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高中《蘭亭集序》文本設(shè)計及人文導向比較

黃 菱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2)

文言文入選語文教材,對中國古典人文精神的傳承意義重大。臺灣2008年修訂的《普通高級中學必修科目〈國文〉課程綱要》規(guī)定：“普通高級中學必修科目《國文》同時具有語文教育、文學教育與人文教育等性質(zhì)”。大陸《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 (實驗)》將語文課程性質(zhì)概括為：“語文是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比私贪嬷骶幵婿凇镀胀ǜ咧姓n程標準實驗教科書 (語文)》必修4“中華文化精神”一文中談到：“中華文化包含著強烈的人文精神?！盵1](P104)可見,兩岸都很重視語文的人文性。

東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以其優(yōu)美的文辭、深刻的寓意和豐富的人文內(nèi)涵,成為兩岸中學教材皆選取的范文。大陸人教版 (2007年版)將其編入高中必修2(高一),臺灣翰林版 (2009年版)則將其編入高中國文教材第6冊 (高三)。

一、兩岸文本編排特色

東晉永和九年 (353年)暮春三月,會稽內(nèi)史王羲之和文人謝安、孫綽、許詢等四十一人宴集于會稽 (今浙江紹興)山陰之蘭亭,一觴一詠,暢敘幽情。參加者所作之詩,編為《蘭亭集》,“羲之自為之作序,以申其志”[2](P2099),這就是千古流傳、盛譽不衰的《蘭亭集序》。

翰林版和人教版編選本文的目標有所不同?！杜_灣普通高級中學國文教師手冊 (6A)》 (以下稱“臺灣教參”)指出教學本篇的目標和重點：

1.認識王羲之的生平,以及《蘭亭集序》相關(guān)的故事;

2.了解古代巳日曲水流觴的習俗;

3.培養(yǎng)鑒賞文章的對稱與節(jié)奏之美;

4.思索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5.體會魏晉時代名士的風雅;

6.欣賞王羲之行書之美。[3](P13)

人教版教參《教師教學用書 (必修2)》只有教學建議,概括如下：

1.引導學生自讀課文,理解課文大意和重、難點詞匯;

2.啟發(fā)學生思考作者議論時的思想脈絡;

3.背誦課文;

4.幫助學生總結(jié)梳理。[4](P83)

兩相比較,臺灣版教材目標具體明確,關(guān)鍵詞“生平”、“習俗”、“美”、“生命”、“風雅”透露出生命關(guān)懷和時代氣息,讓人備感親切溫暖;大陸版教材關(guān)鍵詞“大意”、“思想”、“背誦”、“總結(jié)”,更多從工具和方法上給學生引導,學生難以體會《蘭亭集序》獨特的美和生命意識。

翰林版教材在篇首“題解”中對《蘭亭集序》作了簡要解讀：“記敘蘭亭雅集的盛況,并對人生聚散無常、年壽有時而盡,抒發(fā)一己之感嘆。”人教版教參對其主旨的解讀為：“描述生命的不同狀態(tài),抒發(fā)高曠的宇宙情懷?！笨梢?前者為個人觀,后者偏向于宇宙觀,即前者關(guān)注微觀,后者關(guān)注宏觀。

排版方面,大陸人教版采用簡體、橫向的通用排版方式;臺灣翰林版則采用繁體字,并特意保留了豎向排版,給人古樸、典雅之感。

教材插圖方面,人教版選取了三幅圖分插在不同頁面,第一幅是中國山水畫“流觴曲水”,第二幅是王羲之畫像,第三幅圖是明朝著名畫家文徵明的《蘭亭修禊圖》局部。這種編排,整體上與《蘭亭集序》的古典氣息相稱。臺灣翰林版本也選了三幅圖：一幅是“神龍本”《蘭亭集序》行書字帖,一幅是王羲之畫像,還有一幅是畫家筆下的“流觴曲水”。

與人教版教材相比,臺灣翰林版教材選圖更能體現(xiàn)《蘭亭集序》的價值。宗白華認為：“晉人風神瀟灑,不滯于物,這優(yōu)美自由的心靈找到一種最適宜于表現(xiàn)他自己的藝術(shù),這就是書法中的行草?！薄拔簳x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后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人格最具體最適當?shù)木癖憩F(xiàn)?！盵5](P129-130)因而,臺灣教材在設(shè)計插圖時,配以“神龍本”《蘭亭集序》書法作品,可以幫助學生通過欣賞《蘭亭集序》這“天下第一行書”,更好地了解晉人當時的神采風韻和精神氣度。

二、兩岸文本課后習題的人文導向

兩岸習題設(shè)計也大有可比之處。臺灣翰林版《蘭亭集序》課后“問題討論”為：

一、本文由第二段“信可樂也”到第三段“豈不痛哉”,其中作者情緒轉(zhuǎn)變的原因為何?請說說你的看法。

二、第三段中提及人之相與有靜躁之不同,請就你生活經(jīng)驗所及,舉例加以說明。

三、作者對生死抱持什么樣的觀點?而你對此又有何看法?[6](P9)

仔細分析以上三題,習題提問方式為開放式。第一題分析作者情緒變化讓學生用心體會作者情感;第二題是結(jié)合生活,讓學生談不同人的性情,重視人的個性;第三題是探究作者的生命觀,讓學生對生命有更深的體悟。三道題都是對“人”和“生命”的關(guān)懷,透露出濃厚的人文氣息。而且,每一道題提問都著重于“你”的思考,“你”的認識。在對問題作答時,翰林版教參從人生短暫、現(xiàn)代友人交往、生命關(guān)懷等人文角度解讀問題的答案,使古人的感嘆與今人的感受相契合,讓人感覺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文言文依然具有很強的現(xiàn)代意義。

大陸人教版課后習題 (即“研討與練習”)有4道,按人文性、工具性區(qū)分,一、三題歸人文;二、四題歸工具,屬語文基本知識。以下就第一、第三題進行分析。

第一大題中的3道小題分別為：

1.本文第1、2段概述了蘭亭聚會的情況,說說作者為什么會有“信可樂也”的感受?

2.用自己的話概括第3段議論的中心問題,想一想作者的感情怎樣由“樂”轉(zhuǎn)而為“痛”?

3.“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表達了作者怎樣的生死觀?

第三大題為：

作者說“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你還讀過哪些抒人生無常之感、發(fā)時不我待之嘆的古代詩文?舉出三五例與同學交流。文章最后說：“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蹦阕鳛椤昂笾[者”,讀了此文有什么樣的感受?[7](P31)

人教版的這些題目涉及“信可樂也”的感受;“樂”、“痛”轉(zhuǎn)變的原因;作者的生死觀;人生無常的感嘆等方面,也都體現(xiàn)對人生和生命等人文方面的關(guān)懷,不過設(shè)問形式略顯僵硬。在回答時,人教版教參從《蘭亭集序》中挑選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等相關(guān)語句來作答,沒有聯(lián)系學生的實際生活。第三大題只給出設(shè)題意圖：了解古人對時間生命的認識,啟發(fā)學生對生命終極目標、生命價值進行深入思考。

在設(shè)計課后習題時,大陸人教版習題有一半是語文基礎(chǔ)知識訓練,還有一半是對文章思想的深入探討,這樣設(shè)計習題兼具了語文的工具性與人文性;而臺灣翰林版的“問題討論”更多的是由己及人的生命體驗,更突顯對學生“人文”的熏陶,題目闡述也體現(xiàn)一種溫文爾雅的氣息,人稱代詞多用“你”,讓學生感到親切自然。

總的來說,兩岸習題都較關(guān)注“樂”到“痛”的轉(zhuǎn)化。蘭亭雅集中聚會的“樂”、“欣”隨著王羲之的生命感悟而向“悲”、“嘆”轉(zhuǎn)化。由此及彼,不難想象人之一生“修短隨化,終歸于盡”?！皶x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5](P131)王羲之的感嘆正體現(xiàn)于此。拋開一切的事務,無論多大的情懷,面對無奈的死生,孰不覺其痛哉!

三、兩岸文本在人文導向方面應有的補充

文言文作品一般具有較強的思辨性和人文性。注重學生邏輯思辨能力和不迷信權(quán)威的人文精神的培養(yǎng),理應是語文課程文本設(shè)計的目標。錢鐘書在評《蘭亭集序》時曾說：“竊為羲之之文,真率蕭閑,不事琢磨,寥寥短篇,詞意重沓。如云：‘暢敘幽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昭明不選《蘭亭集序》,宋人臆度,或謂由于耳目未周,掛漏難免;或謂由于誤以‘絲竹管弦’、‘天朗氣清’為語病?！鹗@詩：‘三春卻是暮秋天,逸少臨文寫現(xiàn)前……逸少臨文總是愁,暮春寫得似清秋。少年太子無傷感,卻把奇文一筆勾。’”[8](P1765-1767)金圣嘆詩的后兩句是說太子蕭統(tǒng)沒將《蘭亭集序》選入《昭明文選》。

上述評論認為《蘭亭集序》既有用詞重復的弊病,也有常識上的錯誤。兩岸文本在習題設(shè)計方面可引導學生探討錢鐘書和金圣嘆的評論是否合理?？梢詮淖杂赊q論中體會類似晉人的思想自由和精神獨立,而不是一味對教材、對教師、對學術(shù)大家的盲從。

關(guān)于作者的情感基調(diào)也可探討。文章由“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引起“豈不痛哉”開始,到“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而發(fā)出的“悲夫”結(jié)束,王羲之始終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淡淡的悲愁。正如金圣嘆所說：“此文一意反復生死之事甚疾,現(xiàn)前好景可念,更不許順口說有妙理妙悟,真古今第一情種也!”[9](P227)

史書載,王羲之自幼受父親王曠和伯父王敦、王導的熏陶,很想為偏安江南的東晉王朝建立一番功業(yè),結(jié)果未能如愿。他看透皇帝和大臣茍且偷生的本質(zhì),辭官退隱,并在母親墳前發(fā)誓不再做官。身處東晉亂世,文人多有一種深切的悲哀,其人文精神也有“亂世的憂憤作底” (陳平原先生語)。我們有理由認為,王羲之擺脫不了的悲,既有個人的身世之嘆,更有對社會動蕩的悲嘆。習題可引導學生對東晉社會現(xiàn)狀、王羲之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討論,了解個人的命運、性格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杜牧《潤州二首·其一》)。東晉文人追求精神和個性的獨立,注重回歸心靈,內(nèi)心因此而純粹。他們追求心靈與自然的契合,是頗具“天人合一”人文精神的一代人。學習他們的精神,對兩岸學生的人文熏陶大有裨益。

[1]課程教材研究所.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 (語文)必修4[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2][唐]房玄齡.晉書·王羲之傳：卷八十：列傳第五十 [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臺]宋裕.臺灣普通高級中學國文教師手冊6A[S].臺南：翰林出版社,2009.

[4]課程教材研究所.高中語文教師教學用書必修2[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5]宗白華.藝境：論世說新語與晉人之美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6][臺]宋裕.普通高級中學國文教科書6(A本)[S].臺南：翰林出版,2009.

[7]袁行霈,課程教材研究所.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必修2[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8]錢鐘書.管錐編 (第三冊：一○六) [M].上海：三聯(lián)書社,2007.

[9][清]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之六：晉文 [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