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滄桑大同城

“城，以盛民也。從土從成?！卑凑铡墩f文解字》，“城”的本義就是保護(hù)其內(nèi)居民的墻垣。自從人類離開叢林、走出洞穴，城墻便如母親的懷抱般，庇護(hù)著一代代生民，于城中聚居繁衍、走向文明。因此，茫茫九域，曾有眾多的城矗立于皇天后土間，堅挺如華夏族的脊梁。

其中，黃土之巔、紫塞之下，有座歷史文化名城叫作大同，綿延千載卻又亙古常新。當(dāng)你站在巍然的大同城墻之上，仿佛便有呼嘯的風(fēng)聲穿越時空，向你而來——東邊是白登山的嘶喊陣陣，漢高祖的士卒們被圍困于此，“平城之下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南邊是恒山的玄風(fēng)浩浩，張果老的驢蹄聲伴著緲緲仙樂悠然而來；西邊是武周山的鑿石叮叮，曇曜指揮著匠人們開鑿云岡石窟；北邊是方山的煙雨霏霏，那位歷史上以改革著稱的馮太后長眠于此。

仙耶佛耶？帝耶后耶？前不見古人，但我們始終感念先民們的智慧，他們選擇了這片山環(huán)水抱的土地建立城邑。漢、魏、唐、遼、金、元……任憑王朝興替，唯這古城默默不語，承載著大同之夢的千載滄桑。

現(xiàn)今的大同古城，是在明代大同府城基礎(chǔ)上全面修復(fù)的。明洪武五年（1372年）十二月，在大將軍徐達(dá)的主持下，開筑大同城。那個冬日或許天寒地凍、雪冽風(fēng)凜，卻有一股熱火朝天的氣象冉冉升騰。士卒們你來我往、口號喧天，一座嶄新之城即將在他們手中重生。和陽、永泰、清遠(yuǎn)、武定，四個城門的名字寄托著時人的夢想。新城墻是在前朝舊土城的基礎(chǔ)上增筑的，采用“三合土”夯成，包以青磚，再加上城樓、月樓、箭樓、望樓、角樓、甕城、月城、護(hù)城河等等，真可謂萬祀金湯。

史書的記載總是太簡略，似乎只關(guān)注魏國公徐達(dá)、曹國公李文忠、大同衛(wèi)都指揮使司耿忠……這些顯赫的名字。實(shí)際上，這座堅固雄偉的大同城，不知付出了多少民丁與軍士的汗水。在距大同城南不足百里的朔州市懷仁市河頭鄉(xiāng)王皓疃村，曾發(fā)現(xiàn)過一段城磚銘文，“大明洪武甲子武節(jié)將軍大同前衛(wèi)正千戶處州張桂創(chuàng)此城”，那恰是徐達(dá)筑城的十二年后，可以想見那個年代邊塞士兵的胸襟和氣魄，當(dāng)他們站立在自己親手所建的城墻之上，守護(hù)著身前的萬戶炊煙，心中該有著怎樣的壯闊與自豪。這樣的情景再現(xiàn)于徐達(dá)筑城的六百余年后，當(dāng)2016年大同古城墻再次合龍時，云中父老熱淚盈眶、歡欣鼓舞，因?yàn)槊孔强偸桥c城中的萬千民眾榮辱與共。

往前追溯，大同最輝煌的歷史時刻是在北魏。398年，道武帝拓跋珪從茫茫草原策馬而來，定都平城。公元5世紀(jì)，平城是世界級的大都會，人口百萬，九衢四達(dá)，車馬輻輳，萬邦來朝。直到494年，孝文帝遷都洛陽，才帶走了這座城的榮耀與光芒。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柄時光的洛陽鏟，依著這城的歷史罅隙深深插進(jìn)去，便會翻撿出許多曲折的往事來，悲歡離合，令人感嘆。在大同城墻遺址陳列館有一段古城墻截面，明城墻的夯土覆壓于遼金夯土之外，而遼金夯土里邊又包裹著北魏的夯土，一層層如同歷史的年輪。

那就讓我們沿著歲月之河上溯。穿過明清重鎮(zhèn)、跨過遼金陪都、越過北魏京華，直抵兩漢要塞，去尋找大同古城的起點(diǎn)。秦時月，漢時關(guān)，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飛將軍李廣的名震匈奴，先民在兵戈的間隙中祈望和平，所以，為這里取名“平城”。純陽宮旁有家名為琵琶老店的客棧，這琵琶聲不是潯陽江頭的嘈嘈切切，而是漢宮昭君的秋月離思。公元前33年，在劉邦與冒頓單于和親的一百多年后，和平的希望重新寄托在王昭君身上。王昭君途經(jīng)平城，出塞前特意把琵琶留到東勝店內(nèi)，一去紫臺，環(huán)珮空歸，后人遂將東勝店改名琵琶老店，以紀(jì)念這位和平使者。

北魏百年的建都史，更是給平城留下眾多歷史遺跡，大道壇廟、明堂、石窟、宮城等散落在古城四周，天師筑臺、木蘭辭官、馬識善人、太和改制等傳奇，云蒸霞蔚，世代流傳。

此后，大同仍做過遼金陪都。西京盛況，從如今古城中的“國?！苯ㄖ先钥梢桓Q往昔繁華。始建于遼代的華嚴(yán)寺，擁有古代寺廟最大的單體建筑——大雄寶殿，也有著合掌露齒菩薩的婉約裊娜，契丹女子的淳樸之態(tài)隱約可見；善化寺不僅留存有金代建筑與塑像，還可觀瞻“朱弁碑”，這位“宋之蘇武”被困金國十七年，留下一通碑文記錄歲月滄桑；元代的關(guān)帝廟被親切地稱為“大廟”，“忠義仁勇”四個大字鐫刻在大廟的墻上，更是刻在億萬炎黃兒女的心中；徐達(dá)筑城的二十年后，大同城中又開建代王府，規(guī)模之大從其照壁上也可感受——那座九龍壁竟比故宮里的還要高大；同樣是明代，鼓樓不遠(yuǎn)處曾有處名為久勝樓的酒家，正德皇帝游龍戲鳳的故事于此上演，又為這古城增添了一抹鮮活的色彩。

千古風(fēng)流，滔滔而逝。大同城有過輝煌，也有過荒涼。地處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的交界處，經(jīng)歷過太平盛世，也見證過連天烽火。北魏遷都后，“君不見魏都行樂處，只今空有野風(fēng)吹”；遼末遭兵火，“樓閣飛為埃坋，堂殿聚為瓦礫”；至于清初的多爾袞屠城，連城墻都被削掉了五尺。然而這座城的可貴之處，不僅在于歷史悠久人文薈萃，更在于每次劫難后總能浴火重生，如涅槃的鳳凰。

當(dāng)金戈鐵馬成為過去，人類步入和平時代，城的意義便不再是防守，而是團(tuán)聚。什么是大同？《禮記》中這樣描繪：“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碑?dāng)這座千年古城敞開所有的城門真誠擁抱五洲賓朋時，大同世界的夢想，也一步步向我們走來。

選自《山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