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梅
(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安徽蕪湖241002)
儒家思想對中國社會,尤其是封建社會的發(fā)展演變具有無以倫比的影響力。依照儒家思想的社會分層理念,官和商是作為有著明顯區(qū)別的獨立群體存在著的,彼此從事不同的職業(yè),秉承不同的價值取向,地位迥異。然而,審視歷史演進的細微之處,我們卻不難發(fā)現(xiàn),官商關系既有鮮明的對立,又存在乖張的統(tǒng)一,尤其在商品經(jīng)濟一度蓬勃發(fā)展的晚明時期,宋明理學飽受享樂思潮、拜物主義的雙重夾擊,官商關系由概念上的涇渭分明轉(zhuǎn)向?qū)嵺`上的互融互利,形成了前所未見的融合面貌。
由于中國封建社會的經(jīng)濟基礎是典型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歷朝統(tǒng)治者大都推行“重農(nóng)抑商”的統(tǒng)治政策,進而形成了“士、農(nóng)、工、商”的社會分工傳統(tǒng)。其中,士為首,商為末,官員、學者、士人的社會、政治地位是商人所無法企及的。對商人的歧視在文學作品中的體現(xiàn)可以被簡單概括為:縱使腰纏萬貫,卻是猥瑣和粗俗的代名詞,自始至終得不到(或曰不配得到)女主人公的青睞。但在“三言”中,商人卻能夠借助與“官”的互融互化實現(xiàn)自身形象的新變,從而與前述的固有塑造模式大異其趣。這樣的互融互化體現(xiàn)在個方面:
從“三言”所描述的社會情形可以清楚地看到,官僚需要商人的金錢資助,用于講究排場和奢華的生活,而商人也需要官僚做后盾謀取更大的利益。他們有的是“喜交士大夫以為干進之階”([清]昭璉.嘯亭雜錄:卷2,附錄),或者以錢財吸引士大夫“多與之游”([清]朱彝尊輯.明詩宗:卷100),百般逢迎討好,對于很多商人來說雖然他們已經(jīng)擁有了萬貫家資,但仍然不忘“援結(jié)諸豪貴,藉其庇蔭”[1](P224)。
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呂大郎還金完骨肉》、《劉小官雌雄兄弟》等作品中均出現(xiàn)“朝奉”一詞,根據(jù)作品的情節(jié)發(fā)展,可以確定,作品中的“朝奉”一詞是指徽商或者徽州比較有地位的鄉(xiāng)紳,可是據(jù)《史記·貨殖傳》記載“朝奉”本來是古代的一種官職名,而作品中大量運用“朝奉”一詞來指稱徽商,就可以感受得到商人本身對于官紳身份的想往,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商人在社會生活中的巨大影響力。[2](P85)
“官吏債”就是以官吏為放債對象的特種高利貸行業(yè),這是晚明時期的一項頗具中國特色的高利貸業(yè)務。說到舉官吏債,還要從“三言”中的幾段故事說起。
在《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蘇知縣羅衫再合》中講了這么一段故事:永樂年間進士蘇云赴浙江蘭溪縣當知縣,半路上遭到強盜徐能搶劫。徐能將蘇云拋入大江,而蘇夫人則被徐能的兄弟徐用私下放走。徐能抱走蘇夫人剛產(chǎn)下就拋棄的嬰兒,養(yǎng)為己子,取名徐繼祖。十九年后,徐繼祖中了進士,選授監(jiān)察御史,往南京清理檔案,正好接到流落民間的母親遞交控告徐能的狀紙。于是,他為父母報了仇,又找到蘇云,全家團圓。又如《醒世恒言》第三十六卷《蔡瑞虹忍辱報仇》,描寫蔡瑞虹的父親蔡武被委任為湖廣荊襄游擊將軍,在赴任途中被船家陳小四殺害。蔡瑞虹雖然幸而保全生命,但先遭污辱,后又被迫為商人妾,迭經(jīng)轉(zhuǎn)賣,而她忍辱負重,最終報仇雪恨。作為晚明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三言”在一定程度上較為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而且從《清朝野史大觀》所收錄的一些類似的故事中,我們也可以判斷這類事情并非完全憑空虛構(gòu)。
官、商聯(lián)姻的類型多是商人之家與貧窮士子之間的聯(lián)姻。這種聯(lián)姻行為對于商人來說看起來是賠本的買賣,但實際上雙方共同的求官心理促成了這種婚姻行為,其結(jié)果是既解決了貧窮士子的生活與科舉費用,使得他們可以專心舉業(yè)之事;對于商人來說則是在士子科場登第之后,自己便可以躋身縉紳之列。這種現(xiàn)象在“三言”中多有體現(xiàn)。
《醒世恒言》第七卷《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中,富商高贊開著兩個解庫,但是他在為女兒選定夫婿時,定下來這樣的標準:“不肯將她配個平等之人,定要撿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她,聘禮厚薄倒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陪些妝嫁去,也白情愿?!备哔澾@里所說的“平等之人”,指的是和自家一樣做生意的人,也就是說,好女婿的標準并非像他們一樣做生意賺大錢,而是應當是個“讀書君子”,這樣才能在仕途上有所發(fā)展,于是高贊選中了衣食無著的錢青。這正如作品中積祖大戶王憲說的一句話:“會嫁嫁對頭,不會嫁嫁門樓?!睂嶋H上這里所指的“嫁對頭”當然就是指那些在科場上有前途的士子了,而那些科場無望的讀書人就沒那么幸運了,所以所謂的看中才學,其實最終看中的是前途。
官商互融的實現(xiàn),至少源自兩個因素:社會思潮與現(xiàn)實利益。
在晚明時期重商風尚的影響之下,人們不再掩飾自己對金錢利益的追求,反而把這當做人自身的正常欲望加以肯定。這種思想當然也會影響到官場,那些出仕為官的人,也不再把為官的政績當作衡量自身成功與否的標準,卻把是否能夠獲利作為本事?!罢?、嘉靖以前,仕之空囊而歸者,閭里相慰勞,嘖嘖高之。反之,則不相過。嘉靖、隆慶以后,仕之歸也,不問人品,第問懷金多寡為重輕。相與姍笑為癡牧者,必其清白無長物者也”。([萬歷]新會縣志:卷2,風俗)
《醒世恒言》第十七卷《張孝基陳留認舅》,開篇借老尚書之口,評說“士、農(nóng)、工、商”四民的高下優(yōu)劣。老尚書令五個兒子除了長子讀書之外,其余四子農(nóng)、工、商、賈各執(zhí)一藝,四子心中不服,詢問尚書,老尚書遂以詩的形式,對他們僵化的思想進行開導,直截了當提出了“新四民”的說法,進而贊頌商、賈、農(nóng)、工辛勞創(chuàng)業(yè)的價值,贊頌他們“暖衣飽食”的業(yè)績之大,足可報答上蒼的恩澤厚愛。作者顯然是借老尚書之口,表現(xiàn)出了一種新的思想意識,把尚書作為商人的代言人,為商人正名。[2](P83)
不僅如此,隨著晚明時期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商人的經(jīng)濟實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仰仗著自身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許多商人在官員面前找到了一定的優(yōu)越感,變得慷慨大方、底氣十足。反而是那些“學而優(yōu)則仕”的寒門子弟在他們面前倒顯得低聲下氣了,正如《金瓶梅》中西門慶的一段著名的自述中所描述的那樣:“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櫧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p>
在此背景下,商人與官僚互融的社會思想前提得到了保證。
首先,官離不開商的經(jīng)濟支持。
在世界范圍內(nèi),中國較早地創(chuàng)建了一套完整的職業(yè)官吏體制,朝廷不但對官吏的選拔和任命作出嚴格的規(guī)定,對于官吏俸祿的發(fā)放安排也是精打細算。按照職位發(fā)放的官吏俸祿,甚至可以說僅僅是一種崗位津貼,只要官吏不在其位,便不食君祿。
古代官吏離開職位多是因為任滿待選或是回鄉(xiāng)服喪,之后便要到京城參加銓選,而沒有了正常的經(jīng)濟來源的官員們在前往京城待選時,開銷確是不能少的。一方面要準備旅行費用,另一方面到了京城之后拜見座師、上司等等,也需要一筆較大的交際應酬費用。這樣一來,支出必然會大于收入。
如果在京城選到的是外官,又需要籌備大筆的赴任旅費。在理論上國家是給予赴任官員一定的旅費補貼,但是朝廷所發(fā)放的旅費補貼實在是捉襟見肘:按照《典故紀聞》的記載,晚明時知州赴任,給三十五兩道里費,知縣為三十兩,縣丞主簿為十五兩,典史僅有十兩,除非到一千五百里以外的地點赴任,否則赴任時不得使用朝廷的驛館,理由是已經(jīng)發(fā)給道里費了。因此長途跋涉的旅費必須得官員們自己設法籌措。
為了應付這些開銷,除非官吏本身就已經(jīng)是財大氣粗,否則就得舉債赴任。雖然根據(jù)晚明時期的法律規(guī)定,放官吏債是違法交易,可對于大多數(shù)官吏來說不舉債幾乎是無法赴任做官的。面對這種違法交易,商人冒著“高風險”,自然是追求更高的回報,被放債人因為生怕事情張揚出去,可能丟失官位,所以不但不敢賴債,還要付出高達“五分”的利息[3](P106),而且這項投資還有一項相當可靠的回報:就是放債人在以后經(jīng)商的過程中可以得到諸多官場上的照顧。
當然,“舉官吏債”不單單是以這種明確的債務關系存在的,還有一種現(xiàn)象可以說是變相的“舉官吏債”行為。比如一人高中之后,他的親朋好友,甚至鄰居都會前來表示祝賀,當然表示祝賀自然得帶賀禮,很多人的賀禮就是白花花的銀兩。不用說這些銀兩送出去肯定是要收回來的,當然收回的不再是這些銀兩,也不僅僅是這點銀兩,而是在受贈者為官之后給自己的更大的實惠。這一現(xiàn)象在《儒林外史》范進中舉的事件中就有明確地描述,雖然書中并未把范進為官之后給這些資助者怎樣的好處很明確地加以敘述,但其最終結(jié)果肯定是不言而喻的。
其次,商人主動進入官僚階層
從當時商人的價值取向上看,商人并不僅僅滿足于經(jīng)商謀利,在晚明時期,“以末致財,用儒守之”的說法很是盛行,鼓勵子弟“業(yè)儒”,或是直接捐資授官,更有甚者,還有身處官僚階層仍然經(jīng)商之人也為數(shù)不少。
為了從根本上保障自身的利益,或者說使得自己的利益得到最大化地實現(xiàn),商人們還要在有錢的基礎上,努力成為官僚階層的一員。有一些大商人為了捐資授官,不惜花費重金,目的就在于想要直接躋身于封建官僚隊伍,借助其政治特權(quán)來保護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
當然官商階層的形成一方面是商人保護自身利益、官僚想要爭取利益的結(jié)果,從更深層次上講,也是中國商人無法徹底擺脫儒家的既有價值規(guī)范,于是試圖接近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封建官僚階層的結(jié)果。
第三,商人自覺培養(yǎng)未來官僚
如前所述,商人有時會選擇士子成為東床快婿。這種看似簡單的招親背后乃是及其功利的考量:對“女婿”進行投資,為家族未來的“封妻蔭子”埋下伏筆。當然,貧窮士子在選擇商家入贅時,或許也是有著自己的想法的。對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他們來說,排斥商人未嘗不是一種“文化本能”,但出于內(nèi)心對功名的渴望和改變物質(zhì)生活質(zhì)量的沖動,他們最終屈尊入贅。
在《喻世明言》卷二十七《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父母雙亡,家貧未娶的莫稽因飽讀詩書,一表人才,被團頭金老大看中并打算將其招贅為婿。莫稽在從媒人那里得知此事時,他心里想的是:“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俯就”一詞鮮明地表現(xiàn)了他入贅金家的心態(tài)和目的。從他為了一己之私入贅金家,到他連科及第之時有了“早知又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的念頭,再到之后,做出“推妻墜水”的惡劣行徑,再到欣然接受已為上司義女的玉奴。這分分合合之中,作為貧窮士子的莫稽僅僅是想要依賴商家的財力實現(xiàn)他高中狀元的夢想。
站在歷史的高度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與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之間矛盾又統(tǒng)一的關系,官商融合的發(fā)展軌跡可以說是這種關系的集中體現(xiàn)。對于商人和官僚來說這種結(jié)合都并非是自覺的意愿,但卻又是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1]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 [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2]俞曉紅.古代白話小說研究 [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3]郭建.古人的天平:中國古代名著中的法文化 [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