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上林[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30]
作 者:孫上林,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在讀碩士。
本尼迪克特在其著作《菊與刀》中指出日本民族具有重恥的性格特征,并將日本文化定義為“恥感文化”。她在書中寫道:“與其說他們(日本人)重視罪,毋寧說他們更重視恥”?!皭u感在日本倫理中的權威地位與西方倫理中的‘純潔良心’,‘篤信上帝’,‘回避罪惡’的地位相等”?!皭u感在日本人生活中的重要性,恰如一切看重恥辱的部落式民族一樣,其意義在于,任何人都十分注意社會對自己行動的評價?!雹?/p>
這些觀點恰如其分地指出了“恥意識”在日本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和特殊意義。事實上,日本民族確實是一個知恥、重恥的民族。可以說,“恥意識”是基于日本社會的基本結構和歷史傳承形成的,雖并非日本人獨有,卻在日本文化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體現(xiàn)。日本人對恥極度敏感,他們在被外界冒犯或自己犯下過失后最先感到的是恥辱,隨后就會想方設法消除恥感,有時甚至不惜采取一些極端的方式。這種“恥意識”在《古事記》中已有所體現(xiàn)。本文將對《古事記》上卷神話中體現(xiàn)的日本民族的“恥意識”進行考察。
在《古事記》上卷中,有六則神話能夠體現(xiàn)日本民族的“恥意識”。本文為方便論述,對它們進行概括和整理,并稱其為“受恥事件”(簡稱“事件”)。六個事件如下所示:
伊邪那岐去黃泉國尋找亡妻伊邪那美,伊邪那美表示在回去之前要與黃泉的神商量,并要求他在此期間不能偷看。伊邪那岐等待不得去殿里偷看。只見女神滿身蛆蟲蠕動,氣結喉塞,正生產(chǎn)出八雷神。伊邪那岐感到害怕,往回逃跑。伊邪那美感到受了羞辱,一直追殺他至比良坡。最終,夫妻倆隔著千引石發(fā)出絕決的誓言。
伊邪那岐派速須佐之命男治理海原,速須佐之男命不肯受命,堅持要去亡母所在的根之堅國并大聲痛哭。伊邪那岐勃然大怒,將速須佐之男命趕出國土。
速須佐之男命向大氣津比賣神乞求食物。大氣津比賣神從鼻孔、嘴和肛門中取出種種美味,做出各種食物送給他。速須佐之男命看到這種情景,認為是有意拿臟東西給自己吃,便殺死了大氣津比賣神。
阿遲志貴高日子根神去吊唁好友天若日子,卻被其父親和妻子錯當成天若日子。阿遲志貴高日子根神勃然大怒,認為他們故意將自己和污穢的死人相比,于是拔劍砍倒靈堂并用腳踢開。
天孫邇邇藝命對木花之佐久夜毗賣一見鐘情,就派人去向其父大山津見神求婚。大山津見神便以毗賣的姐姐石長比賣為副,前去奉獻。邇邇藝命因嫌石長比賣相貌丑陋將她退了回去,大山津見神感到奇恥大辱,傳話給邇邇藝命,告訴他自己在將兩個女兒一起奉獻之前發(fā)下的誓言。
豐玉毗賣在即將分娩之際叮囑火遠理命不要看她生育時的樣子。火遠理命覺得奇怪,就偷偷去看。只見她化成八尋鱷魚,彎彎曲曲地匍匐著。他大吃一驚,嚇得逃開了。豐玉毗賣感到受了莫大的羞辱,于是扔下兒子,回到海里,并堵塞了海路,令兩人永遠不能相見。
“事件一、五、六”中明確出現(xiàn)了“受了羞辱”,“感到奇恥大辱”,“感到受了莫大的羞辱”等描述人物恥感的語句;“事件二、五”中雖未出現(xiàn)類似的語句,卻有“勃然大怒”這樣的詞語出現(xiàn)。這種憤怒在某種程度上亦可理解為恥感的產(chǎn)物;“事件三”中雖未出現(xiàn)描述人物感情的語句,但通過速須佐之男命的想法和行為也不難看出其心中是暗藏恥感的。因此,六個事件均可理解為某人在受到他者的侵犯后產(chǎn)生恥感,并隨即采用某種方式消除恥辱的“受恥事件”。在對這些事件進行分析之前,先要規(guī)定組成每個事件的五要素,即:
1.受恥者:受到冒犯并產(chǎn)生恥感者;
2.施恥者:令受恥者產(chǎn)生恥感者;
3.兩者關系:受恥者和施恥者之間的關系;
4.感恥原因:受恥者產(chǎn)生恥感的具體原因;
5.雪恥方式:受恥者為消除恥感而采取的行動。
按照“兩者關系”這一因素,可將六個事件分成三組,分別為:夫妻關系、親子關系和內外關系。提取每個事件中的五要素,并將六個事件按組別排列,可整理出下面一張表格:
表1 《古事記》上卷中的“受恥事件”
前面已將《古事記》上卷中的“受恥事件”進行了整理歸納,按照受恥者和施恥者之間的關系將其分成三組并制成表格。本章將參照上表,結合日本文化的特質和日本人的心理對六個事件進行簡單分析。
本組包括“事件一”和“事件六”,受恥者和施恥者均為夫妻關系。由表1可見,兩事件存在多個共同點,如:受恥者都是妻子,施恥者都是丈夫;感恥原因均為丈夫違反妻子提出的禁忌,偷看妻子生育;最終結果都是夫妻倆相隔異地,永無相見之日。然而,兩者間亦存在一個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兩位妻子的雪恥方式大不相同。伊邪那美采取較為激烈的雪恥方式,先派黃泉丑女,后派八雷神和一千五百黃泉兵追趕丈夫,最后甚至親自出馬,大有不捉到伊邪那岐不罷休之勢。豐玉毗賣則采取較為“平靜”的方式,選擇主動離開,她回到海中并堵塞海路,使得丈夫永遠不能見到自己。
這種雪恥方式的不同,體現(xiàn)了日本在由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過程中女性地位的變化。日本的原始社會是以母子關系為中心的母系社會,女性的社會地位極高。后來,隨著男性社會地位的不斷提高,母系社會開始逐漸向父系社會過渡。《古事記》上卷反映的是公元前660年以前的日本社會狀態(tài),這時的日本正處在母系為主體的,或母系向父系社會過渡的階段。事件中的兩位女性分別處在這一階段的不同時期:伊邪那美處于過渡階段的前期,這時的女性仍處于較高地位,在受到男性的羞辱后可選擇激烈的手段進行雪恥;豐玉毗賣處于過渡階段的后期,這時女性的地位已遠不如前了,于是她只能選擇相對平靜的方式進行雪恥。
本組包括“事件二”和“事件五”,受恥者和施恥者均為親子關系?!笆录敝幸列澳轻退夙氉糁忻怯醒夑P系的父子。而“事件五”中邇邇藝命和大山津見神在是翁婿關系的同時,亦體現(xiàn)了日本“家”制度中無血緣關系的“親分—子分”關系。
與中國“家”的概念不同,日本的“家”不是根據(jù)出身形成的血緣團體,而是人為構成的模擬血緣關系,即一種特定場合下的社會組合。某個機構、組織、集團都可以視為“家”。在“家”中,“親分”相當于父輩,包括領主、上司等;“子分”則相當于子嗣,包括家臣、下屬等?!坝H分”領導、照顧“子分”,“子分”有服從、效忠“親分”的義務。在“事件五”中,葦原中國可視為模擬的“家”。天孫邇邇藝命從高天原下到葦原中國,成為那里的最高統(tǒng)治者,相當于“家”中的“親分”;大山津見神是葦原中國的地方神,相當于“家”中的“子分”。因此,邇邇藝命和大山津見神之間正是日本“家”制度中“親分—子分”的關系。
于是,本組的兩個事件就變成了發(fā)生在“家”內部的親子之間的“受恥事件”,但受恥者和施恥者在“家”中的地位卻是截然相反的?!笆录敝?,兒子速須佐之男命公然違抗父親伊邪那岐的命令的理由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戀母情結”或對母權制的留戀,在由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階段,速須佐之男命的行為無疑是向父權制發(fā)起的挑戰(zhàn)。親生兒子竟公然挑戰(zhàn)父親,伊邪那岐自然會產(chǎn)生被羞辱的感覺,進而勃然大怒?!笆录濉敝校鳛椤坝H分”的邇邇藝命將作為“子分”的大山津見神的大女兒退回的行為令大山津見神丟了面子,因此他感到“奇恥大辱”。然而,兩者在受恥后采用了不同的雪恥方式,這正是由于他們二者在“家”中的地位完全不同造成的。
日本人在進行人際交往時往往嚴格劃分出“內”與“外”。這里的“內”可理解為圈里人或自家人,即與自己處于同一集團的人;“外”指圈外人或別家人,即與自己處于不同集團的人。日本人對待“內”與“外”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他們對“內”注重協(xié)調和團結,力求保持集團的一致性;對“外”則可“毫無顧忌地采取不禮貌的行為”,“表現(xiàn)出一種冷漠、疏遠的態(tài)度,甚至抱有一種類似于敵意的冷淡”。②這在本組的事件中有著很好的體現(xiàn)。速須佐之男命已被從高天原上放逐,他只身漂泊,可以說不屬于任何一個集團;阿遲志貴高日子根神雖是天若日子的好友,但與其父親和妻子素未謀面,他們必然處在不同的集團中。也就是說,兩個事件中的受恥者和施恥者之間均為內外關系。
另外一點值得注意的是,本組事件的施恥者并未故意作出冒犯受恥者的行動,而是受恥者自認為對方的某個行動是有意所為,進而覺得受到冒犯并感到羞恥的,這點與前四個事件不同。然而,受恥者采取的雪恥方式卻比前面的更加荒暴。此前的夫妻和親子都可理解為“內”的關系,因此雪恥的方式相對溫和;本組的受辱者之所以會采取殺死對方,砍倒靈堂的荒暴行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與施恥者為“外”的關系。
前面已對《古事記》神話中的六個“受恥事件”進行了簡單分析,本章將對事件進行更深層的挖掘,并結合日本文化的其他側面,歸納出《古事記》神話中體現(xiàn)的“恥意識”的三個特點,并逐條進行討論。
在上述事件中,有四個事件均出現(xiàn)了與污穢和不潔相關的描述。如:“事件一”中伊邪那岐看到伊邪那美“滿身蛆蟲蠕動,氣結喉塞”;“事件六”中火遠理命看到豐玉毗賣“化成八尋鱷魚,彎彎曲曲地匍匐著”;“事件三”中速須佐之男命認為大氣津比賣神“有意拿臟東西給自己吃”;“事件四”中阿遲志貴高日子根神認為天若日子的父親和妻子“故意將自己和污染的死人相比”。伊邪那美和天若日子已經(jīng)死亡,而原始社會的日本人認為死人是污穢的;大氣津比賣神從鼻孔、嘴和肛門中取出的美味可以視為不潔之物;伊邪那美和豐玉毗賣是因為自己生育時那污穢、不潔的樣子被丈夫看到,而產(chǎn)生了恥感;速須佐之男命和阿遲志貴高日子根神則是因為施辱者的某些行為給他們帶來不潔的感覺,進而產(chǎn)生恥感。這種厭惡污穢和不潔并引以為恥的觀念與日本古代樸素的神道教義緊密相連。原始神道認為:“諸惡都是污穢,諸善都是清明”③,忌諱不潔與污穢,提倡身心的清明無垢。神道的重要儀式祓禊正是這一思想的體現(xiàn)。處在此信仰支配下的日本人會以污穢和不潔為恥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外,“名譽的喪失”也是受恥者產(chǎn)生恥感的重要原因。無論是“事件二”中速須佐之男命對其父伊邪那岐命令的違抗,還是“事件五”中邇邇藝命將石長比賣退回,都可理解為施恥者令受恥者丟了面子,即喪失了名譽。而“事件一”和“事件六”中伊邪那美和豐玉毗賣產(chǎn)生恥感的原因,亦可理解為她們的夫君不顧其提出的禁忌悄悄偷看的行為令她們喪失了名譽。同理,“事件三”和“事件四”的兩位受恥者均認為施恥者無意的行為是一種故意冒犯,令他們的名譽受損,才采取了激烈的雪恥方式??偟膩碚f,“污穢、不潔之物”和“名譽的喪失”是誘發(fā)恥感的兩大主要原因,且兩者往往交織在一起,共同發(fā)生作用。
日本人對恥極其重視,這在《古事記》神話中亦有很好的體現(xiàn)。在事件中,受恥者將恥放置在高于其他感情的位置?!笆录弧敝幸列澳敲罏榱讼此u辱,不顧夫妻之間的愛情,用盡手段追趕伊邪那岐,以致兩人最終相隔異地;“事件二”中伊邪那岐將兒子速須佐之男命逐出國土,可以說比起父子之間的親情,他更看重自己受到的恥辱;事件六中豐玉毗賣扔下丈夫和剛出生的孩子,毅然回到海中并堵塞海路,她為了洗雪羞恥放棄了愛情和親情;“事件四”中阿遲志貴高日子根神因受恥而大怒時竟砍倒好友天若日子的靈堂并一腳踢開,這種對死去好友的不敬體現(xiàn)了他對友情的否定;“事件三”中速須佐之男命不顧有恩與他的大氣津比賣神,殘忍地將其殺害,這是他比起人與人之間的恩情更重視恥的結果。
此外,事件中的受恥者在感到羞恥時都不加掩飾,并立刻采取行動洗刷恥辱。這在“事件一、二、三、四、六”均有體現(xiàn)?!笆录濉钡拇笊浇蛞娚裨谑軔u后雖未采取激烈的雪恥行動,卻也對恥不加掩飾,通過傳話的方式告知邇邇藝命自己受到的羞辱。這是因為這一時期的日本尚未受到大陸傳來的佛、儒、道三教的影響,人們的感情較少受到規(guī)章、理法的制約,恥就顯得更加純粹。在上述事件中,受恥者都將雪恥對象直接指向外部,并令施恥者付出了不同程度的代價,他們的恥顯得更加真實、直率,帶有一種純粹性。
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指出:日本人“受到侮辱,或遭到失敗,有‘洗刷’污名的義務,亦即報復或復仇的義務”④?!氨匾獣r也許要對毀謗者進行報復,甚或自己自殺。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可以有多種方針,但絕不能淡然置之。”⑤事件中的受恥者在感到羞恥后均采取某種方式洗雪羞恥,但雪恥方式則與受恥者和施恥者之間的人際關系有很大關聯(lián)。
為方便論述,先將雪恥方式分為兩類:按照受恥者的雪恥行為針對的是自己還是施恥者,可分為“對自型”和“對他型”;按照雪恥方式的激烈程度,可分為“平穩(wěn)型”和“激烈型”。六個事件中的人際關系則可分成“上下關系”和“內外關系”兩大類,這里的“上下關系”即前述的夫妻關系與親子關系。
表2 受恥者雪恥方式的類型
下面將參照表2對六個事件進行具體分析。先看涉及上下關系的事件,如前所述,伊邪那美和火遠理命,伊邪那岐和邇邇藝命在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中處于上位;伊邪那岐和豐玉毗賣,速須佐之男命和大山津見神則處于下位。這種人際關系的不同,直接造成了受恥者雪恥方式的不同。居上位者在受恥后采取的是對他的、較激烈的雪恥方式;居下位者在受恥后則采取相對平穩(wěn)的雪恥方式。內外關系已在前文有所論述,受恥者采取的均為對他的、比上下關系中更為激烈的雪恥方式。不過無論哪種關系,受恥者在受恥后均沒有沉默不語,而是積極洗雪恥辱,六個事件在這一點上是完全相同的。
本文從《古事記》上卷神話中找出六個“受恥事件”,規(guī)定了組成每個事件的五要素,并將事件分成三組。通過對三組事件的比較分析,證明了日本民族的“恥意識”早在《古事記》中已有所體現(xiàn)。且它受上古時期日本文化和日本民族性格的影響,有其特殊之處:一是產(chǎn)生恥感的原因。可歸結為兩方面,即以污穢、不潔為恥,以喪失名譽為恥。二是恥感的地位?!豆攀掠洝分械娜宋镏匾晲u感,有時甚至將恥感放在高于其他感情的位置。三是“恥意識”的純粹性?!豆攀掠洝分畜w現(xiàn)的“恥意識”較少受到理法的制約,更為純粹,人們在受恥時往往對其不加掩飾;四是雪恥的原則。受恥必雪,且雪恥對象往往直接指向施恥者而非受恥者本身,且雪恥方式與受恥者和施恥者之間的人際關系有很大關聯(lián)。
①④⑤ 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類型》,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54—155頁,第82頁,第101頁。
② 中根千枝:《縱向社會的人際關系》,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23—24頁。
③ 劉立善:《沒有經(jīng)卷的宗教——日本神道》,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頁。
[1]韓立紅.日本文化概論[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
[2]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3]安萬侶.古事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4]王金林.日本人的原始信仰[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
[5]浙江大學日本文化研究所.日本歷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