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傳明[河南省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 河南 焦作 454000]
晚唐詩人杜牧以其明朗俊爽的詩風對后世影響深遠。他的《江南春》絕句更為后來的詩話和詞論家所推崇。僅就新時期以來影響較大的高校教材來看,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主編的《中國文學史》都把該詩作為杜牧詩歌的代表作品分析;童慶炳主編的《文學概論》也把該詩作為“文學語言組織”的范例來解讀①??v觀各家的解析,在寫景的方法和效果方面略有差異,至于詩中是否別有深意、如何理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則相去甚遠。
詩的首聯“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能為賞評者津津樂道,緣于詩人巧選的描摹對象、高超的藝術手法和獨特的詩境效果。
1.落筆:虛實相生
關于起句“千里”一詞的運用,有一段詩評公案。明朝人楊慎在《升庵詩話》中有所質疑:“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睂Υ耍宄撕挝臒ㄔ凇稓v代詩話考索》予以反駁:“即作十里,亦未必盡看得著聽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即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曰《江南春》。”后世皆肯定何氏之論,但未能從詩詞理論上深究。除了呼應標題之外,詩人運用了虛實相生之法。所謂虛實相生即詩境的想象空間,可以由實生虛,如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之六“黃四娘家花滿蹊”),完全寫眼前的實景,表達的是對溫馨寧靜生活的向往之情。也可以由虛生實,如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虛寫夢境中天姥山的壯麗和神仙生活的快樂,表達的是對現實生活的不滿情感。因此,詩人寫景,既可寫眼前的實景,也可以寫意中的虛境,更多的是把眼前的實景和意中的虛境結合起來寫。虛實相生既是詩人的創(chuàng)作技巧,也是讀者的理解之法。本詩正是糅合了實感和想象,才在落筆時就鋪開一幅地域廣袤、氣象萬千的江南春景圖。
2.點染:聲色相諧
“綠映紅”運用借代手法,寫的是綠葉映襯紅花?!苞L啼”寫黃鶯在在綠葉中時隱時現,不時發(fā)出婉轉的歌聲。由此聯想到江南的春天花紅柳綠、鶯歌燕舞的美景,呈現一幅意趣盎然的花鳥畫。
對句“水村山郭”運用古詩文中的“互義”,泛寫依山傍水的城鎮(zhèn)村莊。“酒旗”的出現,在自然風光中融入了人的活動:江南大地,青山疊翠,綠水依依;村鎮(zhèn)之上,酒旗飄動,炊煙裊裊。對句無一動詞,卻點染一幅氣韻生動的山水畫!
3.結詞:動靜相映
如果說,上述景象在“風”字出現之前還在描摹靜物的話,那么,一個“風”字則由靜到動,使花草樹木都搖曳在微風之中:綠樹披拂,碧水漣漣,花枝搖曳,酒旗飄飄。這動景與靜穆的青山村郭相映成趣,卻又是畫家難以描繪的生動景象。
前兩句詩調動了讀者多種藝術感受:視覺上,有紅花綠葉和依山傍水的村莊;聽覺上,有黃鶯的歌聲;觸覺上,有暖暖的春風;感覺中,自然也能嗅出沁人的花香。加上遠近相濟、聲色相諧、動靜相映、虛實相生手法的運用,給讀者留下無盡的美感。
關于第二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論者對其表達方式、思想情感的理解上都有差異。
1.寫景的情調
一般理解,詩的后兩句是上聯寫景的繼續(xù)和融合,這里的“樓臺”穿插在水村山郭和綠葉紅花之間,成為原有景物的有機部分,同時,所有的景物都處于煙雨的籠罩之中,使全詩的意境再翻進一層,形成充滿朦朧美感的山水田園畫面,又是一幅江南春雨圖。
但是,如果仔細品味,就會感到這兩句與前面內容情調的差異。景色的凄迷,語氣中透出的蒼涼,也就引出讀者的更多聯想。
2.隱含的敘事
出句“四百八十寺”所用數字具體明確,為什么對句還要問“多少樓臺”呢?原來這里所寫的“四百八十寺”是南朝所建,這就在表面寫景的同時隱含了敘事成分。南朝是公元420年至589年在我國江南地區(qū)先后存在的四個王朝宋、齊、梁、陳的合稱。那一歷史時期,政權更迭頻仍,皇帝、官僚、貴族都著迷似的信奉佛教,他們大興土木,修建佛寺。據《南史·郭祖深傳》記載“都下佛寺,五百余所?!倍拍猎娬f“四百八十寺”是為了協(xié)律的需要所用的大概數字。從南朝到詩人生活的年代,已經過了二三百年的時間。由于年久失修,一些寺廟早已斷壁殘垣。如果把寫景和敘事糅合到一起,這兩句的意思是:煙雨籠罩下,南朝時期修建的寺院,能留存到現在的還有多少呢?
3.敘事的理趣
南朝統(tǒng)治者起勁地拜佛修廟,無非是祈求神佛保佑自己長生不老、永享富貴,保佑他們的政權長治久安。但是,當年癡想長生不老的官僚貴族早已作古,妄想長治久安的南朝四個政權接連覆亡,就連他們修建的寺院也多數倒塌。詩人暗引舊事有著現實原因:唐朝的帝王貴族,有的尊崇道教,有的篤信佛法,他們迎佛骨、煉丹砂、造浮屠、修道觀,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據《舊唐書》記載,到唐武宗時,全國共有佛寺四萬余所,僧人四十余萬,遠超南朝時期的數量,給社會造成巨大負擔。且當時寺院中的出家之人,并非全是信徒,更多的是逃避兵役稅賦的官僚貴族。對南朝統(tǒng)治者的嘲諷,分明就是當世統(tǒng)治者的警示。
4.復雜的情感
唐代詩人王昌齡在《詩格》中把詩境分成三個層次,即物境、情境、意境。近代學者王國維認為:“昔人論詩,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保ā度碎g詞話》)本詩前兩句景色明艷,格調明快,抒發(fā)的是對自然美景和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之情;后兩句景色凄迷,情感復雜,有對統(tǒng)治階級“不問蒼生問鬼神”(李商隱《賈生》)的諷刺,有心系社稷安危關心民生疾苦,更有對統(tǒng)治者大興土木加深社會危機的告誡。
本詩是純粹的寫景還是另含深意,這是正確理解詩意必須首先明確的問題。詩歌是否可以入“理”,文學史上從來就沒有形成統(tǒng)一意見。缺乏詩意的言理詩也飽受詬病。但若運用巧妙,理趣詩也未嘗不受歡迎?!皢柷牡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些千古名句已經演化為生活中的熟語或成語。要厘清《江南春》絕句是否確有深意,就要研究詩人的文學主張、創(chuàng)作實踐和詩歌的語言指向。
1.詩人的文學主張
詩人的文學主張可概括為兩句話:為文要“以意為主”,作詩要“少加以理”。這與稍長于他的白居易的文學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提法相近。
“以意為主”的文章創(chuàng)作思想,集中體現在他的《答莊允書》中。文中說:“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兵衛(wèi),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wèi)不華赫而莊整者。……是以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边@種“以意為主”的創(chuàng)作思想,突出“意”的統(tǒng)帥地位,是對過度追求語言藻飾的否定。這一主張與韓愈的“文以載道”思想既有密切聯系,又有明顯的區(qū)別:易“道”為“意”,拓展了文章的表現領域,糾正了一種較為褊狹功利的文學觀。
“少加以理”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側面體現于杜牧的《李長吉歌詩序》中?!笆官R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詩人認為,李賀的詩歌承襲了《離騷》的詞采,但在“感怨刺懟”的社會作用方面卻略遜之。如果李賀的詩歌能“少加以理”,成就會更高。序言借對李賀詩歌的評價,提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想,那就是要“少加以理”。當然,杜牧也注意到詩歌與文章的異同,如果過分強調“理”,就會影響到詩歌的朦朧含蓄之美,所以他特別強調一個“少”字,也就是要注意在詩歌中加入“理”的分寸。②唯其“少”,才能在不影響詩意形象的基礎上滲入理趣。
2.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
文章方面,杜牧的《阿房宮賦》是一篇典型的“以意為主”的賦體文章。開篇先鋪敘阿房宮的建筑宏偉豪華,然后再極寫宮中生活的荒淫奢靡,篇末轉入議論:“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闭怯捎谇赝醭慕y(tǒng)治者驕奢淫逸,濫用民力,才導致農民起義而一舉亡秦。篇末四句畫龍點睛:如不以歷史為鑒,還會重蹈覆轍。這結尾正是“意”之所在,沒有點題之“意”,詞采再好的文章也沒有價值。
詩歌方面,詩人一生創(chuàng)作了多首詠史詩和理趣詩?!吧膛恢鰢蓿艚q唱后庭花”(《泊秦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宮絕句》),這些名句的諷諫之意已為人們所熟知。《登樂游原》《過驪山作》《題商山四皓》等也都有所寄托。
3.《江南春》的用語指向
《江南春》絕句用“南朝四百八十寺”而不是“江南四百八十寺”;既說“四百八十寺”,又慨嘆“多少樓臺”,其借南朝覆亡歷史諷諫當世統(tǒng)治者的“理”也就不難解讀了。
從作者的文學主張、創(chuàng)作實踐和本詩的遣詞用語來看,《江南春》絕句中隱含的敘事、說理因素是切實存在的。
確立了詩中“理”的存在,還要查明它的確切意義。關于《江南春》絕句的主旨,論家觀點看似相近,實則側重點差異較大。梳理各家觀點,大致可歸納為以下三種。其一,尚儒排佛,表達對統(tǒng)治者治國乏術和佛道誤國的憂慮。其二,借古諷今,諷諫統(tǒng)治者大興土木濫修佛寺會造成國力衰弱民生凋敝,加重社會危機。其三,諷喻社會,對從帝王到官僚貴族社會多階層崇佛現象的憂慮。三種觀點都有可取之處,也都與佛教和統(tǒng)治者有關。因此,準確把握詩歌主旨,需要厘清詩人的生平思想、作品傾向及其佛教之間的關系。
近年對杜牧生平思想的研究大體上形成兩種相悖的意見,即尊佛和排佛。杜牧一生曾兩度在宣州(今安徽宣城市)任職,這是他人生的重要階段。《杜牧宣州佛事詩初探》一文的作者,在考察了杜牧在宣州任職時所寫的十首以寺院僧侶為對象的詩歌和與宣州僧人的密切交往后認為:在佛教興盛的唐代,詩人與佛寺、僧人密切交往,以禪院、僧人為題的詩歌屢屢可見。“作為睿智才華的大詩人杜牧,他一生崇尚佛教”,“他的宣州佛事詩,正是他崇佛思想的記錄”。③劉維俊《〈江南春〉詩主題辯》認為,杜牧十分推崇韓愈,受韓愈的治世主張和文學觀念影響很深。韓愈對佛教的斗爭十分堅決,“杜牧對佛教也是非常反對的”④。
杜牧留給后人的作品也顯現出看似矛盾的結果。對崇佛現象的不滿集中體現在唐武宗“會昌滅佛”后撰寫的散文《杭州新造南亭子記》。文中指出崇佛的三個負面影響:一是針對佛經教義。對“殺父王篡其位,法當入所謂獄無間者”,因“能求事佛,后生為天人”的教義提出質疑。這種意在引導世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極端例子,在崇尚封建“君臣父子”關系的作者看來,實在是難以饒恕的殺父弒君之罪。二是針對世俗心理。從帝王到官僚貴族,竭力事佛者大都不是為了修行向善,而是為了達到“有罪罪滅,無福福至”的目的,造成“雖舉寰海內盡為寺與僧,不足怪也”的結果。三是針對失控局面。廣修寺廟、濫度僧尼給國家經濟帶來的沉重負擔,實在不是治國之本。文中分別借文宗“古者三人共食一農人,今加兵、佛,一農人乃為五人所共食,其間吾民尤困于佛”和武宗“窮吾天下,佛也”道出自己的心聲。反觀另一面,與歷史上很多文人一樣,杜牧也與高僧有許多交往,并非“道不同不相與謀”,“老死不相往來”;在“會昌滅佛”之后,他的《斫竹》詩,描寫廢棄寺廟的衰敗景象;《還俗老僧》描寫一個被迫還俗、出路無著的老僧形象:“雪發(fā)不長寸,秋寒力更微……日暮千峰里,不知何處歸。”詩中對老僧的凄涼晚景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后世在杜牧尊佛和排佛上形成的不同意見,杜牧對佛教看似矛盾的結果,可以幫助把握作者的思想脈絡:杜牧關心的是國家的興衰和百姓(包括僧人)的冷暖,治國興國的大政方針是由統(tǒng)治者決策的,佛教的盛衰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事實上興佛和滅佛都源于統(tǒng)治者的倡導和干預)。從作者的其他作品中也可以看出,影響國計民生的歷史故事,都可以成為作者借古諷今的對象。大興土木的結果不僅有南朝的“四百八十寺”,也有秦朝“三百余里”的阿房宮。至于“隔江猶唱后庭花”中涉及的陳朝舊事、“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本朝故事,其諷諫對象也都直指統(tǒng)治者。
基于以上分析,《江南春》絕句隱含南朝大修佛廟而相繼覆滅的故事,其宗旨在于委婉地諷喻統(tǒng)治者:無休止地加重人民負擔,就會激化社會矛盾,埋下隱患;強國富民才是當政之根本。
① 童慶炳.文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00-101.
② 彭笑遠.杜牧創(chuàng)作思想論略[J].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6(1):49.
③ 李暉.杜牧宣州佛事詩初探 [J].滁州學院學報,2005(1):9-10.
④ 劉維俊.《江南春》詩主題辯[J].河北大學學報,1982(2):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