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黑格爾市民社會理論及其當代價值

劉繁榮

（蘭州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甘肅蘭州，730000）

一、黑格爾市民社會的闡述

（一）市民社會的簡述

市民社會是一個具有深厚的歷史演變、豐富內涵和范疇的詞匯，也是目前學術界爭議較多的一個概念。這一術語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當時是“指政治共同體或城邦國家，具體指自由和平等的公民在一個合法界定的法律體系之下結成的倫理政治共同體”。［1］直到近代，英法啟蒙思想家才開始廣泛使用“市民社會”一詞，“其內涵特指與自然狀態(tài)（家庭）相對的政治社會或國家，而不是指與國家相對的實體社會”。［2］而后的黑格爾則是第一次劃時代地把市民社會從國家中分離出來，隨后馬克思在此基礎上把市民社會看做是市場經(jīng)濟中人與人的物質交往關系和由這種交往關系所構成的社會生活領域。20世紀以來，隨著西方市民社會理論研究的深入，帕森斯、葛蘭西、哈貝馬斯以及柯亨和阿拉托等一批著名學者對市民社會概念作了新的闡釋。他們主張把經(jīng)濟領域從市民社會中分離出去，認為市民社會主要應該由社會和文化領域構成，同時強調它的社會整合功能和文化傳播與再生產(chǎn)功能。此后，無論是國內學者還是國外學者都積極地對此概念進行陳述，國外如美國西馬學者艾倫·伍德（Ellen M.Wood）刊載于英國《社會主義年鑒1990年號》的《“市民社會”的使用和濫用》，國內如肖歲寒發(fā)表于《天津社會科學》的《“市民社會”的歷史考察》、叢日云發(fā)表于《哲學研究》的《論黑格爾的“市民社會概念”》等。

（二）黑格爾市民社會的主要內容

“市民社會，這是各個成員作為獨立的單個人的聯(lián)合，因而也就是在形式普遍性中的聯(lián)合，這種聯(lián)合是通過成員的需要，通過保障人身和財產(chǎn)的法律制度，和通過維護他們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外部秩序而建立起來的”。［3］204黑格爾認為直接的或自然的倫理精神是家庭。而市民社會就是“處在家庭和國家之間的差別的階段，”［3］231是一個以獨立單個人的聯(lián)合的普遍性來維護他們特殊性的抽象聯(lián)接，而這種聯(lián)接是靠需求體系來運轉，他認為私人利益的體系是市民活動的基礎，因此才在生產(chǎn)和交往中形成了市場原則。他認為“市民社會是在現(xiàn)代世界中形成的，”［3］231在市場原則下“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但是，如果他不同別人發(fā)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為特殊的人達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過同他人的關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滿足他人福利的同時，滿足自己”。［3］231市民社會包含三個環(huán)節(jié)，即通過個人以勞動為中介滿足個體需求的需要的體系、實現(xiàn)自由這一普遍物的現(xiàn)實性為目的的司法手段、預防遺留在上列兩體系中的偶然性，并把特殊利益作為共同利益予以關懷的警察和同業(yè)公會。

二、黑格爾市民社會的超越性

（一）充分認識到市場經(jīng)濟下市民社會的內部矛盾

黑格爾清楚地認識到市民社會雖然是一個不受國家干預而獨立存在的私人自治領域，但卻是一個私欲間的無休止的沖突場所。市場經(jīng)濟下人們以個人私利為準繩，在需求體系下，使得個體獲得獨立發(fā)展、特殊性得到發(fā)展，而滿足需要的手段是勞動，在這時候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獲得需求滿足的手段，“每個人在為自己取得、生產(chǎn)和享受的同時，也正為了其他一切人的享受而生產(chǎn)和取得”。［3］247這樣就促使個人追求和分享普遍性財富成為了一種可能，但是不同的個體因不同的差異性，如資本、技術、自身稟賦和體制不足的制約等，使得“這種差異在特殊性的領域中表現(xiàn)在一切方面和一切階段，并且連同其他偶然性和任意性，產(chǎn)生了個人的財富和技能不平等的必然后果”。［3］247進而導致個體間在物質財富占有、社會教育、技能等方面的不平等，衍生出人與人的社會等級的差別。黑格爾還看到滿足人的特殊性的需求形成的聯(lián)系的普遍化和用以滿足需求的手段和方式的普遍化下，社會利益分化極端化，驅使財富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的同時還帶來多數(shù)賤民的產(chǎn)生，這樣利益分化的同時就衍生了市民社會內部利益的不可調和的矛盾。除此之外，黑格爾還看到市民社會所展現(xiàn)的單個人的特殊利益與集體利益或公共利益的沖突性?？吹绞忻裆鐣屖怪趁竦氐慕?，導致個體權力的不一致，進而演化成戰(zhàn)爭。因此，黑格爾認為要調節(jié)個體利益差異和維護好市民社會秩序的辦法就是用法律、警察、同業(yè)協(xié)會等中介組織來協(xié)調，特別是要靠教育來使市民社會內部和諧。這一認識是他以具有現(xiàn)代社會的視野來考量的，是具有先進性的。

（二）認識到市場經(jīng)濟下的社會交換關系誘發(fā)的缺點，即導致道德敗壞和精神貧乏

“一方面說，特殊性本身既然盡量在一切方面滿足了它的需要，它的偶然任性和主觀偏好，也使得它在這些享受中破壞本身，破壞自己實體性的概念。從另一方面說，必然需要和偶然需要得到滿足是偶然的，因為這種滿足會無止境地引起新的欲望，而且它完全倚賴外在偶然性與任性，同時它又受到普遍性的權力的限制。市民社會在這些對立中以及它們錯綜復雜的關系中，既提供了荒淫和貧困的現(xiàn)象，也為兩者提供了共同的生理上和倫理上蛻化的景象”。［3］233這段話表明，在黑格爾看來如果個體在市場經(jīng)濟下，一味地追求滿足自己特殊性的需求，而沒有得到有效的節(jié)制，會導致市民社會的倫理敗壞和精神上的貧乏。在這點上，黑格爾超越了洛克、盧梭或亞當·斯密，因為在人們還在熱捧市場經(jīng)濟的奶酪時，他卻已經(jīng)看出其中的局限性了，這可以說是一種了不起的超越。

（三）黑格爾看到“教育”在市民社會中的意義

“教育的絕對規(guī)定就是解放以及達到更高解釋的工作”。［3］237在黑格爾看來，教育的意義是極大的，他認為市民社會主要是單個體受教育的領域，在黑格爾看來，“當個人經(jīng)過這種‘教育’達到了與社會的自覺統(tǒng)一，即自覺服從社會的客觀規(guī)律、服從國家的權威和法律時，‘國家精神’和‘國家感’就代替了自私自利的市民精神，‘市民’就提高為‘公民’；與此相適應，社會結合也就達到了更高一級的水平，達到了‘真正的國家’階段”。［4］黑格爾認為市場經(jīng)濟下市民社會的“異化”狀態(tài)，是不能真正讓個體讓渡特殊利益來實現(xiàn)社會普遍利益和目的的，只有通過教育手段，因為通過教育個體的特殊性就可以鍛煉和提高自己，使自己達到所要達到的普遍形式，這樣就使市民社會進入“主觀自由現(xiàn)實化的國家”，才能實現(xiàn)普遍性和統(tǒng)一性，才能真正使社會各種不同利益實現(xiàn)協(xié)調。

（四）區(qū)分了市民社會和國家，闡明了市民社會的現(xiàn)代性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中講到：“市民社會是處在家庭和國家之間的差別的階段，雖然它的形成比國家晚。其實，作為差別的階段，它必須以國家為前提，而為了鞏固它的存在，它也必須有一個國家作為保障在它面前。此外，市民社會是在現(xiàn)代世界中形成的，現(xiàn)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規(guī)定各得其所”。［3］231這段話表明，市民社會的形成晚于國家，它是獨立于國家和家庭之外的中間地帶。在歐洲16世紀以前的思想家把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混合起來，認為是同一回事，16世紀以后，隨著民族國家的出現(xiàn)和君主專制政體的建立，市民等級在王權的保護下獲得了從事工商業(yè)活動的自由，私人領域的獨立開始了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發(fā)離過程。然而在君主專制制度下，不受限制的王權對工商業(yè)經(jīng)營和私人領域的侵犯又必然妨礙市民社會的順利發(fā)展。18世紀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私有財產(chǎn)、市場競爭和中產(chǎn)階級的勃興以及人們對自由日益強烈的需求，使得資產(chǎn)階級思想家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政府和社會的差別，但未作進一步的區(qū)分。直到黑格爾才第一次有了明確的區(qū)分。黑格爾開始把市民社會關注重心轉向經(jīng)濟領域，引入需要體系和同業(yè)協(xié)會，最終把市民社會從國家中脫離出來。

三、黑格爾市民社會的局限性

（一）顛倒了市民社會和國家的關系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認為市民社會作為私人利益而言，是對家庭這種血緣關系的否定，但是這種私人利益最終應該整合于國家之中。因為只有國家才能實現(xiàn)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一，國家在倫理上包含了家庭和市民社會，同時又高于二者。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它們才是真正的活動者；而思辨的思維卻把這一切頭足倒置。”［5］249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提出：“在過去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chǎn)力所制約、并且也制約生產(chǎn)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會。”［5］87-88他還認為市民社會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fā)源地和舞臺，“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保?］131馬克思考量市民社會是從政治經(jīng)濟學中去尋找的，他把對市民社會的考察引入到經(jīng)濟基礎、交往關系、異化勞動等內容上，并最終得出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就是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市民社會決定國家。

（二）忽視了市民社會中的文化領域部分

黑格爾在闡述市民社會的時候認識到市民社會的內部矛盾性，也認識到了在市場經(jīng)濟下的市民社會將導致社會倫理的淪喪，這都是他超越時代的不朽的貢獻，但是他又提出用國家來統(tǒng)一這個不可調和的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矛盾，讓國家來統(tǒng)一意志并進行約束。哈貝馬斯認為市民社會概念乃是指一種獨立于國家的“私人自治領域”，它包括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而公共領域實際上就是社會文化生活領域。葛蘭西關于市民社會研究也強調文化領導權在現(xiàn)代西方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他們都認為黑格爾忽視了市民社會中關于文化生活領域的內容，市民社會中的這些矛盾本可以在市民社會的文化生活領域內解決與克服的。

（三）黑格爾提出超越市民社會的出路具有局限性

黑格爾關于市民社會的超越與出路就是用最高倫理精神即國家來整合市民社會內部矛盾與協(xié)調關系?！昂诟駹栒J為超越市民社會內在矛盾的根據(jù)和力量存在于國家之中，還把國家規(guī)定為體現(xiàn)了倫理精神的抽象精神實體，因而他所說的超越只能是一種外在的、表面的超越，即由外部統(tǒng)合市民社會而達致倫理精神的實現(xiàn)，因而黑格爾克服市民社會的方案是難以成功的”。［6］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國家受制于市民社會，因此國家要真正解決市民社會的內在矛盾是不可能的。從以上可以看出黑格爾這種超越是有局限的。真正超越市民社會的出路應該是馬克思所提出的超越——人的解放。馬克思認為單純把國家凌駕于市民社會之上是不夠的，因為剝削沒有消滅、階級沒有消滅、異化勞動沒有消滅，只有實現(xiàn)以上消滅的人類解放才是真正的超越，只有實現(xiàn)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才是市民社會最終的出路。

四、黑格爾市民社會的當代價值

（一）認清市場經(jīng)濟帶來的消極影響，努力構建人類倫理及精神家園

黑格爾指出在市場經(jīng)濟下的市民社會容易導致個體過于追求特殊性而導致道德淪喪和社會的混亂。羅爾斯說:“黑格爾認為他對市民社會的探討是極其重要的；這本身就使他區(qū)別于其他著作家。按照他的看法，市民社會對現(xiàn)代國家是陌生的并且規(guī)定了現(xiàn)代性自身?！保?］這一問題在當今社會也是發(fā)人深省，他明確地告訴當代人，在市場經(jīng)濟中過于追逐利益時，往往容易使我們忽視精神上的追求，從而導致道德淪喪。當代世界是一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是一個物化的世界，是一個以物質生活方式為依存的世界，是一個以商品化的生活方式為寄托的世界，人們在忙于追求自己的物質利益的同時卻在道德、文明進程中迷失了方向。正如杜維明先生認為的，現(xiàn)代性導致人類文明的火車走向深淵，物化的世界導致人類各種欲求的膨脹，人們在物化的世界中喪失了自我。他極倡導儒家觀念的現(xiàn)代化，“我們應該在凡俗的生活中追尋神圣的意義，重視自我的超越，以達到生命的‘孔顏樂處’。如果能這樣，人就能避免被異化的命運，就是自由的人，完整的人”。［8］所以，黑格爾給我們現(xiàn)代人的啟示是：在市場經(jīng)濟下，我們不能一味地追逐自我私利——物質利益，要加強自己的文化精神上的追求，重視文化精神上的內省，從而超越自我。

（二）注重分配努力消除兩極分化，加大對弱勢群體的扶持助，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指出：“當廣大群眾的生活降到一定水平——作為社會成員所必需的自然而然得到調整的水平——之下，從而喪失了自食其力的這種正義、正直和自尊的感情時，就會產(chǎn)生賤民，而賤民產(chǎn)生同時使不平均的財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中?！保?］286他還認為賤民對富人、國家、社會在內心里都是反抗的。這對我國當下發(fā)展現(xiàn)狀的啟發(fā)意義是極大的，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存在急需解決的問題還較多，如分配不公、兩極分化、人民內部矛盾較多等，在這種情況下極易發(fā)生由仇富心理主導的群體事件，為此我們要處理好財富分配問題，建立公平公正的社會分配結構，“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處理好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①胡錦濤.十七大報告.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奪取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新勝利而奮斗.加大對弱勢群體的扶助，建立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構建好社會主義和諧社會。

（三）重視社會組織的力量，努力營造官民共治的社會治理格局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指出，市民社會才是驚人的權力，市民社會可以盡可能地舉辦公共教育機關；市民社會對個人的給養(yǎng)負有責任，它就有權督促他人自謀生活，可以使懶漢自食其力；市民社會可以做很多的慈善事業(yè)如公共賑濟機關、醫(yī)院和路燈等。為此，我們要正確認識市民社會的力量，特別是要重視市民社會中的各種組織的力量。黨的十七大報告提出“發(fā)揮社會組織在擴大群眾參與、反映群眾訴求方面的積極作用，增強社會自治功能”，雖然市民社會和公民社會不能等同，喬新生教授從法理上分析了市民社會和公民社會的本質區(qū)別，指出市民社會徹底消除了封建社會的藩籬，但卻又建立了階級不平等的法律秩序，公民社會是一種權利義務對等的責任社會。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指出對市民社會超越的是絕對精神——“國家”，而當前國內學者對我國目前是市民社會還是公民社會存在較大的爭議，筆者比較認同是公民社會，因為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已經(jīng)超越了黑格爾的“國家”，因為人民成了國家的主人，我們的社會在權利和義務上是對等的。俞可平認為黨政官員應鼓勵、支持公民社會發(fā)展。當前我們的政府存在的問題就是管得寬、管得過死，政府承擔太多社會事務，所以我們要重視社會組織的力量，加強對社會組織的監(jiān)管和引導，給予較多的培育和扶植，讓社會組織積極參與社會公共服務與管理，形成官民共治的和諧社會。

黑格爾市民社會理論對我國當今社會的建構和穩(wěn)定具有較為深刻的啟發(fā)意義。他提醒我們在發(fā)展經(jīng)濟的同時也需要加強精神方面的追求與修養(yǎng)；他警示我們社會利益分化將帶來種種惡果，要努力消除兩極分化，促進財富分配的公平；他還啟發(fā)我們要注重社會組織的力量，這樣有利于社會穩(wěn)定的發(fā)展。歷史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人是人的超越者，沒有哪一種理論是絕對完美的存在，任何一種理論或事物都會在它以后的時代里被超越。所以我們認清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理論的超越性和不足之后，應懷有敬畏之心，辯證地對其加以利用，以促進社會的和諧和可持續(xù)發(fā)展。

［1］ 何增科.市民社會概念的歷史演變［J］.中國社會科學，1994（5）.

［2］ 鮑景華.市民社會基本概念梳理［J］.中共四川省委省級機關黨校學報，2004（3）.

［3］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286.

［4］ 叢日云.論黑格爾的“市民社會”概念［J］.哲學研究，2008（10）.

［5］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 楊平.黑格爾馬克思和葛蘭西市民社會理論之比較［J］.蘭州大學學報，2007（6）.

［7］ 羅爾斯.道德哲學史講義［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465.

［8］ 盧文超.現(xiàn)代性與物欲的釋放——杜維明先生訪談錄［N］.中國教育報，2009-0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