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丙泉
(山東大學(xué)威海分校中文系,山東 威海 264209)
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穆旦的詩歌與眾不同,充滿現(xiàn)代主義思想。今天讀來依然讓人覺得新鮮奇異、尖銳深刻,刺痛著讀者的靈魂,又讓人覺得透徹爽快。這是他詩歌的獨特魅力。中國是詩歌的國度,穆旦的詩歌卻與傳統(tǒng)涇渭分明。傳統(tǒng)文學(xué)追求意境創(chuàng)造,追求天人合一,追求在“相看兩不厭”的欣賞中人與世界和諧統(tǒng)一、“萬物皆備于我”、天地造化的偉大神奇也即主體精神超越的境界?!艾F(xiàn)代派詩人”穆旦卻“樹起了異教的神”①。他背棄了傳統(tǒng),走出人類的伊甸園,揭開世界的“摩耶之幕”。世界上只剩下了一個孤獨的主體,像西西弗斯一樣頑強而又徒勞地對抗一切,感受心靈上的顫抖戰(zhàn)栗,痛苦哀傷。他以孤獨痛苦的自我個體對抗一切,完成不可能完成的自我救贖的任務(wù)。這是現(xiàn)代主義的真理?,F(xiàn)代主義是產(chǎn)生于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的西方文藝思潮,其揭示世界矛盾、丑陋、荒誕、殘酷的本質(zhì),宣揚非理性主義,強調(diào)內(nèi)心的真實。穆旦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接受了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主義思想,受到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人的影響。他結(jié)合自己的現(xiàn)實體驗,寫出了許多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具特色、激蕩人心的精神世界。下面,筆者從傳統(tǒng)世界的失落、個體內(nèi)心體驗的凸顯、痛苦掙扎的人生命運等幾個方面分析穆旦詩歌的現(xiàn)代主義思想。
穆旦詩歌給人最顯著的刺激就是他展現(xiàn)了一個與傳統(tǒng)文學(xué)截然不同的世界圖景。他的眼光像鋒利無比的剃刀,掃除一切浮華,穿透溫潤的肌膚,深入骨髓,道出其中的秘密。他把人帶到了一個陌生、矛盾、危險、殘酷但又無比真實的世界中。赤裸裸的真實那么刺眼,讓人心驚膽寒,激發(fā)起讀者生死存亡的本能欲望。他的詩歌中沒有傳統(tǒng)意境的寧靜和諧可以使人在其中安歇,找到精神的歸宿;沒有美麗的景物、優(yōu)美的旋律、溫馨的情感。有的只是直面人生的冷漠、孤獨、無奈和痛苦。
在《蛇的誘惑》小序中作者說:“創(chuàng)世以后人住在伊甸樂園里……人受了蛇的誘惑,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來?!边@是《圣經(jīng)》中的古老傳說,然而作者“覺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現(xiàn)。這條蛇誘惑我們,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這貧苦的土地以外了”。上帝曾給人伊甸樂園,但人偷吃禁果有了知識,被逐出樂園來到屬于自己的大地上;而現(xiàn)在作者卻要更加深入認識自己,走出這貧苦的大地,失去任何依托,要孤獨地自己生存了?!昂牵矣X得自己在兩條鞭子的夾擊中,/我將承受哪個?陰暗的生命的命題……”在新的世界中人們將無處可逃!蛇的第一次誘惑使人類被逐出伊甸園,但還有安身立命的土地;蛇的第二次誘惑使人類又被逐出貧苦的土地,無立身之所。蛇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人類的自我覺醒,從虛幻的伊甸園來到現(xiàn)實生存的土地上;蛇的第二次出現(xiàn)是詩人個體的覺醒,擺脫貧苦的土地,來到現(xiàn)代主義的世界中,面對“陰暗的生命的命題”。
沒有了上帝,沒有了樂園,甚至沒有立足的大地,世界將會怎樣?穆旦擺脫現(xiàn)實的迷惑,不再心存幻想,不再贊美愛情、謳歌生命,摒棄了溫情、浪漫、理想。他看透世界、人生以及生命,深刻體驗荒誕、悲劇、殘忍的本質(zhì),并講出這些真理,呈現(xiàn)出一個非理性的世界。在1943年的《詩》中,穆旦表達了對人生的理解:“每人在渴求榮譽,快樂,愛情的永固,/而失敗永遠在我們的身邊埋伏?!彼詿o數(shù)的奮斗、夢想、熱情,都是虛假的:“這一派繁華,/雖然給年輕的血液充滿野心,/在它的棟梁間卻吹著疲倦的冷風(fēng)!”美麗的幻想全都破滅,展現(xiàn)出不可理喻、冷漠無情、痛苦殘酷的現(xiàn)實。敏感的詩人更認清人的最終歸宿,他在《詩》中寫道:“你啊,棄絕了一個又一個謊,你就棄絕了歡樂;還有什么/更能使你留戀的,除了走去/向著一片荒涼和悲劇的命運!”
由于這“荒涼和悲劇的命運”,現(xiàn)代主義的世界便與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以及古典主義的世界截然不同。在一般人的思想中,生命、春天、愛情、人生總是美好、幸福的,人們滿懷熱情、勤奮勞作就能有幸福美好的生活。在穆旦看來卻恰恰相反。在1941年的《控訴》中他寫道:“生命永遠誘惑著我們/在苦難里,渴尋安樂的陷阱?!鄙路鹗且粋€陰謀,把人們引入苦難的陷阱?!罢l該負責(zé)這樣的罪行:/一個平凡的人,里面蘊藏著/無數(shù)的暗殺,無數(shù)的誕生?!逼鋵嵳l也無法負責(zé)這樣的罪行,因為每一個平凡的人都是深不可測的深淵,無數(shù)的暗殺之后是無數(shù)的誕生,誕生什么呢?是無數(shù)的暗殺之后的無數(shù)的暗殺。生命充滿可怕的罪惡,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這讓人想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說,它認為內(nèi)心深處的潛意識包含強大而深邃的動物本能,人類雖然有文明的光彩,但更深不可測的是動物本能的黑暗深淵。
人們歌頌春天,陶醉在繽紛的色彩和馥郁的芬芳之中,可穆旦看到的是赤裸裸的本質(zhì)。他在1942年的《春》中寫道:“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痹娙嗽诨▓F錦簇后面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本質(zhì):欲望。這正是非理性主義哲學(xué)家叔本華所強調(diào)的:“世界和人自己一樣,徹頭徹尾是意志,又徹頭徹尾是表象。此外再沒有剩下什么東西了。”[1]是的,美麗的花朵是生命欲望的招搖撞騙,世界上所有的美都包藏著痛苦:“呵,光,影,聲,色,都已經(jīng)赤裸,/痛苦著,等待著伸入新的組合?!痹娙苏衩@發(fā)聵的語言揭示觸目驚心的本質(zhì),讓讀者看清生命的痛苦和掙扎,來到欲望的無底深淵之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限驚異、眩暈和恐懼。
愛情是詩歌的永恒主題,給人無盡的美好幻想,是苦難人生的慰藉。穆旦的詩歌中也有燃燒的愛情,但沒有纏綿和傾訴,沒有希望和白日夢的幻想。在1942年《詩八章》中穆旦說:“那燃燒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比紵鞘裁?在許多詩人的篇章中,愛情的火焰常放射出最美的光芒,璀璨奪目,給人永恒和神圣的意味。但穆旦認為“那燃燒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不過是生命發(fā)育成熟后的欲望要求,詩人說:“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愛情不過是偶然的游戲,人不過是上帝玩弄在手里的玩偶,沒有一點自由,更談不上什么永恒和神圣。沒有什么“心有靈犀”,人和人之間“永遠相隔如重山”。穆旦的《贈別》讓人想起法國詩人龍沙的《致艾倫》、愛爾蘭詩人葉芝的《等你老了》這兩首被歷代傳誦的愛情詩歌。其中高尚蘊藉的深情令人感動,詩人全身心投入,獻出自己,把無盡愛戀凝結(jié)成美麗的詩歌,感動了一代代的讀者。但穆旦的這首愛情詩讓讀者感受到的不是快樂和安慰,而是驚愕和恐懼。詩人還寫道:“你的美繁富,你的心變冷”,繁華富麗、熱烈輝煌的表面下是變冷的心,對照之下,冷漠、殘酷顯得那么露骨、刺眼。愛情不再美麗和浪漫,而是無情的戰(zhàn)爭,是生死存亡的角斗,花團錦簇下面是冰冷嗜血的利刃尖刀。
在這樣的世界上,人生是怎樣的過程呢?詩人在1942年的《幻想的乘客》中說:“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關(guān)系間,/化無數(shù)的惡意為自己營養(yǎng),/他已開始學(xué)習(xí)做主人底尊嚴(yán)?!比耸桥橙醯?,社會是充滿惡意的,在這樣的人世間,應(yīng)該如何生存?!“人之初,性本善”,這該不是人的夢囈?但“他已開始學(xué)習(xí)做主人底尊嚴(yán)”,那么,這又將是怎樣的主人,怎樣的尊嚴(yán)呢?在懦弱和惡意中浸泡、吸取營養(yǎng)長大的人啊,那“主人的尊嚴(yán)”必定是更加作惡多端!
世界和人生是虛幻、荒誕的,是充滿痛苦的悲劇,那么人能夠在哪里生存?拋棄這樣的世界和人生,還剩下什么?只剩下孤獨的自我?,F(xiàn)代主義詩人將探究的目光轉(zhuǎn)向自我、轉(zhuǎn)向內(nèi)心深處?!艾F(xiàn)代主義普遍傾向于將注意力集中于角色思想活動的內(nèi)容,經(jīng)驗主體的內(nèi)在、精神方面的生活?!保?]現(xiàn)實的世界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人必須要在內(nèi)心中尋找真實,尋找生存的依托,哪怕是用痛苦來對抗虛無。“這種尋找自我根源的努力使現(xiàn)代主義的追求脫離了藝術(shù),走向心理:即不是為了作品而是為了作者,放棄了客體而注重心態(tài)?!保?]穆旦于1940年寫了一首詩,名字就叫《我》:“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永遠是自己,鎖在更深的絕望里/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闭Q生就是一個荒誕的悲劇,被拋到荒野上,一個絕望的世界上。孤獨、殘缺、荒誕、絕望,這是現(xiàn)代主義最主要的思想情感。自我成為整個宇宙的中心,是生存的根基,除此之外則是虛無。所以,怎能不探索自我來尋找真實的意義?在1976年創(chuàng)作的《聽說我老了》這首詩中,詩人這樣寫道:“人們對我說:你老了,你老了。但誰也沒有看見赤裸的我,只在我深心的曠野中,才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蹦碌┱鋹邸俺嗦愕奈摇保凇吧钚牡臅缫爸小?,“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詩人一生都在探索自我內(nèi)心世界,從自身來觀照人,如1976年的《冥想》:“為什么萬物之靈的我們,/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今天你搖搖它,優(yōu)越地微笑,/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痹?976年《老年的夢囈》中,穆旦還在表達與眾不同的聲音:“生命短促得像朝霞:/你的笑臉,/他的憤怒,還有那少女的嫵媚,/張眼竟被陽光燃成灰!/不,它們還活在我的心上,/等著我的心慢慢遺忘埋葬?!弊约旱膬?nèi)心即是整個世界,盡管這個世界正在“慢慢遺忘埋葬”。1977年2月26日,穆旦因病去世。他是徹底的現(xiàn)代主義者,始終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中。他遠遠超越了他的那個時代。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壯志豪情,或幸福快樂的頌歌贊曲,在這樣的詩句前顯得何等淺薄、蒼白、愚昧和虛偽。
個人感受的凸顯是現(xiàn)代主義的重要特征。穆旦的詩歌中有對個體生存的虛無、荒誕之感的直接闡述。在早期詩歌中,穆旦就認為人們正在遭遇一個新的時代,必要經(jīng)歷一番風(fēng)雨、水火的洗禮。他在1939年的《從空虛到充實》中寫道:“我知道/一個更緊的死亡追在后頭,/因為我聽到了洪水,隨著巨風(fēng),/從遠而近,在我們的心里拍打,/吞噬著古舊的血液和骨肉?!彼劳龅暮樗淌闪斯排f的世界,現(xiàn)在到處充滿了死亡,人要永遠面對著死亡,這是人的宿命,不管愿意不愿意。在1939年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詩》中,詩人甚至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樣子:“我是獨自走上了被炸毀的樓,/而發(fā)現(xiàn)我自己死在那兒/僵硬的,滿臉上是歡笑,眼淚,和嘆息。”無法擺脫,無處可逃,或許只有死才能讓人歇息一下,獲得安寧。1940年的《在曠野上》寫道:“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巖層,/我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卻不斷迸裂,翻轉(zhuǎn),燃燒,/當(dāng)曠野上掠過了誘惑的歌聲,/O,仁慈的死神呵,給我寧靜?!痹?940年的《不幸的人們》中,穆旦指出自以為是的人類其實是“不幸的人們”。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在遺忘的古代里有血肉的戰(zhàn)爭、是非和成敗到今天還沒有斷定,/是誰的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笑過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荒誕的命運早已注定:“誕生后我們就學(xué)習(xí)著懺悔,我們又固執(zhí)得像無數(shù)的真理和犧牲?!?/p>
“真理和犧牲”不再神圣、崇高偉大,而且因為虛偽、狂妄和欺騙,所以讓人更深地低下“懺悔”的頭。那么人應(yīng)當(dāng)怎么做呢?穆旦于1947年創(chuàng)作了《我歌頌肉體》,這讓人不禁想起美國著名民主詩人惠特曼的一首詩《我歌唱那帶電的肉體》,他“歌唱帶電的肉體”,因為“這些不僅是肉體的構(gòu)成和詩篇,也是靈魂的構(gòu)成和詩篇”。惠特曼的詩歌充滿了理想和激情、信心和力量,要擁抱、享受和創(chuàng)造世界。然而穆旦詩歌中的肉體卻與黑暗、彷徨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讓人哀憐:詩人在這個世界上終于找到了依托。穆旦寫道:“我歌唱肉體,因為它是巖石/在我們不肯定中肯定的島嶼?!比怏w是“被壓迫的,和被蹂躪的”,但唯有肉體是“肯定的島嶼”,是生存的基石,“因為光明要從黑暗里出來:/你沉默而豐富的剎那,美麗的真實,我的肉體?!倍八枷氩贿^是穿破的衣裳越穿越薄弱越褪色/越不能保護它所要保護的”。在這個世界上,人如何拯救自己?思想其實不可靠,或許肉體能告訴我們自己的存在,肉體承受著黑暗、壓迫和蹂躪。
人生不過是一個無奈的過程,而且永不得安歇。上帝死了,人獨自支撐這個世界,盡管那么脆弱無力,孤獨無援。在1941年的《潮汐》中,詩人極大地突出自我,自我成為主宰,成為神,而這個神是異教的神,與希望、夢想、安寧和幸福背道而馳:“看見到處的繁華原來是地獄,/不能夠掙脫,愛情將變成仇恨,/是在自己的廢墟上,以卑賤的泥土,/他們匍匐著豎起了異教的神?!鳖嵏擦艘磺?,但要以血肉之軀,泥土一樣的身軀,承擔(dān)這坍塌了的世界。這“異教的神”即是現(xiàn)代主義的“自我”。穆旦以自我扛起所有的一切,扛起整個世界:“他樹起了異教的神”!
宗教中的“神”給人信仰,當(dāng)一切是虛幻的假象、是痛苦和失敗時,唯有信仰能給人勇氣和力量,給人繼續(xù)生存的理由?!八麡淦鹆水惤痰纳瘛保碌┬叛龅膶ο蟛皇浅绺邆ゴ蟮纳系?,而是一個真實、弱小但要求生存的自我。所以更需要信仰!信仰自我!以自我來支撐生存的世界,哪怕是無限的痛苦和悲哀。他在一些詩篇中提到了上帝,如1942年的《出發(fā)》:“就把我們囚進現(xiàn)在,呵上帝!/在犬牙的角道中讓我們反復(fù)/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是一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與許諾給人“天堂”的上帝不同,穆旦的上帝給人的是“豐富,和豐富的痛苦”,是現(xiàn)代主義的自我!王佐良說:“穆旦對于中國新寫作的最大貢獻,還是在他的創(chuàng)造了一個上帝。他自然并不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會打神學(xué)上的仗,但詩人的皮肉和精神有著那樣的一種饑餓,以至喊叫著要求一點人身以外的東西來支持和安慰?!保?]8這“人身以外的東西”其實不是別的,而是詩人的精神自我的對象化。
在1945年的《憶》中,詩人發(fā)出了不斷的吁請:“主呵,這一剎那間,吸取我的傷感和贊美”;“當(dāng)華燈初上,我黑色的生命和主結(jié)合”;“主呵,掩沒了我愛的一切,你因而/放大光彩,你的笑刺過我的悲哀?!痹娙撕魡尽爸鳌?,其實是對自我的呼喊,因為“那一切把握不住而卻站在/我的中央的,沒有時間哭,沒有/時間笑的消失了,在幽暗里,/在一無所有里如今卻見你隱現(xiàn)”。只因為有了信仰,才不至于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虛無中,哪怕是“你的笑刺過我的悲哀”,畢竟讓詩人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在1948年的《隱現(xiàn)》中,穆旦大聲呼喊:“主呵,生命的源泉,讓我們聽見你流動的聲音?!憋@然,詩人所崇拜的,給詩人信心和力量的,是生命,是自我,而不是上帝。生命,哪怕是充滿痛苦的生命,也是一切存在的前提,所以無論如何,要“讓我們聽見你流動的聲音”!
現(xiàn)代主義詩人始終探索自我,咀嚼自己的痛苦。在1976年的《智慧之歌》中,詩人寫道:“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yǎng),/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痹娙俗约褐沃澜?,自己又能怎樣?1976年的《自己》是對詩人一生的回顧和總結(jié),但每小節(jié)的結(jié)束,詩人都在做這樣的表白:“不知那是否確是自己?!爆F(xiàn)代主義者永遠在尋找自己,卻又永遠找不到自己,飽嘗無盡的痛苦,卻絕不欺騙自己。
對于自己詩歌中的現(xiàn)代主義思想,穆旦有清醒自覺的認識。在1940年的《玫瑰之歌》中,他用三個小標(biāo)題大致描繪了自己的思想歷程:“一個青年人站在現(xiàn)實和夢的橋梁上”、“現(xiàn)實的洪流沖毀了橋梁,他躲在真空里”、“新鮮的空氣透進來了,他會健康嗎?”他探尋新的生命,走進一個充滿困惑和痛苦但真實的現(xiàn)代主義世界。在《玫瑰之歌》中他說:“我長大在古詩詞的山水里,我們的太陽也是太古老了,/沒有氣流的激變,沒有山海的倒轉(zhuǎn),人在單調(diào)中死去。”他用最深刻的思想展現(xiàn)新的世界,用最強烈的情感激蕩、震撼古老的心靈,用最堅硬沉重的語言建造了紀(jì)念碑,指引人們走向新生:“然而我有過多的無法表現(xiàn)的情感,一顆充滿著熔巖的心/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顆冬日的種子期待著新生?!?/p>
這就是穆旦的詩歌,“他樹起了異教的神”!王佐良稱贊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去爬靈魂的禁人上去的山峰,一件在中國幾乎完全是新的事”[4]10。穆旦的詩歌確實是高聳、險峻的山峰。這山峰白雪皚皚,寒氣逼人,重云積聚,爆發(fā)刺眼的閃電和震耳的雷鳴!這山峰是讓人驚異的景象,象征著激蕩、悸動和戰(zhàn)栗的現(xiàn)代主義思想。
注釋:
①本文所引穆旦詩句,均引自李方編撰《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
[1]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233.
[2]彼得·??思{.現(xiàn)代主義[M].鄭羽,譯.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8:58.
[3]丹尼爾·貝爾.文化: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M]//王岳川.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與美學(xu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7.
[4]穆旦.蛇的誘惑[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