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東波
“《文選》東傳學”之一斑*
——菅原和長《御注文選表解》探析
卞東波
《文選》成書之后,很早就東傳到日本、朝鮮等國并產生巨大的影響,而研究《文選》在日朝兩國流傳、刊刻、翻譯、注釋、評論、模擬之學,可以稱之為“《文選》東傳學”。《御注文選表解》是日本室町時代末期紀傳儒菅原和長對李善《上文選注表》的詳細解說?!坝ⅰ笨赡苁瞧桨矔r代大學寮博士菅原家的遺說,其注重對語匯的解釋以及文義的疏通;而“愚解”是對李善《表》以及“御注”的進一步解釋與發(fā)揮,其特點是引用了大量典籍對上述文本進行詳細注釋,還援引當時流行的朱子學對李善《表》進行闡釋。菅原和長的“愚解”是當時講授的講義,其不但對李善《表》進行分段解說,而且還對此表的結構與寫作特點予以詳細剖析??傊?,菅原和長的《御注文選表解》是現存第一部詳細解釋與研究李善《上文選注表》的著作,對于研究日本中世紀傳儒的《文選》學以及建構“《文選》東傳學”都是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文選》東傳學;菅原和長;《御注文選表解》;紀傳儒
《文選》在中國自唐代之后,就成為士子學習古代典雅文學的范本以及科舉的教材,并形成了歷史悠久的“文選學”。同時,《文選》的影響并沒有局限于中國國境之內,很早就傳到了相鄰的日本與朝鮮,對兩國的漢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①參見張伯偉先生《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外篇第1章《選本論》有關部分,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20—322頁;又《〈文選〉與韓國漢文學》,載氏著:《域外漢籍研究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根據學者的研究,早在推古帝時代(592—628),《文選》就傳到了日本,廣為人知的是,圣德太子(574—622)《十七條憲法》就有《文選》影響的痕跡②《十七條憲法》中“有財者之訟,如石投水;乏者之訴,似水投石”,出于《文選》卷53李康《運命論》:“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薄H毡咀钤绲脑娂稇扬L藻》以及敕撰三詩集(《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國集》)都明顯受到《文選》的沾溉。在王朝時代(710—1192),《文選》就是貴族文士學習漢文學的重要教本,清少納言《枕草子》就說:“好書莫過于《(白氏)文集》、《文選》?!蓖瑫r,《文選》也成為平安大學寮里博士傳授的學問,其中菅原家與大江家世代擔任天皇的《文選》的侍讀,從而形成了《文選》的菅家與江家之學,江戶學者林鵝峰(1618—1680)《題侄憲所藏〈文選〉后》云:
故本朝菅、江諸家博士,成業(yè)揚名,藉此書(引者按:指《文選》)之力者不為不多。①《鵝峰林學士文集》卷100,《近世儒家文集集成》第12卷,東京:ペりかん社,1997年,第407頁。
雖然日本中世,《文選》的典范地位受到了挑戰(zhàn),當時人們學習中國文學的文本轉為《三體詩》、《古文真寶》,但《文選》仍然是士人與僧侶喜好的讀物,鐮倉末期的吉田兼好《徒然草》就云:“《文選》卷卷,情思綿綿?!蔽迳蕉U林中著名禪僧瑞溪周鳳(1392—1473)的日記《臥云日件錄拔尤》中就多處記載了當時五山禪僧閱讀《文選》的記錄②[日]瑞溪周鳳撰、惟高妙高抄《臥云日件錄拔尤》(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纂《大日本古記錄》本,東京:巖波書店,1961年),文安四年(1447)十月七日、長錄三年(1459)八月四日、寬正五年(1464)五月廿日都有講讀《文選》的記錄。。
上個世紀以來,中日學人都有建立“新文選學”的倡議,在這一理念推動之下,《文選》學研究別開生面,取得了很多進展③“新文選學”是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率先提出來的,見氏著《新的文選學》一文(載《世界文學大系月報》,1963年12月)。大加發(fā)揚這一理念的是清水凱夫先生,見氏著《新文選學:『文選』の新研究》(東京:研文出版社,1999年)。。最近許逸民先生在日本學者清水凱夫先生提倡的“新文選學”基礎上,又將這一理念擴充為“八學”,即“文選注釋學”、“文選校勘學”、“文選評論學”、“文選索引學”、“文選版本學”、“文選文獻學”、“文選編纂學”、“文選文藝學”④許逸民:《“新文選學”界說》,《鄭州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應該說,對“新文選學”的概括已經比較全面了。不過,筆者以為,還可以再加上“海外文選學”,即對海外學者翻譯、研究《文選》的評論與再研究;以及“文選東傳學”,即《文選》在同屬漢文化圈的日本、朝鮮等東亞國家的流傳與影響,特別是對日朝兩國漢文學的影響。清水凱夫先生很早就提出要進行對“各國、各時代的《文選》研究著作的研討”,根據這一理解,對日本古代《文選》學的研究應該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本文擬以日本室町時代(1338—1573)末期的《文選》漢文研究著作菅原和長(1460—1529)所著的《御注文選表解》為例,透視日本中世《文選》學的面影以及建構“《文選》東傳學”的可能性。
平安時代的菅家《文選》學,我們還可以從九條本《文選》保存的菅家識語中略窺一斑;現在還有學者提出日本所藏的古抄本《文選集注》是大江家的大江匡衡編纂的觀點⑤陳翀:《〈文選集注〉之編撰者及其成書年代考》,載張伯偉先生編:《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6輯,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后收入[日]靜永健、陳翀:《漢籍東漸及日藏古文獻論考稿》,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如果這一觀點成立,那么必將豐富我們對平安時代《文選》學的認識。日本中世的《文選》學由于資料匱乏,似乎不得其詳。雖然這一時期的學問及漢學主要由五山僧侶來傳承,但這并不意味著這時的貴族文人斷絕了學問與漢學。作為傳統(tǒng)學問家族的菅原家,其學問也在中世得到傳遞;其家學《文選》學也沒有斷絕。菅原和長所著的《御注文選表解》不但是其家學的發(fā)揚,也是日本中世《文選》學的一個典型。
所謂“御注文選表”,即是對李善《上文選注表》的注釋,這也是東亞學術史上第一次對李善本人作品的注釋與研究①有學者認為,“時至今日對于該表,似乎尚未出現令人稱道的釋義”([日]富永一登:《李善の“上文選注表”について》,《廣島大學文學部紀要》第55輯,1995年;后修訂收入氏著:《文選李善注の研究》,東京:研文出版,1999年,第43—70頁),筆者認為這個結論過于武斷,仔細分析菅原和長的注解,多有勝義。。這是日本《文選》學史上獨特的現象,即是特別注重李善《上文選注表》。有學者就認為這與日本平安時代大學寮的貴族文人學習《文選》的方式有關②參見陳翀:《九條本所見集注本李善〈上文選注表〉之原貌》,載北京大學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主辦:《國際漢學研究通訊》第2期,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特別是第135頁;后收入[日]靜永健、陳翀:《漢籍東漸及日藏古文獻論考稿》。。而《御注文選表解》則是對李善《上文選注表》“御注”的再解釋。
菅原和長所著的《御注文選表解》目前僅有抄本存世。據筆者調查,在日本僅有國立國會圖書館(下簡稱“國會本”)及京都建仁寺兩足院(下簡稱“兩足院本”)有藏本,兩本筆者皆有收藏。此書末尾的識語云:“大永六年(丙戌)三月日清書之,菅(引者按:此是兩足院本花押,而國會本花押為‘菅’,詳見下),六十七歲?!睋丝芍藭淖髡邽檩言烷L,成書于大永年間。菅原和長,又稱東坊城和長,出身于文華世家東坊城家(菅原家的一支)。其父為室町末期的公卿東坊城長清(1440—1471),但父親早喪,由其祖父東坊城益長(1407—1474)撫養(yǎng)③菅原和長的生平可以參見[日]伊藤慎吾:《東坊城和長の文筆活動》,載《國語と國文學》82(6),2005年6月,東京:至文堂,第45—60頁。。其家族從祖父東坊城益長以降,代代為文章博士、大學頭、少納言、大藏卿等,并擔任天皇的侍讀官,主講歷史(主要是中國史,日本大學寮稱之為“紀傳道”,區(qū)別于主講文學的“文章道”)。所以菅原和長所著的《御注文選表解》可以稱之為日本中世“紀傳儒”學問的體現。
書影:左為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右為京都建仁寺兩足院藏本《御注文選表解》
筆者比較了國會本與兩足院本,發(fā)現兩本內容基本相同。此書注文以漢文為主,間有假名,并有假名訓讀。國會本用楷書抄寫,字跡清晰工整,首尾完全;兩足院本則基本用行書抄寫,雖然字跡也可辨,但沒有國會本那么工整,且脫落了此書開頭的“御注”部分,另外還有部分的錯簡。據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著錄,國會本一冊,和裝(書長28.3×23.1cm),為江戶初期寫本,共51頁,毎半頁12行,行23字左右。國會本末表紙有一墨書貼紙云:“《文選表解(御注)》一冊,為庸卿御自筆無疑者也。式部大輔為定識?!薄坝骨洹奔次鍡l為庸(1619—1677),曾為正二位權大納言、文章博士。五條家,為菅原家之一支,所以五條為庸親自抄寫《御注文選表解》,亦是對其家族文化的傳承。
兩足院本《御注文選表解》,抄寫時間不明,結合兩足院所藏的其他抄物的歷史來看,可能是室町末或江戶初的抄本。此抄本封面題“三十抄”,然此書末題“御注表愚解”,應是其正式的書名。為何題作“三十抄”?“三十”指的就是《文選》昭明太子的三十卷系統(tǒng)本,“三十抄”承繼的可能是日本獨特的《文選》解釋傳統(tǒng)。此書正文約59葉,每半葉抄寫11行,每行約24字,末鈐有“兩足院”之印。
此書原為菅原和長的講課筆記,還沒有完全整理成書,所以從國會本與兩足院藏本來看,可以看到不少修改的文字。菅原和長在書末記載了其制作此書的經過:
《御注文選表》為講誦遽鈔之訖。大永四年四月下旬終其功矣。
同五月十一日乙亥初講談,同十二日丙子,同十四日戊寅。已上三ケ日講畢,依長淳發(fā)起也(依秘本無外人也)。此一鈔外見停止矣。五更老儒前亞槐菅原朝臣和長。
“長淳”即菅原和長之子菅原長淳(1506—1548),可見這次講授《上文選注表》的倡議是菅原長淳發(fā)起的。又從上可見,菅原和長在大永四年(1524)四月完成了對《御注文選表》的注釋工作,同年五月就作為講義“講談”了三次,最后于大永六年(1526)謄清一過。雖然是一部“清本”,但從國會本與兩足院本來看仍有不少插入的文字,并在書頭還有不少補充文字①非??上У氖禽言烷L的日記《和長卿記》恰恰在大永六年四月之前沒有記錄,所以我們對其編纂《御注文選表解》的著述過程不得而知。。他所解釋的《御注文選表》最后署名為“五更老儒前亞槐”,所謂“五更”,《禮記·文王世子》云:“遂設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弊ⅲ骸叭?、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币鉃橐撕蟮墓??!盎薄?,即大臣之意,“亞槐”,意同于“亞相”,相當于大納言。從這個階銜可以看出菅原和長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為日本天皇侍讀《文選》是菅原家的傳統(tǒng),菅原家對《文選》的講解注釋,被稱為“菅家證本”。在《御注文選表解》中菅原和長云:
或注云,《文選》序非昭明太子之所作,此是劉孝綽作也。孔子作《易》序,ト(引者按:即日語中語助詞“と”,相當于漢語中“及”、“與”)子夏作《毛詩》序,孔安國作《尚書》序例也云云。縱雖有此義如神注,則昭明太子序曰云云。于吾紀傳道說,則可謂太子作也。
從這段話可見,菅原和長在他的注解中承襲的是“吾紀傳道說”,也就是作為大學寮博士的菅原家對《文選》的解釋傳統(tǒng)。從上可見,雖然早有《文選》序是劉孝綽所撰的看法,但菅原家一直保持著昭明太子所作的觀點。又李善《表》開首“道光九野,縟景緯以照臨;德載八埏,麗山川以錯峙”,和長“愚解”云:
韻聲之法律者,他、平、平、他是也。唐四六皆此一聲也?!镀咽沂琛返韧?。此聲之時,又有平、他、他、平之聲,是同聲也,非別義也。吾家之法亦以此聲為本也……吾家法者,不用此隔句,大略用雜隔句也,平隔句之類也……
這里反復強調“吾家之法”、“吾家法”,指的就是菅原家的家學。
目前,關于菅原家的《文選》學已經基本不可見,雖然菅原和長所作的《御注文選表解》已是日本中世時期的作品,但一定繼承和保留了很多“菅原證本”的傳統(tǒng)。所以,我們可以通過《御注文選表解》來透視菅原家《文選》學的一些情況。不過,畢竟菅原和長生活的時代離平安時代已經有幾百年,中日的學術風會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平安時代菅原家崇尚的學問,在室町時代末期已經被新的學問取代。《御注文選表解》書末,菅原和長云:
此鈔《易》注之語者,非本注,皆是程氏《易》注也,朱晦庵新注之板也。
所謂“程氏《易》注”即程頤所作的《易傳》。在解釋《上文選注表》“基化成而自遠”時,菅原和長引用了程頤《易傳》中的話來解釋這一句:
《易》道廣大,推遠則無窮云云。“自遠”之義是也。天地別,人才成;人才成,文亦資始,故《易》書起也。
程頤《易傳》成書晚于李善幾百年,而菅原和長在這里還特別使用程氏之說,可見在菅原和長的時代,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宋學”(特別是朱子學)已經逐漸取代了傳統(tǒng)的漢唐經學,成為當時的解釋話語。又“含章之義聿宣”一句,“御注”云:“含章之義者,《易》之語矣,未能知也。”“愚解”云:“又御注云《易》語未能知也云云?!兑鬃ⅰ吩疲悍侵珮O之蘊者也云云。蓋依之容易,不可言之御注歟?”此處所引的《易注》之語,見于宋儒胡宏所作的《知言》卷1。又“愚解”解《上文選注表》第一句話“道光九野,縟景緯以照臨”云:“九天之次第,伏羲氏之《易》,先天之理也……又五星之次第,周文王后天之理也……”“理”是朱子學的核心概念,指一種形而上之存在?!跋忍臁?、“后天”亦是宋代理學的術語。這里援引宋代理學的術語來闡釋李善的文章可能有點牽強,但也可以看出朱子學在當時的影響以及菅原和長對朱子學的吸收。
五山名僧義堂周信(1325—1388)嘗言:
近世儒書有新舊二義,程、朱等新義也。宋朝以來儒學者皆參吾禪宗,一分發(fā)明心地,故注書與章句學迥然別。①[日]義堂周信:《空華日用工夫略集》卷3“永德元年九月廿二日”條,東京:太洋社,1942年再版,第147頁。
朱子學傳入日本后,被稱為“新義”、“新釋”,以區(qū)別于漢唐的章句之學。雖然李善是唐人,但菅原和長在解釋他的作品時,還是用宋人的觀點??梢?,當時確實朱子學取代了漢唐經學。菅原和長解釋《文選》也因應時代學術風氣的變化,開始采納已經始流行的朱子學,這可能是日本中世《文選》學與古代《文選》學在解釋系統(tǒng)上的不同之處。
《御注文選表解》格式為:先為李善《上文選注表》原文,中為“御注”,后接“愚解”。李善表頂格,“御注”與“愚解”皆低一格?!坝ⅰ苯忉尷钌浦?,而“愚解”則是對“御注”的補充解釋。從“愚解”可見,菅原和長當時能見到的“御注”就已經有多本存在,《上文選注表》“球鍾愈暢”,御注:“鍾,今之金也。”“愚解”:“或本云,御注:鍾,今鐘也。”所謂“或本”,可能指的就是“御注”并不是固定的,還有其他的抄本存在。
“御注”為何人所作?《御注文選表解》開首即云:
唐所言之御注者,天子之注也,《孝經》是也(唐太宗注也。引者按:當為唐玄宗)。吾朝所言者,圣廟御注是也,于家者謂“神注”也?!段倪x》一部注者至六臣也,序亦是同至,此表注解,唐人不用,故有“御注”也。
這段話指出“御注”出現的背景,就是《文選》本文及蕭統(tǒng)《文選序》皆有唐人之注,惟李善《上文選注表》無注。又可見,“御注”或“神注”即菅原家所作,亦有日本學者認為此注為在日本被稱為“學問之神”的菅原道真(845—903)所作②日本大正時期所編的有關菅原道真的文獻集《北野文叢》卷7“遺文部”(載《北野志》,北野神社神務所編,東京:國學院大學出版部,1909—1910年)就收錄此注,但亦是從菅原和長《御注文選表解》中輯出的。慶應大學圖書館藏有原始狀態(tài)的《文選御注表》寫本(此寫本由九州大學陳翀博士提供,特此致謝)。。日本九州大學陳翀博士認為,現存的《文選集注》是大江匡衡奉一條天皇之命編纂而成的文本,又認為:“《集注文選》卷首部分并沒有完全散佚,其基本形態(tài)被保留在了現藏于京都東山御文庫的九條本《文選》之卷首”,“由于《集注文選》的注文全部被寫在了紙背,因此我們還可以判斷出本文間所加入的注文主要是菅家證本注?!雹坳惲垼骸丁次倪x集注〉之編撰者及其成書年代考》,載張伯偉先生編:《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6輯,第507頁。在另一篇文章中作者又指出:“九條本卷一所收李善《上文選注表》之欄外、行間小注均與菅原和長(一名東坊城和長)之《御注文選表解》所收注語一致,由此可確證這些注語為菅家所撰……另外,菅原和長之所以尊稱這些注文為‘御注’,極有可能是因為與后來的《集注文選》一樣,這些注本都是以天皇名義編撰而成的?!雹訇惲垼骸毒艞l本所見集注本李善〈上文選注表〉之原貌》,《國際漢學研究通訊》第2期,第127頁注2。筆者同意“御注”為菅原家所作的觀點,但認為此注“是以天皇名義編撰而成的”,恐不確。日本慶應大學圖書館藏有一份古寫本《御注文選表》,在此卷末有兩段跋文,其一云:“此本累代相傳之處,先年燒失之時,忽化灰塵,未致書寫。今借柱下之本,即馳燈前之筆而已。迎陽軒秀長書之?!薄靶汩L”,即菅原秀長(亦稱東坊城秀長,1338—1411,著有《迎陽記》)。秀長之所以會抄寫這部“御注”,正因為此注是菅原家“累代相傳”的學問。所謂“柱下之本”,即可能是宮內圖書寮的藏書??偠灾?,不管“御注”是否確為菅原道真所作,至少可以確定其為菅原家學者所作則無疑義,這也是其一直得到菅原家重視的原因。
不過,筆者仔細比較了《御注文選表解》所收的“御注”與陳翀博士復原的九條本《文選》識語中的“菅注”,發(fā)現“御注”的情況比較復雜,有以下幾種情況:
首先,“御注”與“菅注”相關文字基本一致,但“御注”的內容比“菅注”要多:
雖然,“菅注”與“御注”在對語詞的解釋上基本一致,但兩者的差異也是明顯的,就是“御注”在文字闡釋之外,還有對文義解釋的句子,往往以“言……”或“謂……”的形式出現。因為九條本的識語是抄寫在行間的,空間有限,所以為了追求簡潔明了,只抄寫了解釋字句的部分。
其次,“御注”的內容與“菅注”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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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御注”劃線部分就是與集注重疊的內容,可見“御注”并不簡單等同于“菅注”或“集注”,而是與“菅注”及“集注”皆有重合之處。這就觸及到了另一個問題,即《文選集注》編者的問題。眾所周知,李善《文選注》中李善的《上文選注表》是沒有注的,而《文選集注》中的李善《上文選注表》注的部分已經散佚,但在九條本背面的識語中還保存了一部分。從上面的分析可見,《集注》與“御注”多有重合之處,如果是《集注》利用了“御注”,且“御注”確為菅原道真所作,那么《集注》的編者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可以確定為日本學者。因為若《集注》為唐人所編,不可能會抄到日本人的著作,同時也可以確定《集注》可能成書于10世紀之后;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即“御注”是整合了“菅注”與《集注》而成的。在文獻無征情況下,目前只能闕疑,不過,“御注”成書于平安時代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御注”難得地為我們留下了研究日本古代《文選》學的珍貴資料,如“御注”對“文選”書名的解釋比較獨特:
《文選》之說在六,一說撰集之人名,二說撰集之時代也,三說撰集之人類,四說撰集篇之數也,五說配類五經也,六說所以題名也。撰集之人名者,梁昭明太子所撰之書也;撰集之時代者,八代之文章也,從周至梁八代,言周秦漢魏晉宋齊梁也;撰集之人數者,言所撰之人數者,一百三十人也;撰集之篇數者,所撰篇數者,七百三十八首也。配類五經者,言《文選》之中各類五經。詩、賦、騷人、贊、頌、符命者出于《毛詩》,啟、表、彈、詔、策、教、令者出于《尚書》,書、移、檄、難者出于《春秋》,設、論、辭、序、史論、連珠者出于《易》,箴、銘、誄、碑、行、志、哀、策、吊文、祭文者出于《禮記》。所名題者,名曰《文選》。文在五義,選在三義。五義者,一曰天文,日月、星辰也;二曰人文,典籍詩傳也;三曰物象文,五色也;四曰音聲文,宮商角徵羽也;五曰文字文,六本體也。選在三義者,一曰數之極也,言十萬曰億,十億曰兆,兆、經、垓、秭、選如次,言《文選》群藻之極,故云選也。二曰賢千人曰選也,言《文選》賢于群書;三曰棄惡錄善之書名也,或曰十秭曰選,十選曰冓,十冓曰極。然則從選有余數,何以選為選之極也,答曰冓極二數,以當圣賢也。圣者,五經也;賢者,諸子也。昭明太子序曰: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也。豈可重以芟夷,加之翦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本。今之所撰,又亦略諸,故知冓極二數,以當圣賢也,是者博士雜意,五經詩書之屬,所謂姬公之籍,孔父之書也,諸子老莊之屬,所謂“老莊之作,管孟之流”也。
這是筆者見到的,迄今對“文選”書名最為詳盡的解釋。“御注”首先對“文選”的書名的意義給出了六種解釋,接著又詳細解說了“文”的五種意義以及“選”的三種意義。雖然《文選》不收經學文章,但“御注”卻指出了《文選》中文體與經學的關系。中國的注釋,如李善注與五臣注皆未對“文選”一詞加以解釋,后來的注釋,如高步瀛的《文選李注義疏》也只是對“文”加以解釋①參見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而“御注”關注的語匯卻在“選”上,并且給出了三種解釋。按照中國人的理解,“選”應該就是“遴選”之意,而日本人的理解卻與我們不一樣。這是筆者所見到的惟一對“文選”之“選”做出解釋并有多種解釋的著作。
與“御注”的簡潔相比,“愚解”顯得比較詳細,不但注重對字句的解釋,而且還引用了大量典籍,對《上文選注表》的文義進行發(fā)揮,試看下例,如解“垂象之文斯著”一句:
御注:著,明也。垂象之文者,天文,日月星辰也,言仰見日月之垂光,以象為法則,故曰垂象文斯著也。象,形也,則所謂道光九野是也。
愚解:《易·系辭》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毕鬀r日月星辰,形況山川草木也。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又曰: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云云。又曰:明吉兇,剛柔相推而生變化。是故吉兇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柔者,晝夜之象也云云。
“御注”沒有引用任何文獻,只是對文中的詞句進行解釋,或對文義有所闡釋。而“愚解”不但引用了《易經》的文字,還引用了韓康伯的注來說明這句話可能的引申義。這里可能有發(fā)揮過度之虞,但可以見出“愚解”的特點,也可見出菅原和長的學問基礎。除了以上所言,關于“愚解”,以下幾點亦值得重視。
其一,“愚解”講授的對象是日本中世貴族子弟,一方面是外國人,一方面講授的又是中國唐代的駢文,“愚解”帶有授課講義的性質,務求講解透徹,所以在中國人看來根本不需要注的語詞,“愚解”也予以詳細解釋。比如“上文選注表”,對“上”、“注”、“表”這些詞,菅原和長都花費筆墨予以解說:
【上】愚解:上,猶登也,言從下登以獻于天下也。凡獻于天子,通曰上也。奉、進、獻、上之四字,是同意也。
在日本,從平安時代開始,《文選集注》就成為類似于學習漢語的教材①參見[日]山崎誠:《式家文選學一斑——文選集注の利用》,載氏著:《中世學問史の基底之展開》,大阪:和泉書院,1993年。,這一特色似乎也同樣適合于《御注文選表解》一書。解者不但解釋了“上”的意思,還舉一反三列出了與“上”意思相同的詞。目的不外乎想讓讀者或聽者掌握漢語的相關詞匯。
其二,正是因為講授的是唐代的駢文,所以菅原和長在解釋的過程中,除了講解釋義之外,還花了大量筆墨剖析這篇文章的結構以及寫作上的要素?!坝藿狻绷粝铝撕芏喈敃r授課時的印痕,而將李善《上文選注表》分段講解可能是最大的痕跡。從上文引用的菅原和長的跋語可見,他講解這篇表花了三天時間,從“愚解”留下的標記可以看出,和長每天講解時并不是講到哪算哪,而是明顯分段講授的。無獨有偶,現代日本學者富永一登也將此表分為若干段加以解說②參見[日]富永一登:《李善の“上文選注表”について》,又見氏著:《文選李善注の研究》,第43—70頁。。我們比較一下兩者的分段:
我們驚奇地發(fā)現,兩者的分段除了第二段有細微差異外,幾乎完全相同。這說明了“愚解”的分段方式基本上是符合日本人的閱讀習慣的。在第一段末“基化成而自遠”,“愚解”云:
已上至于茲,此表之序段之文章也。文章之書注,先有序段,故有序,正流通之文法也。內典、外典,共其法同也,仍紀傳一家之儒法文章。
可見,和長是基于“流通之文法”,即文章的寫作或閱讀程序來分段的,而且這種分段的方法可能還是祖?zhèn)鞯募曳?,即所謂“紀傳一家之儒法文章”。
除了分段注釋之外,“愚解”還從文章學的角度對李善《表》進行了剖析。首先,因為李善《表》是一篇應用文,所以菅原和長比較關注從寫作的角度來注意開首與結尾的詞。如李善《表》開首云:“竊以……”御注云:“自謙之辭也?!薄坝藿狻眲t云:“書文章時,發(fā)端之句也。但此二字云起句也,此字法可在后段所囗也?!庇帧肮属死K之前”,“愚解”解“故”云:“此起句之字也,序段終。正之段始也,仍先置起句之字也。此字者無對句之字,不逐韻聲也。一字二字之間,任意可置也。”又“臣蓬衡蕞品”,“御注”:“臣,李善自謂之。”“愚解”云:“置‘臣’字事是則表之文體也,故始先‘臣善言’三字。自是五段始也?!庇执藭┪?,“愚解”云:“凡于表者,書終處必可有‘誠惶誠恐’之詞也。然此表不用之,其義則曹子建表之文體也云云?!段倪x》表部,子建表有二篇寔彼四字不用也,余則皆有之。子建與李善不違矣?!睆纳峡梢姡坝ⅰ迸c“愚解”關注點的不同很明顯。由于“表”是一種特殊的文體,正如“愚解”引《文選》李善注所云的“表者,明也,標也。如物之標表,言標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曉主上,得盡其忠曰表”。這篇表的閱讀對象是皇帝,所以措辭一定要得當。文章開頭與結尾的詞不但決定了一篇的文氣,而且還體現了作者的寫作態(tài)度。菅原和長之所以對這些地方比較重視,亦是出于指導日本學子文章寫作的目的。
其次,由于李善《表》是一篇典型的四六文,“愚解”用了不少篇幅解說這篇文章的文體結構,特別是句與句之間的關系。菅原和長對四六文的作法曾作過出研究,著有《四六作抄》一書,而且這可能還是菅原家家傳之學①菅原和長在《御注文選表解》中又云:“吾朝之文章,儒家之作法。據之,故具注之。先四六,有隔句之重、品韻,有三說??缇溆腥种?,又有發(fā)句之字,或云施頭;又有起句,或傍字;又有送句,或施尾。此等之委旨,往年《四六作抄》一冊,新編,見彼鈔矣?!薄W鳛椤板\心繡口,駢四儷六”②柳宗元:《乞巧文》,《柳河東集》卷1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16頁。的駢文,雖然都是由四字句、六字句構成,但其間的關系頗為復雜,如果不精于文章之道,很難掌握其間的規(guī)律。李善《表》“德載八埏,麗山川以錯峙”,“愚解”云:“此一對云輕隔句也,上四字,下六字也。依之謂四六也。”除了“輕隔句”之外,和長又指出很多種句式,其解“媧簧之后,掞叢云之奧詞”云:
此一對亦輕隔句也,此表ニハ只輕隔句、平隔句兩樣ノ外ハ不書也。重隔句ハ上六字,下四字也。輕隔句ツ打反シタ兒也。平隔句ト云ハ,上モ四字也,下モ四字也,或上下六字,或上下七字,共ニ平隔句也。上下五字ハ,雖平隔句,ト嫌テ不用也。其義ハ五言ノ詩ニ似カ故不用也,是吾家ノ文法也。疏隔句ハ,上三字下六字、七字、八字ニモ及也。密隔句ハ,又疏隔句ツ打反シタ兒也,上六字、下三字也。雜隔句ハ,上四字,下五字、六字、七八字;或上五字,下四字;或上五字,下四字,上五字;或上六字,下五字、七八九十字;或上七八九十字,下六字等也。委旨尚見《四六作抄》。
這里提到四六文的多種句式,如輕隔句、平隔句、雜隔句、疏隔句,都是指上下句之間的關系。這種對句式句型的分析、細致的講解無疑有利于聽眾或讀者迅速掌握駢文的特點。對駢文的韻律的分析也是“愚解”解說的重點,如上文已經引用過的解“道光九野,縟景緯以照臨;德載八埏,麗山川以錯峙”云:“韻聲之法律者,他、平、平、他是也。唐四六皆此一聲也?!镀咽沂琛吠4寺曋畷r,又平、他、他、平之聲,是同聲也,非別義也?!边@里和長提到的《蒲室疏》是指日本中世時期特別流行的元僧笑隱大訢(1284—1344)的四六文,而《蒲室疏》對日本五山文學中的四六文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其文體被稱為“蒲實疏法”。
其三,值得注意的是“愚解”對“御注”的進一步發(fā)揮,菅原和長在“愚解”中云:
御注至妙之處,雖不可及別義,今初學之兒于御注成巨細之問,故聊作其答之義,稱“愚解”是也。
“御注”被和長奉為“至妙”,同時“愚解”對“御注”的意見基本上是接受的,而和長所作的工作就是對“御注”“御成巨細之間”,即對沒有注釋的地方加以補充,或對已有的注釋引經據典加以補強。從上節(jié)的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出,“御注”的特點就是簡潔,以疏通文字為主,很少像李善注那樣引證大量典籍;“愚解”的特點就是詳細,而且引用了不少典籍對語匯的出處與文義詳加解釋,且看對《上文選注表》中“舞詠方滋”一句的注釋:
御注:方,猶方今之方。滋者,繁也。
愚解:舞,《說文》曰:樂也云云。按:有樂之時,必有文武舞也?!抖Y記·樂記篇》云: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云云。“舞詠”之義是也。又云,鐘磬竽瑟以和之于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廟也。又云,夫歌者,直己而陳德也。動己而天地應焉,四時和焉,晨辰理焉,萬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遺聲也。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云云。詠歌者依之三百篇之風也;三百篇之詠歌者,文章也。御注之意,又是也。
“御注”對“舞詠”沒有解釋,而“愚解”先是引用《說文》對“舞”的意思加以解釋,接著又引用《禮記·樂記》解釋其文化意義。“愚解”加按語云“有樂之時,必有文武之舞也”,則指出了上古樂舞合一的文化特征。最后又說“詠歌者依之三百篇之風也;三百篇之詠歌者,文章也”,則指出《國風》與文章起源的關系??梢?,“愚解”對“御注”有很大的發(fā)揮。
“愚解”雖是“御注”補苴之作,但“愚解”亦有不少發(fā)現,如“汾河委筴,夙非成誦”一句,“愚解”云:“筴者,恐篋字歟?輾轉之誤歟?韻書皆云,筴,箸也。夾,牽也。篋,箱屬,藏也。御注亦筥屬也,然者可為篋字歟?”關于“筴”字,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云:“‘筴’、‘策’字通,實‘冊’之借字?!雹俑卟藉骸段倪x李注義疏》,第45頁。而富永一登校云:“筴,九條本作‘函’,上野氏藏抄本作‘篋’?!雹冢廴眨莞挥酪坏牵骸独钌皮巍吧衔倪x注表”について》,《廣島大學文學部紀要》第55輯,第75頁;又見氏著:《文選李善注の研究》,第58頁。和長的判斷與被定為日本重要文化財產的上野氏藏《文選》古抄本一致,可見和長的卓識。
其四,《御注文選表解》是日本中世紀傳儒《文選》學的一個標本,我們可以從菅原和長的引書看出當時紀傳儒的學問?!坝藿狻币昧舜罅康闹袊浼?,經史子集都有,如經部有《毛詩》、《論語》、《禮記》、《左傳》、程頤《易解》等,史部有《史記正義》、劉昭《后漢書》注、《晉書》、《南史》、《資治通鑒》、《十八史略》、《帝王世紀》等,子部有《玉篇》、《事林廣記》、《高氏小史》、《紹運圖》等,集部有《楚辭》、韓文、柳文、《詩人玉屑》、《潛溪詩眼》、《唐子西文錄》、《白石詩說》、《滄浪詩話》、《四六談麈》、《四六話》等。“愚解”還引用到一些日本的漢籍,如解“故撰斯一集,名曰文選”時引用到《發(fā)題大斷序》?!栋l(fā)題大斷》可能是日本講授寫作之類的書,目前似乎已經亡佚。“愚解”引用到的序是用駢文寫的,值得引錄如下:
廄中求馬,志駑駘而納驊騮;海中尋珠,取靈蛇而棄魚目。翰林之瓊蕊,文苑之芝英;先賢之規(guī)矩,后生之韋弦。既得四海之歡心,加以五靈之瑞應。功業(yè)流于無窮,芳塵振于宇宙。詩者,六義之通體;賦者,一條之別用。詩弱賦強,七步之內功淺,十年之外勞深,故詩居賦之后云云。是皆感昭明太子碩學之功也。
這段話提出的“詩弱賦強”的觀點特別有意思,給出的理由是“七步之內功淺,十年之外勞深”,分別用了曹植七步成詩及左思十年寫作《三都賦》之典故,意思是說從花費的時間與精力上來看,寫詩比不上作賦,所以詩“居賦之后”。這種見解在中國文學批評中似乎沒有出現過,相反中國文學批評一直強調詩的地位比賦要高,所謂“賦者,古詩之流也”。
最后,比較有意思的是,“愚解”在注解中,還用了一些日本的漢字詞匯,如在解蕭統(tǒng)《文選序》中“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者”時云:“此語亦妙面白。”其中“面白”(おもしろい)一詞即為日本漢字詞,意思為有趣,與此句中前面的“妙”意思差不多。
從東亞學術史來看,《御注文選表解》的價值與意義不容小覷。
首先,本書是研究李善《上文選注表》的寶貴資料,也是第一部詳細注釋與研究《上文選注表》的著作。李善本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績一直為其《文選注》的光芒所掩,又《新唐書》卷202《李邕傳》載其父李善“淹貫古今,不能屬辭,故人號‘書麓’”①宋祁、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54頁。,加之李善的創(chuàng)作又比較少,所以李善本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沒有得到深入的研究,就是這篇《上文選注表》歷來關注得也比較少。20世紀以來,中國學者高步灜及日本學者富永一登對這一篇典型的四六文加以注解疏證,應該可以改觀我們對李善“不能屬辭”的認知。高步瀛先生明言:
善文不多見,即以此表觀之,閎括瑰麗,較之四杰、崔、李諸家,殊無愧色。則所謂“不能屬辭”者,殊不待解。②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第34頁。
不過,夤緣際會,因為日本文人學習《文選》的特殊方式,《上文選注表》一直是日本學人必讀的文獻,所以《上文選注表》在日本得到較多關注,早在平安時代,大學寮中的博士菅原家就為其做過注釋,五百多年前,菅原家的裔孫菅原和長又對李善之《表》及其祖先之注做了疏證。所以說,《御注文選表解》是東亞《文選》學史上第一部對李善《上文選注表》進行研究的著作,可惜因為其以抄本形式存在,沒有翻刻出版,所以一直沒有得到學人的重視。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愚解”與現代學者對李善《表》的注釋,就可以看出其重大的學術價值。譬如,關于“楚國詞人,御蘭芬于絕代;漢朝才子,綜鞶帨于遙年”四句,《御注文選表解》和高步瀛先生的《文選李注義疏》注釋如下:
對于這兩個對句,其中有些詞句,可能中國人讀起來都有點困難。高先生的《義疏》比較簡單,僅僅指出語匯的來源,甚至對“漢朝才子”都沒有出注,而對“鞶帨”語源出處的考證也未指出最早的來源。而五百多年前的《御注文選表解》不但對四句話的所有詞語都予以解釋,而且還能證之以中國古典,最后還能抉發(fā)其文章的意義。
其次,從日本《文選》學史來看,《御注文選表解》也是研究日本中世《文選》學的第一手資料。日本平安時代大學寮博士菅原家的《文選》學是日本古代《文選》學的代表,但由于資料的散佚,后人不得其詳。而保存在《御注文選表解》中的“御注”即是菅家注的遺文,這對于研究《文選》菅家學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而菅原和長對《御注文選表》的疏證,則是研究日本中世末期《文選》學的寶貴資料,這對于晦暗不明的室町時期紀傳儒的《文選》學,以及《文選》菅家學在日本中世的傳承都具有非常大的價值。從上面的討論可以看出,作為紀傳儒的菅原和長對中國的古典及漢學非常了解,可見平日浸潤很深;同時又對新興的朱子學知之較多,甚至開始用朱子學的觀點去解釋古典的文本,這是日本中世《文選》學的新動向。
再次,此書亦是建構“文選東傳學”的重要資料?!拔倪x東傳學”研究的范圍是《文選》在古代東亞漢字文化圈國家的流傳及刊刻,這些國家對《文選》的注釋、翻譯與評論,以及《文選》對這些國家漢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現在有不少學者對《文選》在日本與朝鮮的流傳做過研究,也研究過日本與朝鮮所保存或刊刻的《文選》版本,而鮮有文章談到日朝兩國對《文選》的注釋,亦緣于這方面的文獻比較稀見。而《御注文選表解》正是一部日本古代學人注釋《文選》之作,故在建構“文選東傳學”的過程中將發(fā)揮巨大的作用。
總而言之,經過五百年時間的檢驗,《御注文選表解》的學術價值并沒有失卻,反而更加凸顯出來,值得當今治《選》學者進一步研究與探討。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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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2)04-0043-13
2011—12—30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域外漢籍與宋代文學研究”(08CZW018)
卞東波(1978—),男,江蘇南京人,文學博士,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副教授(南京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