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楓,許冬暉
中山南蓢閩方言島音系中的兩個層次*
陳小楓,許冬暉
以廣東中山閩方言島中的南蓢閩方言島語音系統(tǒng)為考察點,分析并描述了中山閩方言島語音系統(tǒng)中屬于島方言“自源層次”的白讀音系,與來自包圍方言的“異源層次”的文讀音系,這兩個層次之間共存并用,分工協(xié)作,互相影響的語言風貌;并以此考察島狀雙方言區(qū)中島方言與包圍方言之間互相滲透的基本表現,探索方言島的演變與消亡的發(fā)展規(guī)律。
語言滲透;南蓢;閩方言島;音系;自源層次;異源層次
位于廣東省珠江三角洲粵方言屬地的中山閩方言島因幾百年前福建移民向珠江三角洲遷徙而形成。在粵方言的汪洋大海的包圍中分成:三個地理上不相連接的群島,學界分別稱為:三鄉(xiāng)閩方言島、南蓢閩方言島和隆都閩方言島,當地人把這些方言島居民所講的閩語統(tǒng)稱為“村話”。在與包圍方言當地粵語的長期自然接觸的過程中,中山各閩方言島都形成了閩、粵雙方言區(qū),島民們都是雙方言者,對內使用“村話”,對外使用粵語。我們在2008年底開始對中山各閩方言島的語言狀況和語言生活進行了全面的考察,調查發(fā)現,因移民來源的不同與各自所處社會、語言環(huán)境的差異,中山各閩方言島的“村話”的音系各有不同,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來自本方言的“自源層次”,與來自包圍方言的“異源層次”,在各自的語音系統(tǒng)中都分別以白讀音和文讀音的形式互相補充,在不同的語用場合共存并用,各司其職。這種現象是中山閩方言島這個特殊的社會與語言環(huán)境下閩、粵雙言之間相互接觸過程互相滲透的一種典型體現。一般來說,雙方言區(qū)雙言之間的滲透是不平衡的,通常以相對強勢的方言向相對弱勢的方言滲透為主,處于強勢的粵方言包圍之中的中山閩方言島也不例外,其音系中兩個層次共存,互相影響的表現,既反映了島狀雙方言區(qū)雙言之間互動的共性,也反映了中山閩方言島雙言互動的個性,這些表現也可以為我們考察與包圍方言差異較大的方言島演變與消亡的機制提供鮮活的語料佐證。本文以中山其中的一個閩方言島——南蓢閩方言島語音系統(tǒng)作為主要考察點,考察和剖析在強勢方言包圍中的島狀雙方言區(qū)語音系統(tǒng)中的“自源層次”和“異源層次”兩個層次之間互補共存與相互影響的基本表現,探索方言島的演變與消亡的發(fā)展規(guī)律。
南蓢閩方言島發(fā)音合作人共6位,各發(fā)音人的情況見文末附錄。
(一)聲母
輔音聲母17個及零聲母共18個,按發(fā)音部位和發(fā)音方法排列如表1:
表1 南蓢閩語聲母表
(二)韻母
說明:
Ⅰ該韻母表以中、老年組讀音為據,有7個元音音位a o ? e i u ?,青年組文讀音中還有新出現的y、θ、?等音位,分別構成“y(朱)、θn(準)、yn(全)、θy(追)、iθy(銳)、??(窗)、?k(腳)”等韻母,但不成系統(tǒng)。
Ⅱ韻母中帶*號者僅在文讀音中存在,加下劃線者只在白讀音中存在。
(三)聲調
南蓢閩方言島的聲調系統(tǒng)實際上分文、白兩套,其調值與調類的對應各不相同。其聲調系統(tǒng)的文白差異,實際上是島方言閩語聲調和當地粵音聲調的差異。在多數情況下,同一個字在口語詞中用島方言聲調而書面語詞用粵音聲調。當然,這種對應并不嚴整,有少數字只有白讀調,而有相當數量的字則只有文讀調,也就是說,口語詞所承載的白讀調,才是反映村話聲調系統(tǒng)本來面目的“自源層次”,而書面詞語承載的文讀調,則是來自南蓢當地粵音的“異源層次”。由于韻律特征往往是方言中最穩(wěn)固的部分,所以,相對于聲母和韻母系統(tǒng),聲調文白對應中的兩個肇自不同方言的層次壁壘比較分明,南蓢話聲調的文、白對應一覽詳見表2。
表2 南蓢話文、白聲調對應表
從表2所列各例可見,口語詞所承載的白讀調,才是反映村話聲調系統(tǒng)本來面目的“自源層次”。我們從中抽出如表3:
表3 南蓢話白讀聲調表
說明:
南蓢村話白讀聲調系統(tǒng)有7個聲調,平、去、入各分陰陽,上聲自成一調,絕大多數的全濁上字都歸入陽去,古次濁上聲字出現分化,一部分歸入上聲,另一部分歸入陽去,此外還有小部分全濁及次濁去聲字讀為陰去調。入聲字的歸屬比較復雜,部分中古音為舌根塞音韻尾的入聲字(陰入、陽入皆有)塞音韻尾消失,變成陰聲韻,其中屬陽入的大部分歸入上聲;屬陰入的則構成一個特殊的入聲調,調值讀同陰入55調,但沒有塞音韻尾。此外,還有極小部分陽入字讀如陰入字。次濁入聲字大部分歸陽入,少數歸陰入。
(四)音變
南蓢方言白讀層存在連讀變調現象,一般以兩字連讀為基礎,前字變調,后字不變調?;疽?guī)律如表4。
從表4可見,南蓢話白讀層的連讀變調模式,反映了閩南方言音變的基本特點,但其前字變調的范圍大大縮小,有逐漸向不變調發(fā)展的傾向。而其中變入的變調規(guī)律,與調值同為55調的陰入相似,另外,陽入讀如上聲作為前字,其變調規(guī)律不遵循前字為上聲的規(guī)律,而與按原入聲為前字組合所得的變調規(guī)律相同,只是入聲尾消失了而已。這說明,南蓢閩語中部分原入聲調雖然塞音韻尾消失,但仍然保留入聲的語感。
表4 南蓢話兩字連讀變調基本規(guī)則一覽
南蓢音系中,存在著兩個不同的層次,一個是來自包圍方言南蓢粵語的“異源層次”,一個是肇自島民策源地福建閩語的“自源層次”。這兩個層次各有各的語用分工。這種特殊的語言狀況是在其特殊的語言與人文環(huán)境中逐漸發(fā)展演變而成的。
(一)南蓢音系自源層次的交際功用及其基本特點
“自源層次”南蓢閩語,用于方言島小區(qū)內部以及家庭中的日常交際,代表南蓢音系的白讀系統(tǒng)。南蓢音系的自源層次是南蓢閩方言島的先民從其策源地福建帶來的,它是南蓢音系的本源成分也是核心成分,標示了南蓢音系的基本性質,帶有閩語共同的基本特征,如:
1.古全濁聲母今讀塞音與塞擦音的,今白讀多讀不送氣。如“婆並、盤並、爬並”等字隆都話白讀聲母為p-,“茶澄、陳澄、銅定、筒定”等字南蓢閩語白讀聲母為t-。
2.古輕唇音今白讀重唇音,保留了“古無輕唇音”的狀態(tài)。如“斧非、分非、飛非、肥非”等字隆都話白讀聲母為p-,“扶奉、浮奉、”等字南蓢閩語白讀聲母為p‘-。
3.古“知、徹、澄”三母,今白讀[t-]或[t‘-]。如“豬知、丈澄、茶澄、鄭澄、陳澄、蟲澄、拆徹”等字南蓢閩語白讀聲母分別為t-和t‘-。
4.古“心、邪、書、禪”母字有一部分今白讀塞擦音[ts-]或[ts‘-]。如“少書(多~)、叔書、深書、樹禪、醒心、笑心、手書”等字南蓢閩語白讀聲母分別為ts-和ts‘-。
5.古匣母字今白讀陽調類的[k-]聲母或陽調類的零聲母,,如屬匣母字的“厚、含、汗”等字隆都話白讀聲母為k,“鞋、喉、下”等字南蓢閩語白讀為零聲母。
6.部分次濁聲母上聲字南蓢閩語今白讀陽去,如“老[lau?]、耳[ɡi?]、蟻[ɡiε?]、有[u?]”等。
另外,在韻母和聲調方面,南蓢閩語保留了不少現今閩南音系的特征,如閩南音系普遍存在的連讀變調規(guī)律:以兩字連讀為基礎,前字變調,后字不變調。有一整套鼻音韻尾-m、-n、-?和與之相配的塞音韻尾-p、-t、-k,沒有撮口呼韻母等,但沒有鼻化韻。
(二)南蓢音系的異源層次的交際功用及其基本特點
南蓢音系的異源層次,來自其直接包圍方言南蓢白話。用于閱讀書報與對外交際,成為南蓢音系的文讀系統(tǒng)。為便于比較,我們在此先把南蓢直接包圍方言南蓢粵語音系作一個簡略介紹:
聲調6個:
陰平55、陽平53、上聲13、去聲33、陰入55、陽入33;
聲母16個:
韻母74個:
南蓢閩語的異源層次,體現了其包圍方言南蓢粵語的一些特征,但又受制于南蓢閩語自身的發(fā)音習慣。具體表現見表5:
表5 南蓢音系中的文白對應
表5中,我們把南蓢閩語口語音(白讀)、讀書音(文讀)與當地包圍方言南蓢粵語音分別作了比較。我們從表5可以看出,南蓢方言的白讀音主要體現了閩語語音的基本特點,而對應的文讀音,則在聲、韻、調各方面類似南蓢粵語,其主要特點表現為:
1.聲母方面,體現了粵語語音不同于閩語的一些基本特點。如古輕唇音南蓢閩語白讀重唇音p、ph,文讀則一般為擦音h/φ(f),南蓢老派文讀音讀h/φ,新派文讀音從白話讀為輕唇音f,如例3、14;古知徹澄三母部分字,南蓢白讀舌尖中音t或th,南蓢文讀音則從白話讀為塞擦音,如例1、4、13,古心邪書禪母字有一部分南蓢白讀塞擦音ts或tsh,文讀從南蓢粵語讀擦音,如例5;古溪母字有一部分南蓢白讀為塞音,文讀從南蓢粵語讀擦音,如例7;部分古全濁音聲母字南蓢白讀為不送氣塞音,如例4、8,文讀從南蓢粵語讀為送氣音。等等。
2.韻母方面,文讀音韻母的音值向南蓢粵語韻母音值靠近。南蓢中、老年文讀音系統(tǒng)和南蓢粵語都沒有以y作為韻頭的韻母,南蓢青年組中偶爾出現的yn韻母,有可能是通過傳播媒介借自廣州或港澳粵語。
3.聲調方面,文讀音調值都沒有超出南蓢閩語的調值范圍,文讀音一般采用其中相對接近南蓢白話的那個調類的調值。有些字的聲母、韻母都相同,就靠調值的不同來區(qū)別文、白讀音,如例18—20。
(三)南蓢音系兩個層次的成因
南蓢閩粵雙方言區(qū)的形成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發(fā)展期。幾百年來,由于當地和周邊移民構成的變化,當地閩、粵兩種方言的勢力經歷了此消彼長的變化。隨著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和變遷,南蓢粵語以其開放性和能產性在交流中占據了絕對優(yōu)勢,逐漸形成了南蓢粵語向南蓢閩語滲透的格局并持續(xù)發(fā)展。這種滲透的途徑有兩個方面:
一是新詞的大量產生,由于島民們遷入時社會形態(tài)、經濟、文化、科技等相對落后,故島方言本身標志這些事物或現象的詞很少。隨著社會的進步,尤其本世紀以來教育、文化的普及,經濟、科技的發(fā)展和進步,產生了大批新詞。這些新詞在島方言中原本沒有對等詞,于是便通過教育等文化傳播方式從共同語或當地的代表方言中和盤端過。在引進這些書面詞語的意義內容的同時,也借入了其語音形式(當然受到島方言語音習慣的制約)。例如:
由于使用粵音的大量新詞源源不斷地進入南蓢閩方言島的詞匯系統(tǒng),而南蓢閩語原有基本詞匯系統(tǒng)逐漸萎縮,失去能產性,南蓢閩語原有的讀書音逐漸被粵音所取代,南蓢人已經無法使用從策源地帶來的閩音自如地閱讀各種形式的書面作品,只能借助粵音。
二是反映包圍方言文化的日常生活詞語的借入。雙言之間長期的自然接觸,也借入了一些包圍方言的基本詞,這些基本詞有的音詞并借,有的借詞不完全借音,有的則借詞不借音。例如:
上例中的借詞都屬于粵方言的一級特征詞①張雙慶:《粵語的特征詞》,《漢語方言特征詞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年。。
上述兩種類型的粵音的長期滲透,使得南蓢粵語音系中的各種成分或整塊或零碎地逐漸被吸收到南蓢閩語之中來,成為南蓢閩語語音系統(tǒng)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異源層次。
(一)屬于“異源層次”的文讀音系對白讀音系的影響
如上所述,南蓢音系中來自粵方言的異源層次與來自閩語的自源層次各司其職,成為南蓢音系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屬于異源層次的文讀語音成分對閩語白讀音系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以白話讀書音和南蓢閩語白話音為分野的特殊文白對應體系代替南蓢閩語原有的文白對應體系。
南蓢方言文讀音系對南蓢閩語語音系統(tǒng)的影響的一個最顯著的表現,就是改變了南蓢閩語原有的文白對應系統(tǒng),代之以白話讀書音和閩語白話音為分野的特殊的文白對應體系。
文白異讀,通常是指同一個來源的字(上古或中古音韻地位相同)在現代有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的讀音,通常表現為口語跟讀書音不同,或表現為雅、俗等使用場合不同等。方言的文白異讀,反映了字音的不同歷史層次,是方言語音特點的重要表現,也是了解方音和古音的演變關系的一個重要途徑。此類成系統(tǒng)的、廣泛的文白異讀本來是閩南音系原有的特點,南蓢閩語應該也不例外,但是如上文2.3中所述,南蓢閩方言島在屬于粵語的包圍方言長期包圍下所形成的特殊的語言環(huán)境和特殊的文化傳播方式,使得接近粵音的系統(tǒng)逐步取代了其原有的讀書音系統(tǒng),成為南蓢人實際上的讀書音。這種讀書音與南蓢閩語并存并用,兩者有著明確的語用分工:白讀系統(tǒng)在日常生活用語中使用,以村話音為主;文讀系統(tǒng)主要在閱讀書報與對外交際時使用。以南蓢本地白話音為主,逐漸形成了一種有別于閩語中心區(qū)的特殊的文白異讀體系:同一個字,當它用作日常生活用語時讀的是村話音,而用作書面語詞的語素時,只能用近似的白話音來讀,具體表現見表5。而原有的屬于閩語內部的文白對應雖然尚有少數殘存,但因為這種已經相沿成習的粵、閩文白語用分工,原先的閩語文讀音也被視作另一個白讀音,如:
這種特殊的文白對應系統(tǒng)的形成,加快了包圍方言對島方言的滲透速度,是南蓢島方言蛻變的最直接驅動機制。
2.從異源層次中引入了新的語音成分。
(1)聲母方面,引入了唇齒音聲母f。閩語本來沒有唇齒音聲母f,閩語白讀系統(tǒng)保存了上古漢語沒有輕唇音的狀態(tài),這也是閩語語音的重要特征之一。這一特征在南蓢閩語白讀系統(tǒng)中基本保留。但是南蓢方言文讀系統(tǒng)中卻存在唇齒音聲母f(老派文讀在u、?、o等圓唇元音前為雙唇擦音φ,新派文讀則不一定),而筆者此次調查青年組,發(fā)現青年組白讀系統(tǒng)中的一些讀音也已經出現f,這顯然是從白話中引入的新的語音成分。文白對應基本體現為f與p、h、kh的對應,有部分原本在閩語中讀為h聲母的曉母字和云母字,也因受到白話文讀音的影響,實際音值也向接近f的雙唇擦音φ靠近,甚至完全變成f,這其中呈現出的面貌參差不齊,一方面顯示了自源層次原有的語音習慣對來自異源層次的新的語音成分的抵御,另一方面也顯示了異源層次語音成分對自源層次語音成分滲透的日益深入。
表6 f聲母在南蓢音系中的存現
(2)韻母方面,引入了a和?的系統(tǒng)對立。閩語韻母中本無a和?的系統(tǒng)對立,而南蓢閩方言音系中卻存在這種對立,其中?元音顯然也是從粵語中引入的新的語音成分,它主要存在于文讀層中,表7是含?韻母與南蓢白讀層韻母的基本對應關系:
表7 含?韻母與南蓢白讀層韻母的基本對應關系
以?為主要元音的韻母,甚至越過文白讀界線,其中?i、??/?k進入了南蓢方言的白讀層。例如:
上例中文、白異讀僅體現為聲調的差異。這種情況,一方面顯示包圍方言的語音成分已經開始突破表層,進入了島方言的內部,另一方面也顯示,韻母系統(tǒng)是兩個層次最容易交融的的部分。
(3)聲調方面,文讀層對白讀層的滲透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有一小部分常用詞的聲調成分“不純”,一字保持白讀調,另一字變?yōu)槲淖x調。由于中年人是對外聯(lián)系比較頻繁的群體,經常性的語碼轉換容易導致語言成分的混淆,因而這種單字調的“不純”現象在中年組表現得尤為突出。例如:
其二,閩語存在廣泛的前字連讀變調,這種現象在南蓢閩語白讀系統(tǒng)中仍然存在,不過,由于南蓢閩語采用粵音作為文讀系統(tǒng),使得其文讀系統(tǒng)受到粵語音變規(guī)律的制約,體現在南蓢閩語中的連讀變調規(guī)律并不適用于文讀詞語,同樣調類的字,在口語詞中要變調,而在書面詞語中則不需要變調。例如:
另外,我們在連讀變調組詞調查中發(fā)現,南蓢白讀層盡管保持了閩語的連讀變調的基本模式,但這種連讀變調的模式開始偏離了原有的常規(guī),發(fā)生了變異。這種變異一方面表現在南蓢話白讀層連讀變調不能在所有雙音節(jié)的組合中進行類推,另一方面表現在南蓢中青年人中遵守傳統(tǒng)的連讀變調規(guī)則的比例比老年組要少,甚至一些原有的雙音節(jié)白讀詞語,在中青年人的語流中也向粵音看齊而不變調①陳小楓、許冬暉:《廣東中山南蓢閩方言島連讀變調的變異》,廣東漢語研究的理論和實踐暨《廣東粵方言地圖集》專題研討會論文,2009年。。
南蓢閩語單字調與連讀變調的變異,體現了南蓢文讀層聲調對白讀層的滲透的進一步深入。有學者根據福建省雙方言區(qū)調查的事實指出:“音變規(guī)律,一般是不容易受滲透的。原來有的不容易丟,原來不同的不容易趨同,原來沒有的也不容易吸收?!雹诶钊琮埖龋骸陡=p方言研究》,香港:漢學出版社,1995年,第65頁。南蓢話原有音變規(guī)律使用范圍的萎縮,從一個側面顯示了南蓢話開始步上衰亡的道路。南蓢閩語聲調與音變體系的萎縮和變化,是通過來自異源層次的粵方言的詞匯擴散逐步實現的。一方面,南蓢閩語本身的基本詞匯系統(tǒng),失去了能產性并逐漸被新詞語所替換,寄生在這一基本詞匯之上的原有的音變規(guī)律也就隨之逐漸萎縮。另一方面,來自粵方言的讀書音及其音變模式以書面詞語為媒介不斷擴展,逐漸蠶食著原有的聲調體系和音變規(guī)律,直至其最終發(fā)生動搖。
(二)屬于“自源層次”的白讀音系對來自異源層次的文讀音系的影響
如上所述,來自包圍方言的異源層次,以其在語用領域的不可或缺的地位,已經成為南蓢閩方言島音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包圍方言南蓢粵語,也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擴展和加深著對島方言的滲透的范圍與程度。不過,這種來自它方言的文讀音系在向島方言滲透的過程中,也受到島方言的抵御與改造而在語音系統(tǒng)的各個方面發(fā)生不同程度的變異。這種變異的產生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源于當地閩、粵兩種方言勢力對比的變化。從南蓢地區(qū)方言的格局和當地族譜材料看,南蓢閩地移民應該是當地早期占多數的主體移民,他們先入為主,在當地扎根逾七百載③南蓢茶西村居委會存《陳氏族譜》;南蓢欖邊陳氏家族存《蔴子陳氏族譜》;南蓢莆山村陳錦地存《陳氏族譜》。,操粵語的居民反而是后來者??梢酝茢?,南蓢閩語歷史上曾有一段時期是當地的強勢方言并使南蓢本地粵語受到極大的影響,也就是說,來自當地粵語的文讀音系的一些變異實際上在南蓢粵語尚未成為當地強勢方言的時候已經產生。我們的調查發(fā)現,無論是南蓢粵語還是南蓢閩語的文讀音系都沒有撮口呼,這一與其所屬的香山片粵語石岐話相悖的特點可以作為這一判斷的一個佐證。后來,隨著當地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和變遷,當地移民構成發(fā)生了變化,南蓢閩語逐漸變成了粵語汪洋大海包圍之中的孤島,而南蓢粵語則挾其代表方言廣州粵語的勢力,以其開放性和能產性在交流中占據了絕對優(yōu)勢,南蓢的粵語和閩語之間的勢力對比發(fā)生了扭轉,形成了南蓢粵語向南蓢閩語傾斜性滲透的新格局。但歷史上南蓢閩語對當地粵語的影響,也可以從南蓢閩方言島的文讀音系略見一斑。
其二,源于島方言自源層次的母語干擾。粵方言與閩方言,畢竟是兩種差異較大的漢語方言,從語言習得的過程來看,來自粵方言的文讀音對于南蓢閩方言島居民來說是第二方言,在習得這種第二方言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受制于南蓢閩語自身的發(fā)音習慣,尤其是當語音成分相似而實際上并不相同時尤其如此。因而,成為南蓢閩方言島文讀音系的南蓢粵語的某些語音成分,也自然受到這種母語的負遷移的影響而在聲、韻、調等方面都發(fā)生某種程度的變異。這種對第二方言的母語干擾在南蓢閩方言島老年人中尤為突出。
自源層次對異源層次的影響,遍及聲、韻、調各方面,具體表現如下:
1.聲母的變異:南蓢閩方言島居民在引入粵方言的唇齒音聲母f時,由于不太習慣其發(fā)音,把在圓唇元音(u、?、o等)前面的f聲母都發(fā)成了音感上相對接近南蓢話固有的喉擦音h的雙唇擦音φ,或者干脆就發(fā)成h聲母,甚至在一些非圓唇元音前面添加圓唇介音u,從而方便將f聲母發(fā)成φ聲母甚至還原成h聲母,這些改造方式使得φ聲母在老派文讀中占據了絕對優(yōu)勢,同時也給了h聲母一席之地,而f聲母只有在中、青非合口呼前面作為音位變體出現,而在老年組中卻蹤跡難尋。例如:
2.韻母的變異:白讀音系對文讀音系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1)文讀音系中沒有撮口呼?;浾Z香山片代表點中山市區(qū)石岐粵語同廣州粵語,有撮口呼“yn”,而同屬香山片的南蓢白話卻沒有,而以讀音相似的齊齒呼取而代之,這有可能是由于上文所述的歷史和地理原因而受到南蓢閩語影響的結果,這種變異在來自南蓢粵語的文讀音系中得到沿襲。例見表8:
表8
(2)把當地粵語中以?和θ為韻腹的韻母按南蓢閩語的發(fā)音習慣加以改造。例見表9:
3.聲調的變異:屬于自源層次的白讀聲調對來自異源層次的文讀聲調的影響主要反映在聲調的調型上。盡管調類對應不同,但南蓢方言文讀層的調值大多向白讀層聲調中固有的調值靠近,例見上文表2。
表9 ①“石岐音”采自詹伯慧主編的《珠江三角洲方言字音對照》,廣州:新世紀出版社,1987年。
另外,南蓢閩方言島音系中的高平調55調既存在于文讀層陰平字,也存在于白讀層失去入聲韻尾的一些入聲字以及連讀變調的一些前字中,具有很強的系統(tǒng)性,它們調值統(tǒng)一,應是文白層長期磨合的結果。例如:
(三)文白混雜的過渡音與文讀音擴散方式
我們還觀察到,有一些字的讀音介乎白讀與文讀之間,且在單念的情況下一般不出現,只在某些特定的詞語中出現,具有明顯的過渡性特征。如:
表10
表10例字中這些過渡性的讀音,透露了文讀音類、調類滲透方式與途徑的一些信息。有學者(王洪君,1992)提出了“疊置式音變”的概念,認為異源語言成分的進入,不是以音節(jié)為單位,而是以音素為單位。王以山西聞喜縣城關話文白混雜的過渡音的某些表現為例指出“文讀聲類、調類的擴散不是同步的,連鎖的,而是各自為政的?!薄拔覀兛梢哉f,擴散式音變是新舊形式以語素中音類為單位一個語素一個語素競爭的過程,而疊置式音變則是新舊形式以詞中音類為單位一個詞一個詞競爭的過程。”①王洪君:《文白異讀與疊置式音變》,《語言學論叢》第17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133、141,135—140頁。表10諸例中所顯示的南蓢閩語中這類兩個層次相互影響的變異過程的過渡音,與王洪君所舉的聞喜縣城關話中文白混雜的過渡音有異曲同工之處。這些例子中文讀音的擴散都不是以音節(jié)為單位,而是在特定的詞中以音素或聲調為單位一點點地“攻城掠地”,逐步占據原屬于白讀音的地盤。這可為王洪君的“疊置式音變”理論提供又一個佐證。
南蓢閩方言島音系中的兩個層次既相對獨立又互相交叉,建立了一種不可分割的互補關系,構成了南蓢島狀雙方言區(qū)發(fā)展期的獨特的語言風貌。中山其他的兩個閩方言島——隆都閩方言島和三鄉(xiāng)閩方言島的音系,也都存在著這種情況,盡管具體的表現稍有差異。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總結出南蓢閩方言島中島方言與包圍方言互相滲透的4個主要特點:
1.文化傳播是包圍方言對南蓢閩方言島進行滲透的最主要的途徑。中山閩方言島由兩個不同層次構成的特殊的文白異讀系統(tǒng),正是因借用包圍方言作為讀書音而逐漸形成的。這種方言島內部的語用“雙軌制”,是島方言蛻變的最直接驅動機制。
2.南蓢閩語自源層次的詞匯系統(tǒng)的萎縮、基本詞的能產性的喪失,是來自包圍方言的異源層次得以取代島方言原有的文讀系統(tǒng)的內因,來自包圍方言的語音成分的逐步滲透,正是通過由自源層次所不具有的新詞與借詞的逐步擴展而實現的②陳小楓:《從中山閩方言島看閩語在廣東珠三角的流播》,《南方語言學》第1輯,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
3.島方言的自源層次對來自異源層次的語音成分的制約和干擾,使得方言島自源層次在被逐漸替換、蠶食的過程中留下自身的印記。
4.就整個語音系統(tǒng)而言,島方言的韻母是相對比較容易受到滲透的部分,聲母次之,聲調則較為頑固,反映在南蓢音系中,不分新老派的成系統(tǒng)的變化是文讀音系韻母中a和?的對立;而借入的f聲母則或多或少受到了“改造”;至于聲調,至今發(fā)生變異的只是零星個別現象,基本上仍然維持文、白涇渭分明的態(tài)勢,難以交融。
另外,王洪君把疊置式音變的過程總結為三個階段——白強文弱階段→文白相持階段→文強白弱階段③王洪君:《文白異讀與疊置式音變》,《語言學論叢》第17 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2 年,第133、141,135—140頁。。南蓢閩方言音系文、白之間的疊置式式音變,大致也會經歷這樣的過程。不過,因為南蓢閩方言是處于南蓢當地粵語、其代表方言石岐粵語和廣州、港澳粵語的數重包圍之中的閩方言島,其音系的文白兩個層次,分別來自兩種差異比較大的不同系屬的漢語方言,而且文讀音所來自的當地粵語權威性不夠,加上近年來粵語代表方言廣州話以及接近廣州話的港澳粵語的影響的加強,所以,南蓢閩語音系中文、白兩個層次的疊置式音變的具體表現形式、發(fā)展階段及其過程與趨勢,與山西喜聞縣城關話相比又有自己的特點。對此,筆者將另文闡述。
雙方言現象是一種歷史現象,形成于語言的分化時期,進入現代社會之后,隨著教育的普及和文化、經濟交流的日益密切,語言的發(fā)展進入了整化時期,分化讓位于統(tǒng)一,由自然接觸形成的雙方言現象也會走向消亡。島狀雙方言區(qū)的形成,是方言島與包圍方言自然接觸的必然結果,由單方言區(qū)到形成雙方言區(qū)到最終被包圍方言所淹沒復歸單方言區(qū),這是方言島發(fā)展演變的歷史進程中的大趨勢,但是,方言島自源層次在被逐漸替換、蠶食的過程中留下的印記,將沉淀為底層,留在未來成為最終戰(zhàn)勝者的包圍方言之中。南蓢閩方言島語音系統(tǒng)中兩個層次的并存并用與相互影響,是方言島發(fā)展演變的某個歷史階段的一種表現,反映了島方言對包圍方言從抵御到相持到兼容的微觀發(fā)展過程。其中表現出的種種現象,為我們考察方言島的演變與消亡提供了鮮活的語言材料。
附錄:
主要發(fā)音人介紹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
H07
A
1000-9639(2012)04-0056-13
2011—07—20
陳小楓(1956—),女,廣東汕頭人,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廣州510275);
許冬暉(1984—),女,廣東汕頭人,中山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廣東新聞聯(lián)播南方網編輯(廣州51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