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棍
顧無極是個井下修理工,專門修理電車鐵軌的,修理電車鐵軌,當然需要撬棍。
撬棍有一米多長,看似一根鋼棍,其實,底端有個叉口,像螃蟹那一對有勁的鉗子。撬棍可以說是顧無極的武器,修理鐵軌萬萬少不了的。按說,顧無極每次下班,都應(yīng)該把撬棍帶上去的,鎖在工具箱里,這樣就很安全了,不怕人家順手牽羊。顧無極卻有點偷懶,每次把撬棍藏在井下的巖壁縫隙中,第二天上班再去取,這也是個圖輕松的辦法。顧無極以為,這應(yīng)該是萬無一失的,誰會對他的這根撬棍感興趣呢?況且,他把撬棍藏在某條巖壁縫隙中時,都是避開別人目光的,任何人也不曉得。還況且,他很小心的,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今天藏在這條巖壁縫隙里面,明天又另外藏一條縫隙。為了以防忘記,他甚至在某條縫隙的邊上做個記號,或拿一截短木片插在上面,或拿一砣石頭擺在縫隙口上,這樣,既做了記號,也引不起別人的注意。
總之,其行動是十分的詭秘和小心。
當然,顧無極這般小心,也是逼于無奈,當時,工人們相互偷工具的很多,你今天偷我的,我明天偷你的,其動機卻不一樣。有的人是偷走工具賣掉了,能夠換幾個小酒錢。有的人呢,則是自己懶于帶工具下來,趁人不備順手牽羊,無非是讓自己方便一點罷了,萬萬沒有拿去賣掉的意思。
顧無極雖然懶于帶撬棍,而他的工作則是無可挑剔的,他不分輕重,他不講邋遢,凡事都是搶著去做的,其口碑是很不錯的。所以,有人甚至戲稱他為顧勞模,說像顧師傅這樣的人,怎么就評不上勞模呢?似乎有點為他抱不平。顧無極的確沒有評上過勞模,其態(tài)度卻是很無所謂的,說起這事,他只是淡淡的笑笑而已。當然,這主要是跟顧無極的心態(tài)有關(guān)。他一是工種好,在大巷搞修理很安全的,不必像采煤工掘進工那樣危險。他二是家庭順心,婆娘一心做家務(wù),崽女專心讀書,所以,幾乎沒有什么要讓他操心的?;氐郊依?,婆娘早已把酒菜擺好了,顧無極舒坦地坐下來,端著杯子抿一口,又抿一口,你想想,那種滋味幾多的好。
其實,上天是不會讓每個人的生活順心順意的,總是叫人生出一點煩惱和痛苦,盡管這種煩惱和痛苦的程度有所不同。所以,顧無極也不例外,沒過多久,煩惱隨之而來。
有一天,顧無極上班,他先獨自去藏撬棍的地方取撬棍,藏撬棍的地方,離工作地點有一段距離,顧無極走到某條巖石縫隙前,伸手往里面一摸,哎呀,出鬼了,撬棍竟然不見了。再摸,還是沒有。是不是掉進縫隙下面去了呢?應(yīng)該是沒有這個可能性的,當時,他把撬棍藏進去,撬棍是穩(wěn)穩(wěn)地擺在里面的,這點是無可置疑的。當時,顧無極還以為是自己記錯了地方,往左右的巖壁看了看,認定是這條縫隙,自己還在巖壁縫隙的口子上,放了一坨圓圓的小石頭,這是絕對不會記錯的。那么,撬棍讓誰偷走了呢?他為什么要偷呢?顧無極呆呆地站了半天,礦燈一動不動地射著那條縫隙,希望撬棍突然從縫隙里面慢慢地伸出來。娘賣腸子的,這下麻煩了,沒有撬棍,怎么修鐵軌?況且,他這個班五個人,就是他有一根撬棍。
那天很不巧,碰上有一截鐵軌陷進泥水中去了,需要把鐵軌撬上來,再在鐵軌下面鋪一層石子。
班長劉鼻子說,顧師傅,快拿撬棍來。
顧無極空著雙手,說,撬棍不見了。
工友們都很驚訝,說,怎么不見了?
顧無極沮喪地說,我也不曉得,我把它藏在巖石縫里的,剛才去拿,居然不見了。
劉鼻子說,顧師傅,你這不是誤事了嗎?如果電車出了事故,這筆賬是要算在你腦殼上的。
顧無極的情緒十分低落,很委屈也很牢騷地說,我天天都是這樣藏著的,今天卻被人偷走了,我看這個賊是想賣掉撬棍,給他老娘揀藥吃。
劉鼻子不高興地說,顧師傅,你不要說牢騷話了,你看,我們只能歇著了。
顧無極想了想,說,這樣吧,的確是我的失誤,今天下了班,我請大家喝酒好不?
工友們這才放了他一馬。
當然,也有人遺憾地說,哎呀,這根撬棍,真是毀了顧勞模一世英名。
下班之后,顧無極趕緊叫婆娘打酒買菜,請大家飽飽地吃了一餐,吃得滿嘴流油。吃罷,劉鼻子甩手準備走,顧無極一把拖住他,說,班長,你看這撬棍的事如何搞?
劉鼻子說,你再去倉庫領(lǐng)一根吧。
顧無極說,我沒有拿舊的撬棍去換,倉庫不肯發(fā)貨嘞。
劉鼻子說,怎么不發(fā)?扣你的工資就會發(fā)了。
顧無極只得連連說,哎呀,老子真是背時。
劉鼻子又說,不要再丟掉了,不然,又要扣你的工資。
當顧無極從倉庫領(lǐng)取一根新撬棍時,心里極不平衡,娘的擺子,這是扣了他工資的,還逼著他賠了大家一餐酒菜,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所以,顧無極十分痛恨偷撬棍的家伙。他不曉得這是個什么人,為什么要偷他的撬棍。難道真的是拿去賣掉嗎?那也犯不著這樣悄悄地跟蹤他,然后,再把撬棍偷走么。在地面上,四處堆著許多的鋼材呀木料呀什么的,只要動動腦筋,偷它一點,也比偷這根撬棍劃算吧。
所以,顧無極就有了一些煩惱。
其實,顧無極只要想開一點,心胸開闊一點,也沒有什么煩惱的,無非是扣幾個工資罷了,以后吸取教訓(xùn)就是。再者,不要把撬棍藏在巖石縫隙里面了,每天放進工具箱鎖起來,誰還能偷到手呢?問題在于,顧無極這個人,恰恰很想不開。他是這么想的,如果不是有人偷走他的撬棍,他哪里會被扣工資呢?哪里會白白地讓大家飽吃一餐呢?還更讓人生氣的是,那天,去倉庫領(lǐng)新撬棍時,他還被那個女矮子婆惡聲惡語地朽了一餐,說他是死人守不住棺材,真是氣死人了。開始,顧無極很想去其他的修理班看看,看是否有人偷了他的撬棍。一想,此路不通,撬棍上又沒有做任何記號,自己憑什么說撬棍是他的呢?搞得不好,又會被人朽一餐,那真是沒有臉面了。
現(xiàn)在,顧無極不敢把撬棍藏進巖石縫隙里了,每天上下班,都把它拿在手里的。開始幾天,顧無極還沒有什么感覺,僅僅過了幾天,就覺得這樣拿來拿去的,還是很嫌麻煩,累贅得很。所以,顧無極舊病復(fù)發(fā),又想把撬棍藏入巖石縫隙中,卻擔心被人再次偷走,所以,搞得他內(nèi)心很是矛盾。其實,顧無極也試過幾次的,想把撬棍藏進巖石縫隙里面,卻總是感覺到后面有人在暗中盯住他,確切地說,是盯著他手中的撬棍。所以,顧無極老是反過頭來看,看了看,又把撬棍從巖石縫隙中取出來。
其實,后面根本沒有人,巷道里黑沉沉一片。
總之,顧無極還是想把撬棍藏入巖石縫隙里面,又擔心被人偷走,如果老是丟失,幾個可憐的工資豈不會被扣光嗎?還要被班上的人朽一餐。而他呢,的確又不想把撬棍帶下來又帶上去,所以,就想仔細觀察這個偷者到底是誰,娘的腳,看來只有把這個偷者查出來,自己才有安然之日。
顧無極很聰明,有一天下班,他讓工友替他拿著撬棍,自己則悄悄地走到某條巷道,然后,把一根類似撬棍的荊條,塞進巖石縫隙中,他要試試到底是否有人來偷。顧無極等到第二天來看,哎呀,又出鬼了,那根荊條雖然沒有被拿走,卻被取出來丟在了地上。這個偷者好像在跟他叫板,這不是公開的挑釁嗎?當時,顧無極真正地呆住了,在漆黑的巷道里,久久地站立著。如此看來,的確是有人在暗中跟蹤他的。
不然,怎么會把荊條取出來呢?
那么,這個卵人到底是誰呢?
當時,顧無極感到有點恐怖,雖然單獨在黑暗的巷道里并不害怕,早已習慣了,而由于這件怪事的出現(xiàn),卻讓他有點害怕了。好像有個人在黑暗中窺視自己,臉上流露出可怕的嘲笑。這是不是鬼呢?他怎么要盯著自己呢?難道他就是為了偷一根撬棍嗎?其意義何在?這個東西根本賣不了幾個錢么,如果是金子做的,你偷走還是有道理的。當顧無極往回走時,除了左顧右盼,企圖發(fā)現(xiàn)這個可恨的人,還很想把這件怪事告訴工友們,讓大家好好地幫他分析一下。顧無極走著走著,就改變了主意,暫時還是不要公布于眾,等到自己抓住這個偷者再說不遲。
所以,顧無極開始留意起身邊的工友們,只有他們才曉得他藏撬棍的習慣——盡管不知藏在何處。如果其中有某個人存心跟他過不去,那就很有可能故意讓他生出煩惱來——這大概是出于一種嫉妒吧——誰叫他姓顧的平時沒有一點煩惱呢?總之,顧無極不動聲色,悄悄地觀察班里的每個人。
觀察幾天,他終于發(fā)現(xiàn)牛得高比較可疑。
從表面上看,牛得高非常老實,不喜歡說話,只顧埋頭做事,性格比較沉悶,哪怕大家說些關(guān)于女人之類的流痞話,他一不插嘴,二不笑。這個二十多歲的后生,至今還沒有談對象,有人曾經(jīng)給他介紹過,他都沒有答應(yīng)。那么,是不是牛得高搞的鬼呢?像這種悶頭牯,雖然嘴巴不多,卻是在心里做事的。
所以,老子不得不防。
顧無極開始跟蹤牛得高,每天下班之后,吃罷飯,他就悄悄地來到牛得高的宿舍附近,觀察牛得高的行蹤。他發(fā)現(xiàn)牛得高很少出門,宿舍里十分清靜,無人打牌,無人喝酒,也無人扯白話。那么,他一個人呆在宿舍做什么呢?他難道像個老子牯一樣沒有絲毫生氣嗎?顧無極小心地靠近窗口,極其小心地橫過去半個眼珠子,看見牛得高居然靠在床上看書,雙腿伸展,看得十分入迷,一點也沒有察覺到窗外有人。
顧無極感到有點失望,他曾經(jīng)暗中觀察過多次,牛得高都是在看書,很有定力。當然,有時候他又拿起筆來,在紙上畫來畫去的。他畫的是什么呢?顧無極不得而知,只是覺得這個后生真是一個怪人,像他這種卵人,哪里會逗妹子喜歡呢?顧無極沒有驚動牛得高,所以,也沒有問他看的是什么鬼書,畫的是什么鬼東西,顧無極卻認為,這個后生的確不同一般。你說,窯山的哪個后生不是喝酒打牌,或打籃球或打乒乓球,至少是在一起說說笑話吧。牛得高呢,居然一點愛好都沒有,就是看書看書再看書,畫畫畫畫再畫畫。
娘賣腸子的,光憑這一點,就很值得懷疑。
有一天下班,顧無極有意地拿著撬棍走到某條巷道,把撬棍放進一條巖石縫隙里面,然后,悄悄地躲藏起來,看是否有人來偷撬棍。顧無極對自己的這個方案感到很滿意,也很激動,娘賣腸子的,只要有人來偷撬棍,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所以,他趕緊把礦燈滅掉,小心翼翼地在遠處蹲下來,很有耐心地等著。等了快一個小時,也不見有人來偷撬棍。顧無極很是失望,覺得這個人非常狡猾,大大的狡猾。而且,還耽誤了他坐罐籠的時間,所以,顧無極只好從陡峭的風井徒步走上去。
顧無極一邊吃力地爬著風井,一邊暗暗叫苦,娘賣腸子的,這個家伙真是把老子害苦了,爬上風井有八百三十多米嘞。
總之,顧無極那一向很煩惱,這種煩惱又說不出口的,他總是覺得有人在盯著他,存心跟他過不去。顧無極想,老子從來也沒有得罪過人的,可以說是童叟無欺,怎么有人居然跟我過不去呢?這也太不厚道了吧?如果說,這個人是牛得高的話,那他跟老子有什么意見呢?老子以前不是還給他做過介紹的嗎?不是還送一碗辣椒炒魚給他的吃嗎?
光憑這一點,他就不應(yīng)該讓我生煩惱的。
顧無極憋在心里很難受,就很無奈地把件怪事對婆娘說了,婆娘倒是個開朗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哦,這不算了么?不就是出點錢么,死不了人的么。顧無極煩躁地說,雖然死不了人,我心里還是很不舒服的,你說說看,這個人為什么要偷我的撬棍呢?婆娘說,哎呀,既然被人偷了,就算了,你管他偷撬棍的用意是什么。顧無極的大手重重地從上而下一劈,咬牙切齒地說,絕對不能夠就這樣算了,老子一定要查出來。婆娘說,哎呀,你這是明明跟自己過不去么。
顧無極不聽婆娘的勸告,很固執(zhí),娘的腳,一天不查出這個人來,他的煩惱就一天實實地梗在心里,很不舒服,笑起來都是很難看的。再說,人一旦心里不舒服,工作起來,顧無極也不像以前那樣賣力氣了,陰一下,陽一下。工友們感到很驚訝,說,顧師傅退步了嘞,不像個勞模了嘞。顧無極居然大發(fā)脾氣,說,退步就退步,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卵勞模。
有時候,顧無極恨不得把撬棍丟掉,或者說,自己不負責拿撬棍了,把這個拿撬棍的責任讓別人去擔當吧。娘的腳,就是這個鬼撬棍,讓自己陡生煩惱。顧無極下了決心,就把這個想法跟劉鼻子說了。劉鼻子說,那怎么可以呢?你不是拿著它好好的嗎?你只要不把它藏起來,不就可以了嗎?誰還敢到進班室的工具箱偷嗎?劉鼻子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顧無極沮喪地說,總是老子一個人拿來拿去的,很麻煩的。
劉鼻子說,你看誰不拿工具?再說,這是你自己要求拿的,你想想,當時是不是你自己爭著拿的呢?
顧無極想起分工具的時候,有的人愿意拿耙子,有的人愿意拿箢箕,有的人愿意拿鏟子,只有他爭著拿撬棍,他覺得拿撬棍畢竟還是利索一點,就像拿著一根棍子似的。由于自己把撬棍藏在巖石縫隙里被人偷走了,有了煩惱,現(xiàn)在提出不拿撬棍了,人家怎么會答應(yīng)這個要求呢?所以,顧無極很想跟別人換一下工具,一說,竟然沒有人愿意跟他換,好像都在故意讓他煩惱似的。
總而言之,顧無極心里很煩惱,上班再也沒有了好情緒,不是跟這個斗嘴巴子勁,就是跟那個斗嘴巴子勁。回到家里,這里看不慣婆娘,那里也看不慣崽女,嘴里罵罵咧咧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煩惱。漸漸地,人也消瘦下來了。特別讓人感到不安的是,顧無極的眼神變得很可怕了,看人都是陰森森的,一直是死死地盯著別人,也不說話,簡直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特務(wù),似乎想用那雙厲害的眼睛逼迫對方說出實情來。對此,工友們都很反感,說,顧師傅,你怎么搞的?眼神很不對頭嘞,是不是要去醫(yī)院看看?有了病,還是要趁早診嘞。顧無極說,我有什么???看看看,看你娘嘞。人家好心勸他,他居然罵起人來。
現(xiàn)在,顧無極好像在有意識地盯著班里的人,而且,還很有時間性和次序,他先從劉鼻子開始盯,每人盯三天。他上班盯,下班也盯,當然,人家睡覺就不好盯了,顧無極是睡在家里的,還怎么去盯人家呢?
劉鼻子說,顧師傅,你不要這樣盯我們好不好?像鬼一樣的嘞。
工友們也說,顧師傅,你被人偷走了一根撬棍,值得這樣做嗎?你是不是把我們都當成賊了?
顧無極不予回答,仍然這樣死死地盯著,好像自己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能夠看透對方心里的秘密,即使不能看透,也會讓對方感到心虛膽寒的。如果是那個偷者,他一定經(jīng)不起自己這樣死盯的,一旦經(jīng)不起這種逼視,就會乖乖地供出來的。顧無極把班里的四個人盯完了,又重新從劉鼻子開始盯,這個次序一點也沒有亂。顧無極想,老子就不相信查不出來,除非是窯山出活鬼了。顧無極這一點做得不錯,當他按次序盯住某個人時,那三天的眼神都集中在某個人的身上,絕不看另外的人。這讓班里的人都害怕起來,紛紛向劉鼻子提議,要么,把顧無極調(diào)到另外的班組去,要么,送到醫(yī)院看看。劉鼻子小心地對顧無極說了這個意思,說是讓他調(diào)到別的班組,還不敢說送到醫(yī)院,顧無極聽罷,居然大光其火,說誰膽敢把他調(diào)走,他就要讓誰不得好死。這個話,包括劉鼻子都感到害怕,萬一出了大事,那就有好戲看了。
顧無極雖然用這種眼神盯人,反復(fù)盯了好幾輪,絲毫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那些人的神色并不慌亂,也根本看不出他們心虛。顧無極感到十分的驚愕和失望,難道是別班的人搞的鬼嗎?而別班的人,不太可能接近自己的。
當然,相對而言,顧無極還是覺得牛得高的嫌疑大,這個后生的性格古怪,很有可能做出古怪的事來。他每天下班躲在宿舍看書,或畫來畫去的,這分明是一種掩飾,是想分散老子的注意力罷了。不然,哪里像個朝氣蓬勃的后生呢?顧無極很想當面問問牛得高,問他看的什么書,畫的什么畫,又覺得沒有什么意義,不如放棄其他人,只盯住他牛得高。所以,現(xiàn)在顧無極公開獨獨地盯著牛得高了,不再像以前神神秘秘的了(當然,以前跟蹤牛得高不算數(shù)),上班盯著他,牛得高下班回到宿舍,顧無極也跟到宿舍盯他。班里的人倒是高興的,說,顧師傅,你就盯著牛得高一個人吧,把我們解放了,我們很感謝你的嘞。
牛得高當然很不高興,說,顧師傅,你要做什么?你輪流盯著大家,我沒有意見,現(xiàn)在,你只盯我一個人,你不是要把我嚇成一個神經(jīng)病嗎?
顧無極也不說話,默默地坐在牛得高的對面,死死在盯著他,眼神像兩把利劍,在牛得高臉上刺來刺去的。顧無極一點也不感到麻煩,再說,如果能把撬棍被偷的怪事查出來,這點麻煩又算什么呢?所以,他那種耐心是空前未有的。
牛得高卻被顧無極嚇住了,書也看不下去了,畫也畫不成了,他害怕顧無極發(fā)起神經(jīng)來,很有可能會一下子把他掐死的,況且,宿舍里又沒有其他人,被他掐死了,人家還不曉得信。所以,牛得高不敢再坐在宿舍里了,趕緊往外面走,顧無極呢,也緊緊地跟隨而去,他并且反走在牛得高的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對此,牛得高非常氣憤,找到劉鼻子,要班長評評理,說像這種人如果還留在班里,遲早會出大事的。劉鼻子當然要指責顧無極,說你這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的,幾十歲的人了,也不感到丑嗎?顧無極反正不說話,好像沒有看見劉鼻子,也沒有聽見劉鼻子的話,仍然盯著牛得高,每天除了睡覺之外。
劉鼻子無奈,只好去向顧無極的婆娘求援,希望她去勸一勸,說你男人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快點勸他回家吧。
顧無極的婆娘流著淚水,扯著顧無極的手,說,我們快回家吧,你這是讓人家看笑話嘞。
顧無極還是不說話,只是把眼睛盯著牛得高??傊?,牛得高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點也不認為這是在出洋相。
所以,牛得高幾乎快被顧無極盯瘋了,又繼續(xù)向劉鼻子求救。
劉鼻子說,娘的擺子,你是不是拿了他的撬棍?
牛得高死勁地搖頭,否認說,我哪里會拿他的撬棍?我拿了做何用?難道是拿去打狗嗎?
盡管如此,顧無極還是堅持盯著他,沒有絲毫松懈。他想,老子就認為是他偷的,如果不搞出來,誓不罷休。當然,顧無極也考慮過的,如果不是牛得高呢?又怎么交差?娘賣腸子的,到時候,大不了請他吃幾餐酒飯,加上賠禮道歉。所以,顧無極像個極其合格的牢房的看守員,一步不離地看著牛得高,牛得高倒像個罪犯似的。牛得高十分氣憤,真想狠狠地打顧無極一頓,又擔心打傷了,那既要賠錢,還要被派出所抓走坐桶子(坐牢),實在是劃不來。所以,牛得高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坐在宿舍看書或畫畫,讓顧癲子盯著吧(他在心里已經(jīng)把顧無極看成癲子了)。顧無極呢,真是有一股韌勁,不說話,也不笑,眼睜睜直直地盯著牛得高。
顧無極就是這樣堅忍不拔地盯著牛得高,一直整整盯了兩個月零八天。終于有一天,牛得高大概是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了,竟然當著顧無極的面,突然哇哇地大哭起來。
當時,顧無極心里就有了一種預(yù)感,娘的擺子,老子成功了,看來牛得高要吐真言了。
這時,憋了很久沒有說話的顧無極才說,哎,你哭什么卵?
牛得高開先沒有說話,雙手捂著臉,老是哭啊哭啊哭啊,傷心死了,像死了娘爺似的,哭得顧無極都有點感動了,顧無極勸說道,哎,快不要哭了,這么大的后生,哭起來不好看的嘞,你有什么心里話,就對我說吧,我可以發(fā)誓,決不告訴人家。
牛得高這才抹掉眼淚,看了顧無極半天,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顧師傅,我對不起你。
顧無極說,為什么對我不起?
牛得高很愧疚,哽咽地說,顧師傅,你有所不知,我很不想走窯的,我的理想是做個偵探,所以,我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跟蹤能力,看自己是否有這個水平。我發(fā)現(xiàn)你每到下班之前,就悄悄地走到某條巷道去了,所以,我就暗中跟蹤你,看你有什么秘密,原來,你是把撬棍藏起來了,這自然引起了我的興趣,所以,我就把撬棍取出來,看是否會引起你的懷疑和發(fā)現(xiàn),其實,我這是在鍛煉自己。還有,我看的書都是關(guān)于破案的書,畫的畫都是關(guān)于破案的線路。
顧無極一聽,非常生氣,罵道,你娘賣腸子的,你真是害死我了,你讓我扣了工資,你還讓我請了你們的客,你更讓我煩惱,這一切,你難道都不曉得嗎?
牛得高很沮喪,說,我哪里會想這么多呢?我只是在想,我終于被你發(fā)現(xiàn)了,所以,我對于自己的能力表示懷疑,像這樣的小事,我都不能夠做好,你說,我還能去做偵探嗎?
說罷,牛得高彎下腰來,從床鋪下面把那根撬棍抽出來。
鋤頭
鋤頭幾乎每家都有。
要種菜,鋤頭是少不了的。
傅師傅當然也種菜。在窯山,不種菜的人幾乎沒有。
近來,傅師傅卻碰上了鬼,他去菜地時,先是揮鋤松土,然后,挑水淋菜。挑水的距離不近,要去水塘挑,起碼有百把米路程。況且,還有小山包擋住了視線。那天,傅師傅挑水回到菜地,發(fā)現(xiàn)鋤頭不見了,他以為是誰拿去挖土了,喊道,哪個拿我的鋤頭?
卻無人應(yīng)答。
其實,傅師傅的叫喊是出于一種本能,誰會拿他的鋤頭呢?他家的菜地孤零零的,在小土包的后面,誰會走到這里來拿他的鋤頭呢?那不是撞鬼了么。別人的菜地都在小土包前面,傅師傅剛調(diào)來窯山不久,近處的荒地都早已被人開墾了,哪里還輪得上他?所以,他只能舍近求遠。
傅師傅十分奇怪,滿臉焦灼,誰拿走老子的鋤頭了呢?怎么一聲不響呢?舉目四顧,只有滿目的雜草勾頭耷腦的,幾乎沒有人的痕跡。當然,還有幾只雀鳥在快活地飛上飛下。
怕是出鬼了,怕是出鬼了。傅師傅喃喃道。他很不心甘,又在周圍尋找,卻連鋤頭的尸身也沒有看到。
回到家里,傅師傅惱怒地對婆娘說了此事,婆娘也說,怕是出鬼了,怕是出鬼了。
其實,丟失一把鋤頭并不是什么大事,卻還是要去買的吧?還是要出錢的吧?所以,既費時間又費錢。所以,夫妻議論說,是不是別人眼紅那塊菜地呢?想采用這種手段趕走我們呢?按說,人家是不應(yīng)該眼紅的,小土包后面還有一大片荒地,都可以任意開墾的,為什么要眼紅呢?那么,是不是看見他傅家的菜長勢很好,心里嫉妒呢?似乎有這個可能,又好像說服力還不夠,每家每戶的菜地長勢都不錯,有什么嫉妒的?夫妻繼續(xù)議論道,哦,是不是看他家是新調(diào)來的,就毫無理由地欺侮他呢?嗯,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夫妻覺得終于找到了原因。
原因是找到了,丟失的鋤頭卻還是找不到,傅師傅無奈,只好去小鎮(zhèn)買一把。
現(xiàn)在,傅師傅吸取了教訓(xùn),不敢把鋤頭隨便地丟在菜地,免得又被人偷走。所以,去水塘挑水時,他干脆把鋤頭掛在扁擔上,只是這樣一來,放心是放心了,卻很不方便,鋤頭掛在扁擔上礙手礙腳的,如不小心,甚至還會掉下來打傷腳的。所以,傅師傅后來又改變了方式,先去菜地挑水,淋罷菜,再回家把鋤頭拿來。當然,這樣一來,放心是放心了,來來回回的,卻還是很麻煩的。
麻煩又如何呢?暫且只得如此。
所以,傅師傅每次路過小土丘前面的大片菜地時,心里很羨慕那些男女,他們不必擔心鋤頭丟失,有那么多人在菜地,誰膽敢偷呢?夏天的太陽很毒,嫩嫩的菜葉一曬,到下午就變成蔫蔫的了。所以,每到下午五點左右,這里都是淋菜的,或是揮鋤松土的,簡直像一群忙碌的螞蟻。
有一天,傅師傅想偷懶,挑起水桶拿著鋤頭來到菜地,他不相信這個手腳不干凈的家伙,會老是偷他的鋤頭。所以,傅師傅揮著鋤頭松完土,看看四周無人,把鋤頭放在地上,然后,放心地去挑水。誰知挑水回來,鋤頭竟然又不見了。這下,傅師傅跳起來罵娘,足足罵了一刻多鐘,罵得喉嚨焦干的,焦干又如何呢?整個小山包后面,連一個聽他痛罵的人都沒有。
傅師傅萬般無奈,連連搖頭,娘的腳,這是在光天化日下丟掉的第二把鋤頭。
傅師傅回家對婆娘一說,婆娘很不高興,斥責道,像你這樣粗心大意,我們的家會被你敗掉的。
傅師傅氣呼呼地說,這能怪我嗎?要怪只能怪這個賊太狡猾了,竟然在老子的眼皮底下作案。
婆娘像下命令地說,那你要把這個賊抓出來,不然,我們會很不安生的嘞。
傅師傅把拳頭勁鼓鼓地伸出來,說,老婆,你說得很對,老子如果抓住這個家伙,看我一拳頭不打死他?說罷,一拳砰地朝墻壁上擂去。
第二天,傅師傅又拿著新買的鋤頭來到菜地,然后,佯裝去挑水。他走下小土包,然后,躲在一個土坑里,露出警惕的眼睛,悄悄地望著菜地,望了半天,也沒有人影子出現(xiàn)。哎呀,這就奇怪了,是不是這個賊在暗處觀察自己呢?發(fā)現(xiàn)他躲在這個土坑里面,賊就不再冒失地出現(xiàn)呢?傅師傅到處看了看,實在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以躲藏人的暗處,難道他是隱形人飄在空中嗎?總之,傅師傅很失望,沮喪地站起來,又不敢去挑水,擔心返回時鋤頭又被人偷走,所以,只得無奈地從菜地把鋤頭拿到水塘。本來,他以為自己這一招是很靈的,那個賊肯定會被他束手就擒的,誰料這個鬼賊根本就不上當。
傅師傅不明白,這個家伙怎么偏偏跟他過不去呢?哦,是不是熟人呢?或是自己得罪過的人呢?傅師傅想,肯定是的,不然,沒有任何道理偷老子的鋤頭,況且,偷幾把鋤頭又發(fā)不了財?shù)?,所以,這個賊應(yīng)該是故意來氣老子的,就是讓老子心里不舒服,如此而已。
傅師傅的工種不錯,是機修隊的電工,機修隊總共有三十五個人,所以,他就在那些男女身上推測,看誰跟自己有矛盾。其實,自己剛調(diào)來不久,三個多月,認識的人并不多,更沒有得罪過什么人。傅師傅苦思苦想,又恍惚覺得自己得罪過人的,是哪個人呢?哦,終于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叫張國永的鉗工。張鉗工四十多歲,脾氣很古怪,平時不太說話,一說話就喜歡罵人,好像藏有一肚子怨氣。而且,這個人很不愛干凈,不論是上下班,身上總是穿著油膩膩的衣服,像涂了一身黑牛屎。哦,傅師傅終于想起來了,有一天,在路上碰見張國永,張國永仍然是一身邋遢,他就順口說了一句,張師傅,下班還是要換件干凈衣服么。他當然是沒有惡意的,誰料張國永沒有說話,斜起眼珠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就迅速地走了過去。
后來,張國永也不再齒他。
傅師傅想,既然張國永很惱火自己,肯定就會報復(fù)的,那么,應(yīng)該斷定是張國永偷了自己的鋤頭,除此之外,老子再沒有得罪過誰了——如果這也算是得罪的話。
傅師傅把這個判斷說給婆娘聽,婆娘也肯定地點點頭,說,娘的腸子,那就是這個蠢豬了。
這樣一來,傅師傅很想迅速地消除與張國永之間的矛盾,以求得鋤頭的安全感,不然,如果老是這樣丟失,自己不是老要買鋤頭嗎?那像什么話?當然,他不會直截了當?shù)貑枏垏?,鋤頭是不是他偷走的。他只能夠跟張國永把關(guān)系搞好,讓張國永覺得他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然后,最終良心發(fā)現(xiàn),再也不偷他的鋤頭了。
所以,傅師傅想主動地跟張國永接近,又十分明白,張國永不是那么好接近的,他是一個很古里古怪的人。所以,上班時,傅師傅故意路過張國永的工作臺,裝著很隨意地張煙給他,說,張師傅,來一根。張國永低著腦殼做事,好像沒有聽見。傅師傅為了避免尷尬,把煙放在工作臺上,迅速地走開。此后,傅師傅仍然用這種手段拉攏張國永,盡管張國永連一句謝謝都沒有說過,傅師傅也不灰心。他想,老子的煙是錢買來的,這一點,張國永也不會不曉得吧,他雖然沒有說謝謝之類的話,心里應(yīng)該還是會感謝老子的吧——張國永抽的是旱煙絲,粗糙不堪,哪里像他抽的是香煙——只要張國永有了感謝之心,就不應(yīng)該再偷老子的鋤頭了吧?當然,傅師傅在沒有把握之前,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的,去挑水時,仍然把鋤頭掛在扁擔上,擔心張國永繼續(xù)偷鋤頭。傅師傅想,如果張國永真正地被他感化了,應(yīng)該會主動地說起偷鋤頭的事情,那么,老子就可以安心地把鋤頭放在菜地上了。
所以,傅師傅很希望看到這種完美的結(jié)果。
傅師傅連續(xù)張給張國永半個月的煙——當然,僅僅是上班時張一根煙——張國永呢,對于傅師傅的這個善舉,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好像給他煙抽是理所當然的,好像傅師傅要巴結(jié)他做什么私活似的。傅師傅想,看來這個辦法還是行不通,煙是白給了的。也許這種小恩小惠,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能夠打動這個鐵石心腸的家伙。所以,如果不采取大的動作,看來是沒有任何效果的。那么,什么才是大的動作呢?難道讓我送錢給他嗎?送禮給他嗎?娘賣腸子的,我哪里又送得起呢?
總之,傅師傅覺得張國永的脾氣太古怪了,簡直讓人難以接近,所以,他決心從張家的內(nèi)部進攻,看是否有點效果。當然,傅師傅心里現(xiàn)在也沒有多少把握,試試看吧。
傅師傅打聽到張國永的家,張家就住在窯山附近,三里多路。
有一天,張國永加班,傅師傅去了張家所在的村子。那個小村子的山水還不錯,一條透明的小溪從村前徐徐流過,后山上有好多的楊樹直戳天空,像一把把尖銳的刺刀。當傅師傅問到張國永的家時,抬頭一看,不由驚訝地輕輕叫了起來。哎呀,張家的屋子破爛不堪,有扇窗戶都沒有了,扯著破破爛爛的塑料薄膜,被風刮得一飄一飄的,像死去的蜻蜓的翅膀,是村里最差的屋子。屋檐下有兩個細把戲,看來是一對雙胞胎,五官長相是一個模子壓出來的,大約七八歲的樣子,竟然還不能走路,兩人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動,滿身邋遢,鼻涕流淌。哦,傅師傅這才恍然大悟,渾身不由一顫。難怪張國永一直沒有好臉色。是呀,像這樣難以想象的家庭,他哪里還有好心情呢?哎呀,真是太可憐了。如果這樣的家境放在自己身上,壞心情可能比張國永還要過去三里路,也許會瘋掉的。傅師傅問村人,那兩個細把戲得的是什么病?村人說,軟骨病嘞,診了好久嘞,錢也花了不少嘞,沒有一點卵效果嘞。還說,張師傅簡直愁死了,像這種病,死不死活不活的,大人和細把戲都造孽嘞。這時,從屋里走出一個女人,傅師傅斷定是張國永的婆娘,女人頭發(fā)散亂,臉上沾著鍋墨,像個抱雞婆,比張國永還不撿拾。說起來,這也可以理解,屋里攤著這樣的兩個崽,夫妻哪里還有心思撿拾呢?
傅師傅看著看著,差點點就流眼淚了,相比之下,自家和張家是天地之別。所以,他當即做出決定,一定要幫助張國永。
從哪里幫起呢?又是怎么個幫法?如果幫得太明顯,擔心張國永一時接受不了。像他這種人,其自尊心是很強的,面子上下不來,以后就再不會接受他的幫助。所以,傅師傅決計暗中助他一把,讓他不曉得是誰幫他的。傅師傅回到家里,叫婆娘把破舊的衣物馬上清理出來,婆娘問,送給哪個?傅師傅說,送給張國永屋里。接著,說了張國永難堪的家境。婆娘嘆氣說,唉,那真是可憐。又說,你為什么要幫他呢?這時,傅師傅把鋤頭丟失的事情說出來,還把自己之所以這樣做的動機也說給婆娘聽。婆娘十分驚愕,說,哎呀,你為了查出偷鋤頭的人,犯得著這樣做嗎?這豈不是豆腐花了肉價錢?傅師傅斷然地說,值得這樣做的,只有讓他深深地感動了,他才會良心發(fā)現(xiàn),然后,才不會繼續(xù)偷我的鋤頭。
婆娘雖然不怎么贊成這樣做,又清楚男人是很固執(zhí)的,凡事一根筋,不會聽她的意見的,所以,也就隨他去了。
傅師傅卻不放過她,說,這還需要你的支持嘞。
婆娘說,我怎么支持?
傅師傅說,反正一切你都要聽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婆娘不滿地說,你不會叫我去偷人吧?
傅師傅不高興地說,哎呀,只有你這個豬婆,才說得出這樣的蠢話。又說,今晚上,你把清理出來的衣物,悄悄地放在張家的屋門口。
婆娘說,我不曉得他住哪間屋。
傅師傅手一揮,說,那你現(xiàn)在就跟我去看他的屋子。
說罷,夫妻來到張國永的村子,站在很遠的地方,傅師傅指給婆娘看,說,嘞,就是那一間,曉得了嗎?千萬不要放在別人的屋門口嘞。
婆娘說,我難道有那樣蠢嗎?
第二天上班,傅師傅非常注意觀察張國永的表情,張國永站在工作臺前埋頭做事,臉色還是跟以前一樣,看不出什么名堂,仍然是憂郁的,顯得心事重重。傅師傅很想對他說,那些衣物是我送給你的。話已到嘴邊,還是吞了下去。
回到家里,婆娘問傅師傅,張國永的心情是否好些?
傅師傅說,屁,跟往常一個樣子,像人家欠他錢樣的。
婆娘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幫了,幫也是白幫。
傅師傅卻不答應(yīng),說,你就是眼光短淺,我們才剛開始幫他,你就想有明顯的效果,這可能嗎?你生崽女還需要十月懷胎么。
所以,按傅師傅的想法,還要繼續(xù)幫助張國永,如果不幫,他心里十分不安,像那樣的家境,怎么得了?幫一點,算一點,讓張國永感到人間的一點溫暖吧。同時,傅師傅也非常佩服張國永,作為一家之主,他并沒有倒下去,天天上班,還在努力地支撐著這個極其困難的家,真是太不容易了。而且,他張國永只是心情不好,沉默不語,看起來脾氣古怪,工作上卻無可挑剔,你還要他怎樣呢?難道叫他每天嘻嘻哈哈的嗎?無憂無慮的嗎?如果是這樣,傅師傅倒是覺得太做作了,太不自然了,像張國永現(xiàn)在這樣的神態(tài),倒是真實而自然的。
后來,傅師傅還去幫張家的兩個崽尋找民間偏方,聽說有些民間偏方很有奇效,非醫(yī)院所能擁有的,如果偏方能有效果,豈不是一件大喜事嗎?所以,每到星期天,傅師傅不辭辛苦,去鄉(xiāng)間多方打聽。山路崎嶇,傅師傅著實摔了幾跤狠的,腿腳都摔破了,還差點被毒蛇和惡狗咬了??傊卩l(xiāng)間走路,他都是提心吊膽的。其間,傅師傅還尋訪了幾個民間游醫(yī),他把張家雙胞胎的軟骨病說了出來,問是否有偏方。游醫(yī)們卻搖搖頭說,哪里有這種偏方?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是神仙下凡,賜一碗仙水。一句話,就斷掉了傅師傅尋找偏方的希望,心里替張家的兩個崽感到十分遺憾。雖然沒有尋到民間偏方,傅師傅還是寫了一張紙條,叫婆娘塞到張家的門縫里面,意思是讓張國永明白,軟骨病是無法治療的。他在紙條上寫道,我已幫你找過民間偏方,游醫(yī)們都說,沒有這種治軟骨病的偏方。僅此一句,后面也沒有署名,而其中的辛苦,只有他自己明白。
第二天上班時,傅師傅又注意觀察張國永的臉色,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終于有了微妙的變化,做事有點心不在焉,還不時地抬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像要從別人臉上看出什么秘密來。這跟平時的表情很不一樣,平時他誰也不看的。張國永尤其注意傅師傅,目光有時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臉上。傅師傅當然裝著視而不見,盡量不去承接張國永投來的目光,防止他發(fā)現(xiàn)。對于張國永這個微妙的變化,傅師傅暗自高興,看來,那張紙條打動了張國永,雖然沒有找到偏方,而尋找者的行為讓張國永終于感動了。傅師傅很興奮,卻把這種興奮藏在心里,直到回家之后,才對婆娘說起張國永的這個變化。婆娘說,那你繼續(xù)在他崽的事情上幫幫他吧。
還怎么繼續(xù)幫他呢?傅師傅不斷地抓著腦殼,似乎沒有什么高招了。
當然,在沒有得到張國永讓他放心的話時,傅師傅每次去挑水淋菜,還是把鋤頭帶上的,絲毫也不敢放松警惕性。他想,只要老子誠心誠意地對張國永好,當他明白之后,一定不會再偷我的鋤頭了吧。再說,他需要這么多的鋤頭做什么呢?又賣不了多少錢的。哦,他不是有什么怪癖吧?傅師傅曾經(jīng)聽說過有些人的怪癖,簡直是花樣百出,要么是專門偷女人的短褲,要么是專門偷看女人洗澡,這些怪癖還可以理解的,如果喜歡偷鋤頭,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有一天,傅師傅看見有個嫩毛毛站在推車里,由大人慢慢地推著。推車顯然是自己做的,很粗糙,四個輪子用的是軸承,整個推車是拿結(jié)實的方木鑲嵌而成的,做成一個四方形的推車,里面還有一只小板凳,毛毛既可以坐下來休息,甚至還可以睡覺,伏在車前平面的木板上,這塊木板,也可以擺碗筷吃飯。真是一舉多得。
這個小小的推車讓傅師傅大受啟發(fā),哎呀,老子怎么沒有想起做這個推車呢?至少來說,推車對于張家的兩個崽是最有幫助的,像現(xiàn)在這樣,兩人在地上爬來爬去的,邋遢死了。如果坐在推車里,既可休息睡覺,又可以吃飯,還可以讓人推著走,幾多方便。傅師傅又想,難道張師傅從沒有想過給崽做推車嗎?這并不是很困難的么,再說,盡管這是私貨,人家都是能理解的。那么,張國永為什么不做呢?為什么寧愿讓雙胞胎在地上爬來爬去呢?當然,傅師傅沒有過多地去想,他張國永既然不做,那就讓我來幫他做吧。
傅師傅說做就做,馬上找來八個軸承,還有一堆方木和板子,乒乒乓乓地動起手來。傅師傅沒有占用上班的時間,也不想讓伙計們曉得,當然,更不想讓張國永曉得,所以,他是躲在家里做的。刨方木,刨木板,打榫子,安軸承,他做得很精細,一絲不茍,像是準備放到商店去賣似的。整整做了六個晚上,兩個推車終于做成了。他覺得,在張家的事情上,這個忙應(yīng)該是幫得最大的,也是最有價值和意義的,以后出現(xiàn)在張家的,將是兩個干干凈凈的細把戲,不會再有邋遢的面貌了。做成推車的那天晚上,傅師傅坐下來喝了一杯酒,靜靜地欣賞著親手做成的推車,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然后,把酒杯一放,迫不及待地叫來婆娘,每人掮著一個推車往張家走去。像這樣的事情,他仍然不想讓張國永曉得,做個無名英雄再說吧。所以,夫妻先是蹲在村子外面,像賊似的,一直到村子的人都入睡了,才輕輕地把推車放到張家的屋門前。
傅師傅猜測,張國永肯定覺得很奇怪,是誰送來的衣服呢?是誰幫我尋訪游醫(yī)呢?又是誰幫我的崽送來推車呢?這一連串的怪事,怎么都出現(xiàn)在他的家里呢?
姓張的看來有點觸動了,比上次的觸動更大。
第二天走進車間,張國永的動靜很大,眼珠子?xùn)|張西望的,好像在尋找那個幫忙的人,人家問他找什么,他說沒有找什么。搞得人家都很驚訝,張師傅很少跟人說話的,也很少走動的,今天怎么變了呢?間或,張國永還放下手中的工具,跑到車間外面,去問其他的人。車間的人都不明白張國永到底要尋找什么,只有傅師傅心里清楚他要尋找什么,傅師傅當然不會說出來的,他要讓這個深深觸動張國永的秘密,再維持一段保密性。再說,自己是悄悄地送去的,他張國永哪里曉得?看來,像這種隱姓埋名地幫助他,還是不可能解決根本問題的,自己的鋤頭還是沒有安全性。如果當面幫助他,他會感動嗎?或者說會反感嗎?對此,傅師傅沒有一點把握。當然,自己還是不便出面,那樣也太顯眼了,想來想去,還是讓婆娘出出面吧,故意讓張國永看見,去試探試探,不知他看見之后有何表現(xiàn)。
傅師傅將這個想法對婆娘說了,婆娘極力贊成,說,你這是很對的,不然,我們所做的好事,只有鬼曉得,鬼曉得又有什么意義呢?而且,婆娘一口答應(yīng),說,還是讓我去吧,我會表現(xiàn)得很自然的。
好像是一個出色的演員。
那天,傅師傅在菜地扯了滿滿的一籃子菜,計有絲瓜,辣椒,茄子,豆棵子。他故意讓婆娘吃夜飯時送去。婆娘提著籃子來到張國永家,張家人正在吃飯。張國永夫妻看著兩個崽吃飯,雙胞胎都坐在推車里面,邊吃邊笑,一身上下都很干凈。除了張國永還像往常一樣,他婆娘也利索了許多,頭發(fā)梳理了,臉上的鍋墨也沒有了,仔細看,還有幾分姿色。傅師傅婆娘進門輕輕地叫了一聲張師傅,張國永抬頭一看,驚異地問,你是哪個?傅師傅婆娘笑著說,我是老傅的婆娘,是他叫我給你家送菜來的。
張國永哦了一下,說一聲謝謝,然后又說,近來我家出怪事了,不曉得是什么人送來過衣服,還幫我找過游醫(yī)。又指著推車說,你看,還悄悄地送來了兩個推車,這是不是傅師傅幫的忙?
傅師傅婆娘謙和而坦然地說,是的。
張國永沒再說話了,放下飯碗,低著頭,沉默不語。張家婆娘很感動,淚花閃閃的,哽咽地說,哎呀,碰上你們這樣的好人了。說罷,準備搬板凳請傅師傅婆娘坐。傅師傅婆娘看見張國永不說話了,摸不清他是怎樣的心理,覺得再待下去也是無趣,就說,張師傅,你們吃飯吧,我走了。說罷,又向張國永婆娘微微地點點頭,然后,走了出來。
婆娘回家之后,向傅師傅說了說情況,傅師傅感到張國永明天應(yīng)該有個鮮明的態(tài)度了,當然,由于他的性格和脾氣,也可能沒有一個態(tài)度。
第二天上班,張國永先走進車間,看見傅師傅來了,馬上走上前去,主動地把他拉到車間外面,默默地看著傅師傅,一直沒有說話,淚水卻慢慢地流了出來。
傅師傅說,張師傅,你……
張國永說,傅師傅,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是呀,為什么對他這樣好呢?傅師傅的嘴巴張了張,一時不知怎么說。本來,他是不想說出原因的,相比起張國永的兩個崽,相比起他的家境來,丟把鋤頭又算什么呢?如果說了出來,恐怕人家笑話。
張國永看著傅師傅猶豫的樣子,覺得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就說,傅師傅,你說吧,沒事的。
傅師傅就吞吞吐吐地說了,居然說得很羞澀,也很愧疚。
張國永聽罷,十分吃驚,很委屈地說,傅師傅,我是那樣的人嗎?
說罷,突然蹲下來,抱頭大哭。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