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萍
《野豬林》的故事取材于我國古典文學名著《水滸傳》,其內容是說北宋年代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被太尉高俅陷害,發(fā)配滄州。高俅又責令解差在野豬林內殺害林沖,不想被林沖的結義兄弟魯智深搭救。后來在山神廟,林沖手刃了仇人陸謙,與魯智深同上梁山聚義。
最早把這個故事搬上舞臺的是京劇武生宗師楊小樓。他與溥緒(清逸居士)共同編創(chuàng)了京劇《山神廟》,后改為《野豬林》,由楊小樓扮演林沖。四十年代末,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李少春先生對這出戲重新加以整理改編,與郝派傳人袁世海先生、梅派傳人杜近芳等在上海天蟾舞臺合作演出,引起轟動。后來李少春又對該劇進行了多次修改,使該劇日臻完善,成為傳世之作。
看了揚州市揚劇團在上海演出的《野豬林》,覺得她既是原來的《野豬林》卻又是揚劇的《野豬林》,改得好,也演得好。對照原小說,她是一種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第一,改編沒有照搬。改編者對原著加以豐富、發(fā)展甚至提高,沒有違背原著的主要情節(jié)(精神)和主題。第二,戲劇不同于小說,小說看到后面,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翻到前面再看,看電影和看戲不同,觀眾不能令演員(或影片)停下來再從頭來一遍。正如夏衍所說,電影是“一次過的”,其實戲劇也是如此。劇本不是小說,它要遵從舞臺演出規(guī)律。揚劇《野豬林》的改編,完全符合上述兩點要求。
戲劇界許多中、青年演員把此劇當作自己奮斗的目標,以求文武兼?zhèn)?,完善自我,并用文功武技塑造人物,從技術層面升華到藝術家的境界。因此,上演此劇,能否獲得內外行的認同,就成為衡量演員藝術功力的重要標志。近十多年來,戲劇界不少名家上演該劇,無如已有金玉在先,他們也只能瞠乎其后了,頂多是“像”或者是“可以”而已,很少有說超越的。事實如此,揚劇來演《野豬林》,能討好嗎?
將其他劇種的劇目改成揚劇,通常的做法是將唱段套成揚劇唱腔,只要能唱成揚劇,聽上去是揚劇,也就算完成任務了。時下多如牛毛的揚劇VCD碟片,其中有許多是改自其他劇種的作品,怎么樣呢?不恭維,很多戲雖是說了揚州話,唱了揚劇腔,卻還是其他地方的話和其他戲的韻腳,別別扭扭,很不舒服。一聽之下,就知道這是照搬,是硬套,改編者在為他人作義務宣傳。盡管有些戲改換了劇名,但人們還是一看就知道,這是錫劇、那是黃梅戲,這是滬劇、那是越劇,很少有像韋人老先生改福建(大概是高甲戲)的《桃花搭渡》為揚劇《瓊花搭渡》那樣的做法,將其他地方戲改為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揚劇。同樣,揚劇《野豬林》的改編,可以說是將京劇揚劇化了。
揚劇《野豬林》里不僅僅是有幾句揚州方言,更重要的是改編者在內容上有所創(chuàng)造?!胺蚱逓I別”那場戲,京劇原來是林沖發(fā)配時林娘子趕來長亭相送,夫妻灑淚而別揚劇改成林娘子探監(jiān),在獄中與丈夫話別。孰優(yōu)孰劣?我以為是各有千秋,難分伯仲。揚劇是地方小劇種,揚劇觀眾有揚劇觀眾的口味。在京劇里,郊外長亭,眾目睽睽之下,林沖與林娘子的對話是有所壓抑的,符合當時的規(guī)定情境特點。在揚劇里,黑獄之中,夫妻二人,一個是重刑之后,一個是乍見之下,心都碎了,憤怒到極點,難受到極點,于是敞開心扉,互訴衷情。這不能不說是創(chuàng)造。高明的改編者所寫的唱詞,極有層次地將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示給觀眾,精巧的音樂設計極精致地將揚劇的唱腔特點貢獻給觀眾,讓大家得到了一次精美的揚劇藝術享受。
不僅如此,這樣寫還富有時代特點??刺奖O(jiān)話別這場戲,令觀眾聯(lián)想到了監(jiān)牢黑沉沉,壯士身先死的苦痛請看:
[搖板]
晴空霹靂塌了天,
丈夫無辜陷牢監(jiān)。
市井謠傳他謀反,
好一似瘟疫播人間。
[剪剪花]
街坊鄰里見我紛紛躲得遠,
小錦兒也吞吞吐吐說不全;
深閨人眼淚珠子斷了線,
三魂悠悠七魄懸。
顧不得長街上拋頭露面,
提食盒捧水酒直奔衙前。
今生里只求與夫君相見,
縱一死也不負結發(fā)三年。
這是林娘子的內心獨白,也是妻子探望親人時痛苦屈辱心情的真實寫照。再請看:
[鮮花]
見夫君遍體鱗傷血跡斑斑,
好一似萬把鋼刀挖奴心肝。
這一道道傷痕觸目驚心,
旦夕間蒼老了至少十年,夫啊!
[剪剪花]
前一日相攜手漫步郊廟,
豹子頭偉岸丈夫一表凜然。
汴梁人誰個不暗暗稱羨,
都說是奴今生??升R天。
薄命妻從未有非份之想,
只求與官人你一世平安。
三年來和和睦睦,
不曾紅過一次臉。
三年來安安樂樂,
度過仿佛一瞬間。
誰料到禍從天降好凄慘,
我的夫遭人暗算命懸一線。
夫啊,這一滴滴血水,
每一滴模糊了奴的淚眼。
柔弱善良的林娘子乍見心愛的丈夫被摧殘到如此程度,驚,怕,悲,苦,喚起了多少過來人的共鳴,難怪葛瑞蓮演唱時場內許多婦女拭淚,男子唏噓。還請看:
[梳妝臺]
娘子啊,勸你莫將珠淚彈,
命有一劫難避免。
我枉為一家之主太窩囊,
連累你擔驚受怕苦熬煎。
想當初岳丈大人賞識俺,
許下了一帖聘書美滿姻緣。
四抬轎接新娘草堂三拜,
夫與妻從此后心心相連。
愧的是,未給娘子博來皇家誥命,
未給娘子奉獻珠寶金錢。
未給娘子作陪游山玩水,
未給娘子同伴賞菊品蘭。
到頭來枷鎖捆身血污面,
反叫你含羞忍辱探牢監(jiān)。
大丈夫一死倒無畏,
怕的是直對嬌妻淚水難干。
這是林沖的話嗎?這是我們中國四十年前文革浩劫中無數(shù)蒙冤蹲過牛棚者的共同心聲!但它又的的確確是宋時的林沖這么一位錚錚鐵漢此時此刻的心情。李政成沒有經(jīng)歷過那場浩劫,但他通過設身體驗、藝術加工,演來卻感同身受,折服了觀眾,也折服了不少同行,難得。
諸如此類的好詞好曲好戲,還有許多,不一一贅述了。這樣的戲,這樣的詞,原劇沒有,揚劇是據(jù)之改編的,也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京劇《野豬林》被揚劇改“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