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樊星,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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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這些年我注意到這么一個現(xiàn)象:不少同學經(jīng)過激烈競爭進入到了研究生的行列以后,非常強烈地渴望早出成果。但當他們在報刊上、網(wǎng)絡上發(fā)現(xiàn),他們感興趣的話題好象已經(jīng)被評論家說完了時,他們又會非常焦慮。就我所知,這一現(xiàn)象相當普遍地存在于許多高校中。于是,就產(chǎn)生了這樣的奇觀:一方面,這是一個創(chuàng)新意識格外流行的時代;另一方面,這好象又是一個很不容易找到創(chuàng)新的突破口的時代。為什么?因為那些專家好象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就常常聽到這樣的感嘆:有的同學讀書有了感覺想寫點東西,上網(wǎng)查資料,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想說的,專家們早就說完了!這的確有點叫人灰心??纱蠹蚁脒^沒有:為什么不斷地還有那么多的新文章在產(chǎn)生出來?這就說明該說的話還遠沒有說完。
新的話題在不斷產(chǎn)生著,這說明創(chuàng)新的空間還是不斷擴展著。這樣如何找到新的話題,就成了值得我們探討的一個問題。
說到創(chuàng)新,很多同學認為關鍵在掌握新的理論。因此他們一入學就急迫地問:“我們應該掌握什么理論?”對此,我有不同的看法。因為我注意到許多時候以西方流行的人文理論來解讀當代中國的文學現(xiàn)象,常常給人以牽強的感覺,有的評論家在照搬西方理論時常常將中國文學作品的豐富內(nèi)涵簡單化了,而這樣一來,文學作品好象就成了理論的注腳。但就像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小說的精神是復雜的精神。每一部小說都對它的讀者說:‘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昆德拉 19)。這也就意味著,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的豐富內(nèi)涵常常具有不可窮盡性,而這種不可窮盡性正是文學研究創(chuàng)新的前提所在。另一方面那些理論本身存在偏頗,是需要打折扣的。以弗洛伊德的理論為例,他的理論的確了不起,打開了探索人類心靈奧秘的大門。但是,他的理論的“泛性論”色彩就顯然不能解釋我們生命體驗的豐富性,他的弟子榮格就因為不同意他理論的這一點,最終與他分道揚鑣。韓少功也在他的長篇筆記《暗示》中就質疑:弗洛伊德“是現(xiàn)代揮舞著科學大旗的一位性惡論者”。但是,“在他所描述的‘潛意識’這個心理密柜里,人們除了惡就不會有別的什么東西?”“本能在他的筆下蒙污?!薄耙庾R在他的筆下腰斬?!彼巴耆鲆暳艘庾R形態(tài)施壓的不同方式,忽視了生活與人的復雜性”①。因此,我常常講:理論是灰色的,而文學之樹常青。我認為,從事文學研究應該立足于對文學作品的認真閱讀。我們當然應該了解那些流行的理論,但我們完全不應該讓那些理論束縛了我們的文學感覺,我們的生命體驗,我們的思想力。多年以前,我讀過美國評論家韋勒克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做“大學里的批評”。在那篇文章中,韋勒克就指出,在美國文學界也存在著這樣的問題:“理論是接受了,而與文本的接觸卻越來越少了”(韋勒克267)。他甚至認為:解構主義是一種“極度虛無主義”,它“意味著文學研究的毀滅”(韋勒克269)。而他本人是相信這樣的文學觀的:“文學告訴我們什么是人、自然、社會和生命的意義。它具有認識的、社會的和道德的功能”(韋勒克278)。這是一種顯然比較傳統(tǒng)的文學觀,但我相信這樣的文學觀。因為在我閱讀的過程中,我感到無數(shù)偉大的文學作品實際上告訴我們的還是對于那些永恒的人生話題的探討,而我自己在閱讀當代文學作品的過程中,也一直遵循著這樣的思路:文學是人學。每一代人都在記錄自己生命體驗的寫作中不斷豐富著人類認識社會、認識自我、認識歷史的智慧,我們完全應該,也可以通過自己的閱讀去表達我們對于人生、時代、文學的認識。
二
還有一點需要特別提請注意的是我們的身份: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者。因此,在研究中國文學現(xiàn)象的過程中,我們應該牢記一點:在西方的理論與中國的文學現(xiàn)象之間,肯定存在著一種文化的隔膜。因為西方的理論是西方的理論家研究西方文學和哲學的成果,而中國的文學作品肯定有著不能被西方理論所包容的文化特色。中國有中國的文化特色。這種特色不僅體現(xiàn)在與西方不同的文化淵源、文學傳統(tǒng)上,更體現(xiàn)在許多當代中國作家常常不約而同強調(diào)的中國當代文學的中國性上。王蒙、汪曾祺、賈平凹、韓少功、莫言、阿城、陳忠實、王安憶、余華、……這些作家對中國文學特色的強調(diào)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我們這些研究中國文學的人,應該時時記得這一點,記得中國文學的中國性。這不僅是一種民族的情感,而且還是我們擺脫跟在西方理論的后面亦步亦趨的尷尬狀態(tài)的出路所在;是我們實現(xiàn)創(chuàng)新夢想的根本出路所在。在這方面,魯迅先生的評論文章《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②(收在《而已集》中)就很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在那篇文章中,魯迅完全拋開了理論,從史料出發(fā),將文學與政治、文學與酒、文人與世道人心、文人的言與行的關系等等問題談得十分透徹,一個基本的立足點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評論觀念:知人論世。在魯迅那里,文學史、文化史、思想史和自己對于人生的深刻認識,是水乳交融、渾然天成的。這篇具有深厚中國文化底蘊的文學評論值得認真研究,從中感悟文學的真諦。
一個是“文學性”,一個是“中國性”,應該成為我們尋找新的研究話題的基本立場。
例如,同樣是“意識流”小說,王蒙的“意識流”小說明顯比西方的“意識流”小說多了許多明朗、感傷的詩情畫意。因為他從小就愛讀古典詩詞。他說過,“意識流的手法中特別強調(diào)聯(lián)想……它反映的是人的心靈的自由想象,縱橫馳騁?!袊膶W一貫很重視聯(lián)想,‘賦、比、興’中的‘興’,就是聯(lián)想。”因此,他認為李商隱的詩、魯迅的《野草》中的《秋夜》、《好的故事》、《雪》“在某種意義上,干脆可以說是‘意識流’的篇什?!币驗樗鼈兌际恰皩懜杏X”的佳作③。他的“意識流”小說因此而富有了中國文學色彩。再看莫言。他崇拜福克納,但他的小說中顯然燃燒著中國文學的元素,因為他說過:“生活中原本就有的模糊、含蓄,決定了文藝作品的朦朧美。我覺得朦朧美在我們中國是有傳統(tǒng)的,象李商隱的詩,這種朦朧美是不是中國的蓬松瀟灑的哲學在文藝作品中的表現(xiàn)呢?文藝作品能寫得象水中月鏡中花一樣,是一個很高的美學境界”(莫言204)。這番話表明了作家對中國古典文學遺產(chǎn)的繼承。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
此外,還有些非常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顯然是理論家的盲區(qū)。例如校園文學,我們許多同學從小就喜歡文學,上中學以后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就我所知,許多中學的文學社團辦得非常有生氣,大學里的文學社團就更多了,許多有名的作家都是在大學期間就寫出了重要的作品。這樣就產(chǎn)生了“校園文學”的研究話題,可偏偏這個話題好像是沒有什么理論予以關注的,我們的大學教科書在這方面也普遍存在著空白。這是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我們的大學生、研究生渴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得到老師的指導,可我們的教科書上居然沒有“校園文學”的內(nèi)容。我覺得這是一個亟待填補的空白。我在最近出的一本介紹“中國當代小說”的書中就專門列了一講:“當代校園小說”。我還想在今后我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教材修訂時增補一章,介紹當代校園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
我相信,建構文學評論的中國話語,應該由此起步:超越理論崇拜,回到文學研究的原點——從文學現(xiàn)象的豐富性出發(fā),去揭示當代文學的“中國性”。
注解【Notes】
①參看韓少功:“暗示”,《鐘山》5(2002):178-179。
②參看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23。③參看王蒙:“關于‘意識流’的通信”,《王蒙文集》(第七卷)(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年)72。
莫言:“有追求才有特色”,《中國作家》2(1985):202-206。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唐曉渡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
韋勒克:“大學里的批評”,《外國文藝》4(1987):267-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