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炯
(福建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福建福州350108)
《主人》①是著名英國女作家安吉拉·卡特 (1940-1992)對《魯濱遜漂流記》(1719)的重述。此前,這部現(xiàn)代小說的奠基之作早已有了各種形式的仿作,其中,深受國內(nèi)外評論界青睞的有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庫切的《?!?1986)。
卡特的新編故事篇幅雖小,但形式和內(nèi)容都具有很強的顛覆性、創(chuàng)造性和實驗性,完全可以脫離笛福的原作、獨立成篇。在文本中,卡特另辟蹊徑,通過對魯濱遜和仆從——星期五之間權(quán)利關系的重述延續(xù)了她對于種族、性別等重大問題的關注和思考。這是一部具有很高文學價值的作品。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與庫切的《福》相比,同為優(yōu)秀的經(jīng)典改寫之作,卡特的短篇小說——《主人》在學術(shù)界卻鮮有論者提及、更不用說有所論述了。筆者認為,對《主人》的研究和詮釋不僅能拓寬卡特研究的疆域,還能夠促使我們思索如何建構(gòu)和諧的兩性關系、種族關系。在下文中,筆者擬從卡特對笛福經(jīng)典的改寫策略出發(fā),解讀《主人》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既是資本主義上升時期中產(chǎn)階級奮斗精神的一首頌歌,也是企圖歪曲原殖民地文化、將殖民主義合法化的敘事。庫切指出:“《魯濱遜漂流記》大張旗鼓地宣傳英國商業(yè)勢力在新世界的擴展,宣傳英國新殖民地的創(chuàng)設,作者對此從不感到羞羞答答。”[1](P30)
小說以自傳體的形式寫成,讓故事的敘述者魯濱遜講述自己的歷險故事,突出了主人公在荒島上再創(chuàng)文明的二十八年殖民生活。為營造真實感,實現(xiàn)以假亂真的效果,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模式。
在當時的讀者看來,笛福的文本所表現(xiàn)的是一位中產(chǎn)階級的海外創(chuàng)業(yè)史、冒險史,他筆下主人公魯濱遜的進取精神象征了英國18世紀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時代精神。恰如庫切所言:“魯濱遜·克魯索身帶鸚鵡和雨傘,成了西方集體意識中的一個人物,”[1](P25)在讀者和評論者的心中,他是西方啟蒙時期理性、進步精神的化身,人們幾乎都把他視為正面人物。
在敘述魯濱遜和島上的土著居民關系 (尤其是和星期五之間的關系)時,正是憑借主人式的、居高臨下的第一人稱敘述,滿懷種族優(yōu)越感的魯濱遜美化了自己野蠻的殖民行徑、淡化了看似無比真實敘述背后大英帝國殖民擴張時期的暴力和血腥。徐岱指出:“……敘述者必須保持平易近人的態(tài)度,那種微妙的自我表現(xiàn)架勢會使敘述魅力遭到侵蝕?!盵2](P309)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開山之作,《魯濱遜漂流記》充斥著同名主人公事無巨細、喋喋不休、自我標榜的獨白。比如,先后解救出被他命名為星期五的印第安人、星期五的父親、一位西班牙俘虜之后,敘述者洋洋自得地說:“現(xiàn)在我這島上有了些人口,而且在我看來,百姓已是不少了;我常常想到自己頗像個君主,不由得覺得有趣?!盵3](P176)然而,這種帶有強烈個人色彩和偏見的自戀式敘述在宗教式微、解構(gòu)之風、后學理論盛行的后工業(yè)時代已無法令人信服。況且,卡特創(chuàng)作與出版《主人》之際,大英帝國趨于分崩離析,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大英帝國殖民時期的經(jīng)典,試圖挖掘并揭示其中隱含的殖民意識和霸權(quán)話語。因為“殖民時期的文學,包括高雅或通俗的各式文本,都成了帝國文化事業(yè)的支柱,他們是殖民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載體、催化劑?!盵4](P207)
在此語境下,浸染于東西方文化中的卡特采用全知敘述模式重新演繹魯濱遜與星期五的故事絕非偶然。與疑似一面之詞,以自我為中心的第一人稱敘述相比,卡特這一貌似回歸傳統(tǒng)的做法似乎有悖于她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新精神。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因為,此番改寫意義重大。
改換敘述人稱之后,故事的敘述視角也相應發(fā)生了變化。較之第一人稱敘述視野的局限性和主觀性,全知視角無疑擴大了敘述者的觀察范圍并隱含了對笛福神話的質(zhì)疑?!吨魅恕返臄⑹雎曇魜碜砸晃活愃朴谏系鄣娜滞馊?他或她隱身于故事之后,猶如冷眼看世間萬物的旁觀者。敘述者的眼睛如同攝像機的鏡頭,記錄眼中的世界。這種非人格化的敘述模式使敘述者外在于故事,拉開了敘述者與故事人物的距離,因而能夠比較全面、客觀地敘述、評論、透視人物外在行動和內(nèi)心世界。
我國著名學者申丹指出:“全知敘述是大家十分熟悉的一種傳統(tǒng)敘述模式,其特點是沒有固定的觀察位置,‘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可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述:即可高高在上地鳥瞰概貌,也可看到在其他地方同時發(fā)生的一切;對人物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視人物內(nèi)心?!盵5](P219)然而,“傳統(tǒng)小說中的作者評論有時說教味太濃,有時生硬造作,有時嚴重破壞作品的逼真感,有時則根本多此一舉?!盵5](P222)因此,為了避免上述弊端,在《主人》中,敘述者對人物幾乎不作主觀性評價,這是有別于傳統(tǒng)全知敘述之處。大多數(shù)時候,敘述者只是讓人物自行表演,即便有評價也是客觀、超然、隱晦的,渾然天成地融入敘述語流之中。比如,在描述魯濱遜買下的印第安女奴——星期五偷師學藝的過程時,敘事者說:“她瞇起一眼往長長槍管里瞄,撫摸金屬扳機,然后照先前看主人做過的那樣,小心把槍口轉(zhuǎn)向不朝自己的地方,輕輕扣下扳機,看這樣模仿他的手勢是否也能觸發(fā)那驚天動地的激奮。但什么也沒發(fā)生,她很失望,不高興地用舌頭嘖牙。然而在進一步探索下,她發(fā)現(xiàn)了保險栓的秘密?!盵6](P107)
在敘述者畫外音似的冷峻口吻中,魯濱遜和星期五都不直接發(fā)聲,他們的代言人是故事外的敘述者。為了突出敘述的客觀性,讓讀者參與到文本的建構(gòu)中,故事僅有一處使用了直接引語,但也不是發(fā)自男女主人公,而是“他”的向?qū)г谟〉诎采倥砩闲褂笏f: “棕色的肉,棕色的肉?!盵6](P104)在表現(xiàn)他與女奴之間的主仆關系時,作者寫道:“他管她叫星期五,因為他是在星期五買下她;他教她說‘主人’,讓她知道那就是他的名字?!盵6](P105)上述引文中先是用間接引語,接著滑入敘述者的補充話語,或也可視為是“他”的心理活動。類似的話語表現(xiàn)形式在文中還有,這使人物的聲音被壓到最低,雖未突出女性的聲音,但已與笛福經(jīng)典中白人男主人公掌控全文的聲音形成鮮明的對照。這無疑有助于強化敘述的客觀性和超然性,也增強了敘述的可信度。通過用間接引語隱去男女主人公的聲音,作者將兩人降至同等地位,至少在文本中流露出她對兩性、不同種族之間建立平等關系的期許、質(zhì)疑并解構(gòu)了以魯濱遜為敘述主體和中心的帝國殖民敘述。
正因為敘述視角的改變,讀者得以與人物保持一定的距離,能夠以較為公允的眼光審視與笛福文本中相去甚遠的人物——魯濱遜和星期五。換言之,觀察主體和人物聚焦的變化產(chǎn)生了陌生化效果。和敘述者一樣處于與旁觀者般同等地位的讀者不易限于第一人稱敘述產(chǎn)生的與主人公的認同感,失去理性的判斷能力,從而得以從社會角度作出更為客觀、合理的批判。
為了實現(xiàn)陌生化效果,解構(gòu)已然成為資本主義上升階段的神話人物魯濱遜,卡特在星期五身上找到了突破口。時值1970年代婦女解放運動高潮,大英帝國的前殖民地紛紛獨立,此時卡特將笛福筆下被馴服的星期五變身為南美洲原始部落中印第安少女的創(chuàng)舉顯然意義非凡。就筆者所掌握的資料來看,這在眾多的笛福經(jīng)典重述中是絕無僅有的。無論是法國作家米歇爾·圖爾尼埃的《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1966),還是庫切的《?!?星期五的性別都未曾被改寫??ㄌ剡@一顛覆性的改動使得魯濱遜與星期五的關系變得更加微妙復雜。在笛福的文本中,兩者是主仆、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馴服者和被馴服者的關系。然而,通過修訂星期五的性別,卡特為《主人》引入了女性視角、性別、后殖民向度。這一創(chuàng)新無疑深化了作品的主題、賦予其更加深廣的闡釋空間。作者的這一巧思不僅凸顯她與英國文學傳統(tǒng)的密切關系,也彰顯了她挑戰(zhàn)權(quán)威、超越偉大傳統(tǒng)的驚人勇氣和過人才華。
在笛福的原典中,生活在荒島上的魯濱遜過著無性的生活,二十八年來,他辛勤拓荒,積極進取,執(zhí)著于建立一個新的殖民地,一個井然有序的文明社會。王成宇指出:“《漂流記》中的魯濱遜在荒島拼搏28年,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女人,因而成為清教主義的典范。”[7](P163)盡管這是魯濱遜在特殊境遇下選擇的一種極端生活方式,但也彰顯了清教徒的禁欲思想。因為,主張宗教改革的英國清教徒認同加爾文主義所倡導的禁欲思想,他們“……反對‘豪門的放縱揮霍’與‘暴發(fā)戶的奢華炫耀’,并認為勞動是一種最好的禁欲手段,它可以使人抵御各種卑污骯臟的邪惡的誘惑,而節(jié)儉和克制則是保持人的崇高道德境界的最有效的手段?!盵8](P396)然而,面對來自美洲豹氏族的她時,笛福筆下被神話化的清教徒魯濱遜在卡特的《主人》中卻成了毫無人性,無視宗教存在的性虐待狂,極端縱欲者。以印第安少女形象出場的星期五則成了考察殖民者真實形象的試金石。
兒時就有暴力傾向的他早已在非洲肆意獵殺動物的縱欲行為中泯滅了殘存的人性,他選擇離開家鄉(xiāng),漂泊于非洲、南美洲的原因在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賦志向是獵殺動物……”。[6](P101)來到被西方殖民者視為原始荒蠻之地——亞馬遜河流域,他目的便是獵殺被印第安部落尊為圖騰的美洲豹。身為白色獵人的他,“在那巨大植物的靜謐國度,一層無可違逆的綠色沉默籠罩住他,驚慌之余,他緊抓酒瓶不放,仿佛那是乳頭。”[6](P102-103)在自然面前,嗜血的他也無法完全無動于衷。無言的自然以沉默的形式默默地抗爭?!暗磺袆幼?、聲響都打不破這地方深沉非人的內(nèi)省幽靜,只能激起表面小小漣漪,因此獵殺成了他唯一能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方式,因為他生性不喜內(nèi)省,也從不覺得大自然能帶來什么撫慰。屠殺是他唯一的習癖,也是他獨一無二的技術(shù)?!盵6](P103)笛福筆下的魯濱遜獵殺動物是為了生存或錢財,而他卻將屠殺作為一種職業(yè),一種生存方式。他的行為早已背離了加爾文教派所倡導的禁欲理念。當他在南美熱帶雨林中用吉普車備胎買下一位印第安處女之后,他的劣根性在她——自然之女面前暴露無遺。被他命名為星期五的印第安女子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象征著身為殖民者的他的丑惡本性,這一改寫所實現(xiàn)的社會批判意義是笛福原著遠遠無法企及的。
反轉(zhuǎn)星期五的性別之后,氏族社會、混血人種、白人殖民者對印第安女性的三重壓迫昭然若揭。原始部落中女性的地位地下,女子的父親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父權(quán),將女兒——氏族內(nèi)部的女性視為可交換的商品。在他的眼里,女兒的價值僅相當于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的一個備用輪胎。女性的商品化、物化并非只存在于工業(yè)化、后工業(yè)化社會。現(xiàn)代社會中原始部落的男女也與盧梭想象中的高貴的野蠻人相去甚遠。女人在男權(quán)社會,殖民者眼中只有身體性,仿佛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的肉體。在一個男性占統(tǒng)治地位的群體中,柔弱順從的女性永遠處于被壓迫的地位、甚至成為《主人》中混血向?qū)Э谥械模骸白厣娜?棕色的肉?!盵6](P104)在《薩德筆下的女性》一書中,卡特指出肉體和肉的不同內(nèi)涵:“在英語中,我們嚴格區(qū)分了肉體和肉。前者是活生生的,通常指人;后者是死的,無生命的,動物的,用于消費?!盵9](P137)可悲的是,曾經(jīng)的南美洲主人——印第安人不僅成為白人殖民者的奴仆,印第安女性更是淪為自視高人一等的混血兒的消費品。而在代表白人殖民者的他的眼中,她是星期五,只是他用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吉普車備用輪胎換來的女奴、享樂用的性工具。除了完成日常的勞役之外,她還要忍受他對于她身體的征服與占有?!耙估?她生好火,他先用來福槍托痛打她肩膀,再用陰莖凌虐她,然后喝酒睡覺。”[6](P107)她是白色獵人——魯濱遜的獵物,因為她是美洲豹——他所獵殺對象的后代。毋庸置疑,他的行為也象征著西方殖民者對第三世界國土的侵略與占領。面對這一切,猶如孕育她的處女林一樣,她是沉默的。然而,她的默默無語并不意味著她麻木不仁,無力抗爭。她的無聲存在是一種暫時的反抗策略,沉默的背后潛藏著積蓄已久的復仇情緒。
由于星期五的變身,卡特重塑的魯濱遜與笛福筆下的18世紀中產(chǎn)階級荒島英雄已相去甚遠,這一改動無情地撕開了被供奉于神壇的殖民者的面具,也揭示了第三世界女性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
陶家俊教授指出:“從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巴蘭坦的《珊瑚島》、二戰(zhàn)后威廉·戈爾丁的《蠅王》,乃至馬克·吐溫的《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無不深受《魯濱遜漂流記》的主奴范式影響。它們只不過是在不同歷史語境中一再模仿這一敘事模式,將白人殖民者的征服欲望與被殖民對象的無知順從,反復再現(xiàn)為永恒不變、世代相傳的主奴神話。[4](P209)卡特無法容忍這種無視歷史發(fā)展的永恒關系,她曾提到她的一部分工作是去神話。那么,什么是卡特心目中的神話?她指出,神話除了具有一般意義的內(nèi)涵,還與羅蘭·巴特的神話概念相似,即:一切貌似合理的事物。用手中的筆拆解神話,揭示真相,促使被蒙昧的大眾覺醒是她自出道以來便熱衷的工作之一。
持有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的卡特并不相信永恒不變的權(quán)力關系。在她筆下,無聲的星期五在飽受殖民者蹂躪的過程中成長。痛苦和眼淚促使她逐漸直面現(xiàn)實、謀求變化。
起初,十幾歲的她如同其他部落女孩般天真無邪,但被父親賣出后,敏感的她開始體悟人性的丑陋:“她的眼神溫柔絕望,是那種即將被拋棄之人的神情,而她的微笑則如貓般無可改變——這種動物受限于生理,不管想不想笑都帶著微笑。”[6](P104-105)看似柔順的外表只是一副與生俱來的面具,祖先美洲豹的剛強與不屈早已融入她的血脈。她的部落并非野蠻蒙昧,相反,與魯濱遜之流相比,天性溫和的她與她所代表的族群更加尊重、善待自然。因為,“她的部落從不殺生,只吃植物的根?!盵6](P104-105)而“他生火烤熟獵物的肉教他吃……”[6](P105),且每天都屠殺女孩氏族崇拜的圖騰——美洲豹。
她面對白人殖民者時的無畏來自于她與主人截然不同的信仰和價值觀,因為“部落的信仰教她視自己為有感覺的抽象物,是鬼魂與動物的中介,所以她看著買主形銷骨立,因熱病而顫抖的身體幾乎絲毫不敢好奇,因為在她眼中,他并不比森林中其他消瘦的形體更令人驚訝。”[6](P105)盡管他們彼此都不把對方當人看,但是“如果說她也沒把他看成人,那是因為她學到的玄妙宇宙觀并不認為她和野獸和靈魂之間有任何不同?!盵6](P105)透過敘述者客觀,冷靜的敘述口吻,卡特暗示文明人與野蠻人界限的模糊性。被歐洲白人殖民者視為未開化的有色印第安人敬畏自然,崇尚萬物有靈的樸素哲學觀;以殺戮為業(yè)的殖民者卻不以為血債累累的暴行為恥,自詡為拯救世界,教化異族的文明人。這也為兩者關系的變化埋下了伏筆。
盡管她順從他的馴服和暴力,視她為性工具、“非人”的他卻無時無刻不在壓迫她、侵犯她、享用她?!八敲乐薇献宓暮⒆?于是,當他的皮帶抽在她肩上,用來做成她雙眼的魔幻之水便會可憐地漏流而出。[6](P106)她并非缺乏內(nèi)省能力的行尸走肉,他的殘暴行為在她心中埋下了反抗和復仇的種子。
當她發(fā)現(xiàn)順從和眼淚無法使自己擺脫被掠奪、奴役的命運時,善于學習的她開始研究主人武器——來福槍的魔法,很快便無師自通。此時,他與她的關系有了新的變化,從主人教她射擊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便有了一層新關系——師徒關系。作為殺手,她是有原則的,她并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根,因此她絕不殺美洲豹。在模仿的基礎上,她的槍法勝過主人,成為更優(yōu)秀的獵人。
然而,以虐殺為樂的主人依然如常對她施暴。與此同時,“她愈來愈像他,也愈來愈恨他”。[6](P109)在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模仿人。巴巴曾指出:“模仿人,即深受宗主國文化教化的被殖民者。他與殖民者越相似,就越容易對殖民權(quán)威構(gòu)成進攻型威脅。殖民話語中模仿人的在場,就是針對殖民權(quán)利表征結(jié)構(gòu)的解構(gòu)?!边@種獨特的認同機制導致混合文化認同心理:“白人的,但并非完全是白人!相同,但并非完全形同!”[4](P205)
如果說之前的苦練槍法是隱性的反抗、復仇的準備,那么面對毫無人性的白色獵人,她開始了正面的對抗。為了保護自己、抗擊敵人,她也磨礪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由手變化而來的爪子。“如今他蹂躪她時她可以扯破他的背,在她皮膚留下一道道血痕;他既痛且爽地嘶叫,動作只變得更加野蠻?!盵6](P109)在與獵人的朝夕相處之中,她已不再是先前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了,她的身心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八僖彩懿涣丝臼斓娜?一定要趁主人看不見時用爪子直接將生肉撕下骨頭。她再也無法卷著鮮紅的舌頭發(fā)出他的名字,‘主——人’,想說話時只有一股隆隆嗚聲振顫喉頭肌肉。”[6](P109-110)為了反抗殖民者、她的主人、獵殺美洲豹的仇人,她寧愿選擇變身為她的祖先——美洲豹。從吃植物根莖到學會吃烤肉,進而吃生肉。這一系列階段性的飲食變化也隱喻了女孩的覺醒過程,象征著殖民地人民從順從到反抗的巨大變化;也暗示第三世界人民在掌握殖民國家先進技術(shù)的同時,只有保持自己的民族性,才能更好地投入民族解放運動之中。
法儂認為:“只有通過直接的暴力行動反對壓迫者,‘地球上受苦的人’才可以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物質(zhì)環(huán)境,同時,推翻他們的‘他性’的有害的定義。”[4](P122)飽受殖民者蹂躪的她顯然早已意識到這一點。被熱病和瘋狂擊垮的主人雄風不再,而他的女奴卻成長起來了。趁著主人發(fā)高燒的時候,她用來福槍殺死了奪去無數(shù)美洲豹生命、占有她身體的白色獵人。飽受階級、種族、性別三重壓迫的星期五象征著成長中的第三世界革命力量。借助殖民者教授的本領,被殖民者在覺醒之際用來自西方的現(xiàn)進技術(shù)消滅了列強、捍衛(wèi)了民族的尊嚴。
他們之間的權(quán)利關系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因為“獵物殺了獵人。”[6](P110)通過暴力,兩人之間的權(quán)力關系被顛覆、反轉(zhuǎn)。學會殖民者掌握的先進技術(shù),奪走他們手中象征知識和權(quán)利的槍后,兩者的權(quán)利關系不再是固定和僵化的。女孩的這一舉動徹底打破了主奴關系的神話、暗示了權(quán)力關系的流動性。通過對主仆權(quán)力關系變化的敘述,隱喻大英帝國的衰敗、殖民統(tǒng)治的壽終正寢、民族解放運動的勝利。
《主人》是卡特形式實驗道路上的又一篇短小精悍的佳作。面對前人,她并未亦步亦趨、盲目跟從。通過改換敘述模式、顛覆人物性別、反轉(zhuǎn)權(quán)利關系、卡特引領讀者反思古已有之的西方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對第三世界人民,尤其是女性的侵犯與壓迫,并為弱勢族群指出了自我解放、民族自救的策略,即只有在學習宗主國先進技術(shù)、保留民族文化的基礎上,拿起武器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才能獲得民族的解放和獨立。然而,這只是《主人》豐富意蘊的一隅。在藝術(shù)形式上,卡特不僅超越了前人,還拓寬了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題材,也賦予這一文類更豐富、深刻的表現(xiàn)力。值得一提的是卡特筆下的少女星期五形象為后殖民、后帝國語境下的經(jīng)典重述注入了新的活力,這不啻為她對小說形式革新的重要貢獻。
[1]庫 切.汪洪章譯.異鄉(xiāng)人的國度 [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
[2]徐岱.小說敘事學 [M].北京:商務印書局,2010.
[3]丹尼爾·笛福.黃杲火斤譯.魯濱孫歷險記 [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
[4]趙一凡.西方文化關鍵詞 [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5]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 (第三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6]安吉拉·卡特.嚴韻譯.煙火:九篇世俗故事 [M].臺北:行人出版社,2000.
[7]王成宇.試析《福》的語言策略 [J].外國文學研究,2008,(5):160-167.
[8]唐凱麟.西方倫理學名著提要 [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9]Angela Carter.The Sadeian Women:An Exercise in Cultural History[M].London:Virago Press,2000.
注釋:
①卡特的《主人》最初收入其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煙火:九篇世俗故事》(1974)?!稛熁稹分惺珍浀木牌≌f寫于1970年至1973年。在這期間的1969年至1972年,卡特在日本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