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諸般勝景,最美莫過于月下長城。
定居北京十年,常和朋友們談起冷月下那座永恒之城,但卻從未在月圓之夜成行。就這樣,長城欠我一夜的月光,或者說,我欠長城整夜的仰望。
去年十月的一天,發(fā)現(xiàn)那枝月桂在窗簾上蹭出了新綠,細(xì)辨漬印,竟洇成長城的形狀,向北方的群山蜿蜒而去,便更是懷念那些巨大城墻上的薊草與殘月。于是,迫不及待約上三五好友驅(qū)車來到臥虎山下的一個農(nóng)莊。這個靜謐的小園喚作聽風(fēng)小筑,我正是被這名字吸引,才和諸友踏紅葉秋霜覓路而來。推開柴扉,先看到半院子碩大的玉米棒子,幾乎堆到了房梁的高度,這些食糧以金紅的色彩告訴我們今秋華北平原上的豐收。視線越過屋脊,便能看到院后的蒼灰的遠(yuǎn)山。
同行的朋友王士強在某社科院工作,凡事都要問個究竟,他問男主人,這里的山為什么叫臥虎山?難道因為山上曾經(jīng)有野虎出沒?大家就在等待一個壯美的傳說。男主人不過五十歲上下,長的很敦實,目光和藹,頭發(fā)花白,他指引我們看農(nóng)莊后的群山,說,看到?jīng)]有,那便是一大一小兩頭猛虎。我追隨那只大手向正北方看去,兩道峻嶺如兩頭巨獸向面而踞,秋日的冷陽下,真似有一雙皮毛絢麗的大蟲在懸崖上競食。它們的頭頂,長城縱橫盤旋。在我們所站立的這個位置上,正好能坐山觀虎斗。
男主人放下酒壺,說他馬上要出門一趟,有人請他去搭浮橋。搭浮橋,這無疑是件覆滿歷史塵埃的艱巨勞役,從前只在史記通鑒里讀到過急行軍爭渡的兵勇會搭建浮橋,難道彪悍的匈奴、韃靼兵團倏然復(fù)活,兵馬南下,烽火重燃,我們相顧錯愕。男主人爽朗一笑,說請他搭橋的是一個韓國人,他要踏過浮橋去登河對岸的長城。我想起剛進(jìn)農(nóng)家院時我們看到的那個在庭中臨風(fēng)而立的游客,單眼皮,精瘦,穿件深灰的運動衣,背著個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旅行包。他一定就是那位朝鮮半島的遠(yuǎn)客。男主人又說,這個韓國人每年都要來中國登長城,有時候一登就是數(shù)月,吃住都在垛口里,除了偶爾在長城下的市集補充些飲品干糧,對這段古老城垣,他幾乎寸步不離。一個外國人,風(fēng)雨無阻地翻山越嶺,遠(yuǎn)望大風(fēng)與亂云,夜夜瞻仰那些筑關(guān)戍邊的英魂,以近乎偏執(zhí)的熱情尋覓一段異國歷史的夢幻。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半年后士強要去韓國講學(xué)一年。他會不會夜游景福宮,邂逅白玉階上坐看牽??椗某r后妃,他又會不會為漢江邊浣衣的高麗美人賦一首婉約新詞。同屬儒家文化圈,經(jīng)常有日本人、韓國人來中國登長城,溯黃河,拜謁泰山、華山。他們對中原河山的熱愛認(rèn)同甚至超過我們的一部分國人,這景況每每令人感慨唏噓。
下午自然是登長城。我們分開荒草荊棘,沿那頭大虎的腰臀、背脊、脖頸一路攀援,直到踏上它頂花上的敵樓,這便是臥虎山長城的至高處了。
歷史上登臨過長城的人何止千萬,或是極目遠(yuǎn)眺,遙想歷代豪杰,或是按膝雄談,縱論家國天下,又或是迎烈風(fēng)而舞劍,訴皓月而長歌。都是男人愛做的事。在城上信步佇立總能沐浴浩然之氣,從這里下山而去,便如我等草民也能平交王侯,傲嘯公卿。
群峰軒邈。風(fēng)從群山吹向原野,此間會不會真的跳出一條吊睛白額大蟲。林暗草驚風(fēng),對常人是一種恐懼,而對英雄則倍感興奮與期待。此情此景,任何一個男人都希望跨強弓快刀,跳上一匹烈馬,如飛下山,衣氅飄風(fēng),鶩駛絕馳。
暮色襲來,我們借最后的夕照覓路下山。在遠(yuǎn)處的一座烽火臺上,我看到一個如豆的蒼灰背影還在攀墻而上。
晚上吃的是餛飩。大家都有些餓了,竟是一番虎咽狼吞,那北部邊陲特有的蒜汁,讓我們大汗淋漓。男主人坐在一張高腳木椅上,先是笑吟吟地看我們進(jìn)餐,后來點燃一管旱煙和我們閑談,他慢悠悠地為我們講述餛飩的悲辛歷史。古時長城外活躍著兩支游牧民族,一個氏族叫混,另一個氏族則叫做沌,無不強大兇暴,經(jīng)常剽掠村舍,村民苦不堪言。但到了冬天,白晝短,牧草枯敗、道路冰封,混與沌都不再南下。村民們就會聚在一起,用收藏多日的美食慶祝這段難得的和平時光,也為打發(fā)漫漫長夜,東家出點面皮,西家出點肉,一折一裹,捏成蠻族將領(lǐng)的形象,在沸水里一煮,撈起來塞進(jìn)大大小小的嘴,既解饞又解恨。事實上南方的饅頭最初叫蠻頭,有著與餛飩相似的來歷,它的命名生動揭示出南方漢人與少數(shù)民族的對抗與融合。各地的飲食、服裝、習(xí)俗都是一段又一段故事,或凄美,或壯烈,就為這個,如果可以選擇,我下輩子一定還要做中國人。記得一個加入美國籍的朋友曾經(jīng)告訴我,所有國內(nèi)的詩人都可以去海外發(fā)展,但唯獨你不行,離開這片深埋青銅和玉器的土地,離開你詩中的原野和江河,你會生不如死。
既然吃了餛飩,吃下那一段辛酸的歷史,也該在月光下感受這兩個塞外氏族世代鐘愛的食飲。我們放下碗筷,來到院心,先抬頭看看天空,那輪月亮沒有如約升起。士強說,再等等吧,混沌部落夜宴時也未必每次都有月光映照,便向男主人借些木炭燃起一堆篝火,將我們從北京帶來的羊肉等用鐵絲串好,擱在火上熏烤。
眼見燒烤會將盡,月光仍然悄無蹤跡,幽藍(lán)的天空竟灑落幾滴秋雨,雨珠打在火炭上嗤嗤作響,院中升起幾柱白煙。雖說這雨很快就住了,但云幕四掩,天色灰暗。男主人告訴我們,剛聽了天氣預(yù)報,今夜有雷雨??磥斫裣⒍ㄊ菬o法欣賞到期待已久的月下長城了,大家不由興味索然,各回客房安歇。
客房有些窄小,我告誡妻夜間千萬不要拉上窗簾,我要在夜半看天空的雷電。
夢回時不知是幾更,只聽得外面云馳風(fēng)起。天際先是一片青冥,忽然間墨云滾滾,藍(lán)電涌動,霎時風(fēng)雷灌耳,驟雨如注。一張張皺紋密布的臉,帝王將相,民夫兵卒的臉在半空逐一顯現(xiàn)。
那個韓國人今晚會在長城上露宿嗎,他將如何抵御燕趙故地的驚雷暴雨?
就在這時,最大的一聲霹靂裂響天穹,山岳為震,河川沸騰。群山急劇搖晃,兩頭巨虎發(fā)出長長凄厲的哀嚎。斷裂之聲,傾頹之聲,天催地陷之聲。
那一刻,我以為長城坍塌了。排山倒海的恐懼與悲涼迫我從床上倏然坐起。
又一道赤紅的長電,一面釁血的戰(zhàn)鼓!
漫天的雨箭閃著寒光,縱橫來去,布滿宇宙,胡漢相對射獵,唐蕃彼此攻掠。
這場彪悍、野蠻、壯麗的暴雨會在這個北方農(nóng)莊留下些什么痕跡。窗外黑暗、深沉,神秘的光緩緩地展開又熄滅。
我驚愕、眩暈,迷惘之后又復(fù)歸安寧,在隱隱雷聲中睡去。
此夢何其艱澀。后來的夢境,我們在深秋重返村莊,村口那些白樺林被枯葉和凋敝的藤蟒壓彎,光線很暗。這次我們騎的是馬,大家緩韁在樹下穿行,尋找一月前被夜雨打落的鳥巢和雷電攀折的花木。我在一棵胡楊樹下找到一枝殘箭,握在手里,仍感受到狙擊獵殺的余勢,這段蒼涼的指針標(biāo)志著某個凱旋或敗亡的時刻,細(xì)看箭身,鐫刻有主人的名字,其文朦朧而生澀,竟不知道屬于匈奴、突厥還是韃靼、契丹。
這時半空卷下一場飄風(fēng),落葉枯藤如同受驚的鳥群瞬間飛盡。這個幽燕的村莊忽然顯得明亮而空曠。
此刻醒來,紅日滿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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