:“在情感上她是失敗者,歲月耗盡了她的全部激情,遮住了她的視線,是田園又把一切補償給她。自己一意孤行地熱衷于土地是對的,好好感謝它吧,感謝啊!她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像個淘氣孩子,雙手深深地插進蓬松的泥土里……”
農民與土地。廣大農村發(fā)生的一切,眾多農民的生活,是我們中國最基本“國事”。我們再也不能用老眼光看今天的農村了。我們的農業(yè)文明和農業(yè)文化有著數千年的歷史,農村題材文學經典擺在我們面前。但是今天,農村是農耕文化氣息、現(xiàn)代城鎮(zhèn)工業(yè)氣息和科技信息雜揉融合階段,農民艱難地行進在農業(yè)文明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轉軌的半路上?,F(xiàn)實是我們文學的土壤,文化則是文學的精神。如何把握今天的農村生活?今天的農村生活五光十色,時尚沖亂了規(guī)律,思潮壓倒了文體。我們的創(chuàng)作如果游離于社會潮流之外,其活力和價值就會減少。但是要表現(xiàn)好這個時代,還要多一些真思考。我想,要把握今天的農村和農民生活,就首先要深入下去,但是光有深入和貼近是不夠的,走馬觀花式的貼近只能使我們茫然。今天的調整和明天的政策,其實都屬于“事件”,是瞬息萬變的現(xiàn)象,是歷史長河中的浪花,如果不把它放在歷史深層結構中去考察,我們就會被現(xiàn)象迷惑。所以說,我們還是應該貼近人心,體驗農民的心靈,尋找屬于這個時代的精神“內核”是什么?換個說法呢?我們尊重農民,尊重他們尊嚴,除了尊重他們生活的場景,還要尊重他們生活的邏輯。今天農民心理是多層次的,歷史的、文化的東西也必然沉淀到他們的心理中去,傳統(tǒng)農民要轉變成現(xiàn)代農民,要經過艱難漫長的路程。農村正以遲緩、漸變、多樣的形式出現(xiàn)。就像春天的冰河,表面千里冰封,但在大河深層,堅冰在悄悄地消融,河水變得湍急。面對今天農村風云際會的宏闊背景,作家應該懷著一種“以人為本的現(xiàn)代意識”,從人性復雜多樣的角度,來審視鄉(xiāng)村社會所有人的行為動因。我們就能從新鮮的生活流里找到新意。農民每天都在投入一種新的生活,不僅要憑借好政策的外力,更需要戰(zhàn)勝自身的障礙。這障礙包括歷史滲透在他們心靈深處的小農經濟意識。我們就是要揭示這種歷史復雜狀態(tài)。如果用同情式和批判式的態(tài)度都會失之偏頗。通過農村變革的具體事件來分析,透過這些事件前就能洞察到那條時緩時動的時代之河,可以感受到沉重的歷史同改革浪潮的劇烈沖突以及相互制動。
臺灣作家陳映真說過,文學是使絕望喪志的人重新點燃希望的火花,使撲倒的人再起,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嚴。我們的農民兄弟不僅有物質需求,更有精神上的需求。這種需求是來自生命本身的呼喚。他們怎么表達自己的意志?怎樣表達他們的理想?這就讓我們重新提起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的問題。今天面對鄉(xiāng)土應該呼喚這種理想。我們企盼給鄉(xiāng)土以美好的環(huán)境,如果連理想都沒有了,鄉(xiāng)村還有什么希望?時代還能進步嗎?我們不能否認,當前文學有嘲弄、褻瀆理想的傾向。當然,我們崇尚的理想不是脫離農村實際的“烏托邦”,真正的理想應該建立在現(xiàn)實的深刻真實的洞察上,只有真正透析了“三農”問題,在現(xiàn)實揭露與批判之上的理想,才是真正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盲目的理想可能使沉重的問題被消解,理想就顯得廉價和泛濫。在這里,現(xiàn)實主義的人道力量和悲憫情懷非常重要了。深沉的感染力和超越精神,是我們所渴求的。
創(chuàng)作時使我心情苦惱,因為我認知農民和表現(xiàn)農民的方式有許多遺憾。有人說苦悶是我們創(chuàng)作階段上的否定過程,自我否定會帶來突破嗎?農村題材作品的市場有問題,我們不應該全怪市場本身,還要在創(chuàng)作上找原因。文學發(fā)展到今天,好多藝術探索到嘗試過了,作家依照自己的慣性在寫,刊物依照自己的慣性在編,讀者那里還在慣性在地讀。在這種慣性中,文學更加多元,讀者越來越少了?,F(xiàn)實世界每天都給我們帶來大量信息的強刺激,不久就來一個震驚,每個作家都在各種因素的干擾下寫作,就少不了要思考,文學面對時代,面對市場,面對各種誘惑應該作出怎樣的調整?
市場使我們更加理智和清醒了。我不再相信過去的一些虛幻的東西,對自己的認知能力和技術水平也有了一個恰當的評估。我不再夢想虛幻的東西,更加實際了,我只是想根據自己對生活不斷變化的認識,用我能夠駕馭的藝術手段,為喜愛我作品的讀者寫作。市場不是一個簡單化的東西,絕不能說面向市場就可以快捷和草率。市場的基本法則就是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市場是對普通讀者感受力、理解力和審美能力的更大尊重。我們鄉(xiāng)村的生活在改革中變化很大,農民的內心都經歷著從沒有過的震蕩,他們都在思考,他們有時在借助閱讀思考,他們需要有一種精神上的參與滿足和心靈的再造。
面對喧囂、復雜的時代。我的小說情節(jié)還應該再復雜,復雜得令人炫目。我想我們應該有一種興趣,一種自信,重新發(fā)現(xiàn)土地的秘密。我們態(tài)度首先是真誠的,最后體現(xiàn)在艱苦的勞動中,體現(xiàn)的獨特的眼光上,體現(xiàn)在痛苦的人生思考和藝術思考上,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勇氣和藝術魄力上。我們有理由對明天的創(chuàng)作進行期待。苦難使農民具備了土地一樣寬容博大的胸懷,他們永遠都在土地上勞作,像是帶著某種神秘的使命感,土地就像上帝一樣召喚著他們,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刻也不曾失去希望和信心。這是內心的勇敢、力量和尊嚴。這是農民式的高尚,我應該像農民那樣辛勤勞動,我們的文學只有沐浴了生活和人性的苦難才會有力量,才會有風骨,才會寫進人的心靈深處。文學精神在于共享許多價值。一切文明層面上的努力,都是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我們萬萬不能寫丟了這種美好。美好是精神的,溫暖而高遠,顯示出某種超越和飛翔的品質。
有人說,寫作本質上更接近農業(yè)的勞作。有幾分耕耘,就有幾分收獲。春天來了,土地知道。該耕種了,我們應該付出怎樣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