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娜
自上個世紀60年代起,女性主義批評開始有了長足發(fā)展,這一發(fā)展引起了社會對女性作家以及她們作品的注意。這些女性作家以獨特的視角闡釋了自己對世界及傳統(tǒng)價值的認識,從而對傳統(tǒng)觀念中的性別角色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80年代以來,女性作家因以多重文化身份更深刻地展現(xiàn)女性文學的厚重性,多元文化性而倍受關注。隨著女權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和成熟,黑人女權主義者開始尋求她們不同于男性和白人女性批評家的位置。其中,美國黑人女性作家,愛麗絲·沃克以其細膩的筆調(diào),獨特的視角迅速成為女性主義文學的代表。她將數(shù)百年處于話語權力邊緣的黑人女性推進文化發(fā)展的洪流,將黑人女性在種族及性別雙重壓迫下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一一展現(xiàn)在作品中。愛麗絲·沃克曾經(jīng)寫道,“我周圍的一切都被有意地一分為二。歷史被一分為二,文學被一分為二,人也被分為兩個群體,這就使人們作出蠢事?!边@種禁錮西方思想的二元對立恰恰使白人和有色人種,男人和女人,窮人和富人處在一種極端對立的兩端,是邏各斯主義的根源。然而,盡管愛麗絲深刻意識到二元對立的根源,但她并沒有簡單對相對女性存在的男性,相對于黑人存在的白人進行批判,而是通過對男性中心話語的解構和黑人女性身份的認知,將這個本似對立的話語群體重置于一個和諧的大同世界,一個愛麗絲·沃克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在其諸多作品中,出版于1982年的小說《紫色》頗具代表性。
在《紫色》一書中,愛麗絲·沃克創(chuàng)作了諸多在男權社會中不斷追尋自我的女性形象,還有諸多貌似不可一世,實際上卻無能虛弱的男性角色,比如X先生以及其子哈普等,或偽善殘忍的男性角色,如西麗和耐迪的繼父。在構建新話語中心的過程中,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性別角色的定位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與書中女性形象父權社會中的男性形象被一點點瓦解,但是沃克并未局限于對傳統(tǒng)男權形象的簡單解構,與此同時還描述了一種人類生活的理想狀態(tài),“所有的人,女人和男人”都能保持“統(tǒng)一”(Errir,7),兩性關系應該建立在愛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上,超越性別主義。
阿爾發(fā)森自小說開端便一直以西麗和耐迪的生父自居,而西麗姐妹倆也一直一位他是自己的親身父親。西麗從小遭受虐待,甚至被阿爾法森強奸,成了一位性暴力的受害者。厭倦了西麗之后,這位“父親”毫不留情地將西麗扔給了另一個男人。《紫色》一書中塑造了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和女人,他們隨著故事的不斷發(fā)展而變化著,越來越獨立的女性,逐漸平等對待女性的男性。但同小說中其他男性不同,阿爾法森從頭至尾以一個十惡不赦的形象存在,然而卻是一個成功而富有的商人,只不過他所擁有的財產(chǎn)原本都應該屬于自己的“女兒們”。更虛偽的是,他甚至告訴別人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將兩個孩子拉扯長大,完全無視自己對她們造成的傷害,而實際上他不僅不是這對姐妹的親生父親,而且無恥地侵占了她們本該繼承的遺產(chǎn)。他拋棄妻子,因為她“年齡大了”(77)。為了掙錢,他更是不惜背叛自己的同胞。塑造這樣一位黑人男性不僅揭示了黑人社會中領袖似的黑人男性的虛假,同時也表明這樣虛偽的男性形象又何嘗不是整個男性社會的一各群體的集中體現(xiàn)。白人市長的妻子覺得既然黑人都能買車,白人更要有車,她的丈夫也贊成這一觀點,但在買了車后,卻拒絕教她開車,因為這不是女人干的事。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阿爾法森死后,西麗發(fā)現(xiàn)這個冷酷無情的人竟被稱為,“商人和農(nóng)民的杰出代表,一位正直的丈夫和父親,善待所有的窮苦人和可憐人”(242)。在愛麗絲·沃克筆下,阿爾法森及他所代表的父權社會中那一部分群體,是一個需要完全根除的毒瘤。擺脫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意識到恐懼從何而來,因此當西麗意識到父權社會中存在的殘忍偽善時,阿爾法森就不再是一個令她恐懼發(fā)抖的人,而是一個惡毒的可憐人,以男性為話語中心的社會不再凌駕于她之上,成為解構性別主義的第一步。
在《紫色》中被消解的男性形象顯然不只有阿爾法森一個人,X先生和他的兒子哈普以被消解和被重塑的男性形象更進一步地拋棄了性別主義和不可一世的男性形象。X先生之所以娶西麗為妻是因為她“能像個男人一樣勞動?!彼麑λ龥]有一絲感情,更別提愛意。西麗里里外外照料家事,而他只是坐坐,喝喝酒,隨心所欲地揍西麗一頓。除此之外,X先生還不斷阻撓西麗追求自我的愿望,不愿意看到一絲威脅他“家長”地位的傾向。他不允許西麗穿褲子,因為裙子才是女人的象征,褲子只屬于男人,而穿上褲子的西麗似乎脫離了他的控制,令他心生不安。然而,這個時不時揮舞拳頭、惡語相向男人卻并沒有表面上那么強壯能干。西麗離開后,X先生的生活一團糟,日子過得“像頭豬”(222)。然而,更可悲的是,這個無法獨立生活的男人,精神也極度懦弱。他深愛著歌手莎格,卻因為畏懼自己的父親而另娶他人。莎格不時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他心存愛意,想與莎格重修就好,但懦弱和無能卻讓他屢屢受挫,雖然書中并未明確對此作出描述,但他痛苦與糾結顯而易見。可是,當X先生的兒子想跟心上人結婚時,他卻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百般阻撓,毫不留情,因為他不愿家里有一位看起來不好控制的女人,也為了一再確認自己在家庭中的中心地位和絕對權力。雖然,X先生不斷確立自己的父權形象,但總是以失敗而告終。他的第一位妻子用自殺的方式擺脫了他的禁錮;他的情人完全不受他的支配;而令他感到難以接受的是,自己第二任“溫順”的妻子決然離去,穿上了褲子,變得堅強獨立。反觀X先生本人,不斷變化的生活和“意外”讓他茫然失措,懦弱無能的品行一覽無遺。在這樣鮮明的對比中,傳統(tǒng)意義中涇渭分明的性別角色受到?jīng)_擊,男性的絕對地位被逐漸削弱,女性地位得到加強。
然而,愛麗絲·沃克并未局限于簡單直白的對比。她首先將X先生帶入重塑中。隨著妻子西麗的離開和獨立,X先生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原本完全依賴西麗,逐漸地,他也從一個惡毒的丈夫變成一位體貼的朋友。在X先生身上,沃克闡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女性主義觀點—“雌雄同體”。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也曾提出過類似觀點,即性別無差異,或無意識性別。男性和女性都不完美,只有當兩者合二為一,成為和諧共同體時,才能發(fā)揮最大能力(朱剛,241)。雌雄同體并不是在簡單意義上模糊性別角色,它旨在體現(xiàn)兩性間最理想之關系。X先生對西麗說,“蘇菲和莎格不像男人……,但也不像女人……,她們就是她們自己”(268)。在蘇菲、莎格,包括獨立后的西麗身上性別角色的差異被徹底擊碎,而最先意識到這一點的卻是一位男權思想極為嚴重的X先生。因此,X先生的轉變,以及他所闡釋的女性主義思想,對呈現(xiàn)小說中作者的觀點起到積極作用。當然,也就有一定的反諷效果。與此同時,小說開篇之始當成一位極可靠且忠實的幫助者和傾聽者。但隨著小說的發(fā)展,西麗對男性社會以及白人社會的認識不斷加深。在西麗眼中,上帝就是一位白人男性,“表現(xiàn)的跟其他男人一樣”(187)。雖然她知道這樣想不對,但她覺得事實就是那樣。公正全能的上帝在這個可憐的黑女人心里失去了可以仰賴依靠的信任感,失去了救贖的希望—一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的男性形象轟然倒塌。西麗開始憎恨男性,他們惡毒偽善。但在西麗擁有了自己的生活和裁縫店后,她對世界的認知又發(fā)生了變化。在莎格的幫助下,西麗重塑了上帝的形象,一個“不是他,或她,而是它”(190)的新上帝。西麗的信曾寫給上帝,寫給自己的妹妹,而在她的最后一封信中,她寫道“親愛的上帝。親愛的星星,親愛的樹,親愛的天空,親愛的人們,親愛的一切。親愛的上帝”。借由西麗的筆,沃克將人類世界,將屬于男人,同樣也屬于女人的世界變成一個萬物平等的大同世界,自然與人平等,且沒有性別之差,沒有種族之別。
沃克在《紫色》中還塑造了一位同X先生一樣的男性形象,即X先生的兒子哈普。哈普身體強壯,但“意志薄弱”(27),長著一副“女人的面孔”(27),而他的妻子蘇菲則健康強壯,意志堅定。他們初次去見X先生時,蘇菲毫無畏懼,大步走在哈普前面。當X先生堅決反對兩人的婚姻時,哈普只是偷眼看了看自己的父親,一聲不吭,而蘇菲卻哈哈大笑著對哈普說,“你啥時候自由了,俺跟孩子等著你”(31)。兩人結婚后,蘇菲做著男人該做的活,哈普則照料家事,小家庭的生活幸福和諧,直到X先生告訴哈普,得讓蘇菲“長點記性”(35),記住男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之長。哈普接受了自己父親的“訓誡和教育”。為了保持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哈普不停地吃啊吃,甚至昏死過去,其目的只有一個,要變得比自己的妻子更強壯。顯而易見,所謂的性別角色之差本身并不完全是與生俱來的,換句話說,成為男人或女人是社會和歷史的產(chǎn)物,是潛移默化或明確訓誡的結果。如何扮演男性角色,X先生受到自己父親的培訓,轉而將自己的心得體會傳授給自己的兒子。哈普追隨父親的思想,深陷男權統(tǒng)治思想的泥沼,原本幸福美滿的婚姻最終破裂。好在多年后,哈普像X先生一樣開始了解自己的妻子,尊重她的個性,兩個人才得以重歸于好。
除了X先生和哈普,小說中莎格的丈夫格蘭迪也是一個無能而虛弱的男人。無論在經(jīng)濟上,還是在精神上,格蘭迪都深深依附自己的妻子。莎格的小情人,格爾麥跟著莎格四處游蕩,最后被送進大學深造。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權社會里,女性往往被認為是虛弱被動的角色,而男性則強健有力。在《紫色》一書中,傳統(tǒng)的身份認同被打破,在一種貌似荒誕的轉變中,男性永居中心的神話不攻自破。
當然,我們不能忽視小說中所塑造的正面的男性形象。在批判父權社會的同時,愛麗絲·沃克也贊揚了摒除偏見,建立在尊重和理解基礎上的兩性關系。
牧師塞繆爾性情溫和,“從來不會令你難過,或是受傷”(134)。在他深愛的妻子去世后,他和耐迪在非洲同甘共苦,最終以愛和理解為紐帶而結合。西麗的兒子亞當愛上了奧林卡部落的姑娘塔什。他不顧個人安危,追隨自己的愛人回到叢林,并將她帶了出來。當他得知塔什擔心自己會厭惡她臉上的疤痕后,亞當毅然在自己的面頰上刻下同樣的傷口,為了“跟塔什一樣”(278)。兩性關系應該建立在愛和相互理解的基礎上,而不是駕馭和奴役。愛麗絲·沃克因為創(chuàng)造諸多負面男性形象而飽受責難(肖光琴,119)。可是,從塞繆爾和亞當身上不難看出,這位女性作家并不是一位想要解構一切男性的憤怒的極端女權主義者,與之相反,她只是更渴望一種超越性別主義、平等和諧的兩性關系,其創(chuàng)作的目的并不僅僅是批判男性中心主義,而是重塑一個美好的兩性世界,賦予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更多的話語權力,讓她們從被排擠的邊緣世界走進話語中,重新認識自我,以取得屬于一個人本應該具有的生活、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作為一位黑人女性作家,沃克更深刻地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帶給黑人女性的苦難。在《紫色》一書中,她一面消解父權社會中不可一世的男性形象,一面創(chuàng)造一系列具有反叛獨立意識的女性角色。通過阿爾法森,她展示了一個偽善無愛的父權世界;通過哈普,她告訴我們性別之差來自于歷史和社會;通過X先生,她表達了“雌雄同體”的觀點;通過塞繆爾和亞當,她褒揚兩性之間超越性別主義的和諧。在她塑造的大同世界里,上帝超越了性別,超越了種族,“不是他,或她,而是它”。
1.Errir,Hazel Amett.The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America: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2004.
2.Lauret,Maria.African American Womanism:from Zora Neale Hurston to Alice Walker[A].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Africa American Novel[M].Maryenma Graham,ed.London:The University Press of Cambridge,2004
3.Walker,Alice.The Color Purple.America: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92.
4.肖光琴.黑人女性的痛苦與覺醒——解讀《紫色》[J].山東農(nóng)業(yè)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5(2).
5.朱剛.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理論[M].上海:上海外語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