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敏[浙江傳媒學院, 杭州 310018]
作 者:丁 敏,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美國導演卡梅隆十四年后奉獻的《阿凡達》讓全球觀眾震驚。但是,這種震驚與《泰坦尼克號》區(qū)分甚大。1998年,風靡世界的《泰坦尼克號》獲得了電影史上的多個第一,美國平民階層的“愛情神話”借助特定的美國拓荒時期,國族矛盾(英/美差異)、階級沖突(貴族/平民)、性別歧視(男女差異)統(tǒng)一在人性解放的口號下,具有歷史真切感與合法性;與此同時,困擾著現代社會物質糾結的人們對愛情的渴望,又構成了這種抒發(fā)浪漫、敘述神話的當下合理性。由此,《泰坦尼克號》的愛情故事在探險、自然災難、文化沖突等多種次主題的烘托下具備了巨大的情感魅力。在國內,這部電影憑借帥男在危機來臨時為愛情的自我犧牲,提出了關于愛情的社會議題,女性白領們對此津津樂道,欲說還休。如果說《泰坦尼克號》的愛情在超階級、跨地位中進行,體現出一種強烈的現代感,那么,《阿凡達》的浪漫愛情則建立在跨族裔的基礎上,同情弱者的人道主義刺激著人性良善的一面,但重心已經轉移開來,故事指向了標志想象的科幻類型,以美國人代表的“人類”對原在地人野蠻暴力的驅趕,引發(fā)了一場空中與地面結合的未來戰(zhàn)爭。內容雖然老套,然而美國式的技術神話于此體現得最為充分。
這種瘋癲與狂喜,是基于美國大導在影視技術上的根本性突破。它讓我們從越來越不信任的“愛情神話”退卻下來,索性放縱感官,沉浸在鮮亮剔透的3D世界中,體驗極速飛翔的奇幻經驗。更重要的是,《阿凡達》讓我們意識到,電影創(chuàng)作其實應當是這樣的,即只有當呈現在觀眾面前時,電影才是所謂的綜合藝術;對創(chuàng)作而言,首先應該分解構成電影的形、色、音等眾多元素,使之放在元素的發(fā)展史上,探索元素創(chuàng)新的某種可能性;其次,電影創(chuàng)作可以、也不需要,事實上也不可能在所有的組成元素上做出突破,但完全可以在某個要素上做出自己的努力。換言之,電影創(chuàng)作的進步之所以緩慢,就在于它是以局部的方式進行,各種元素以差異性的方式獲得發(fā)展,然后才能互相整合、拼裝,由此形成整體的進步。因此,當整體創(chuàng)新不得的情況下,必須專注于某種元素的突破,與其整體的庸常,還不如局部的成功。
在崇尚感官主義的今天,《阿凡達》的魅力如此強大,以至于輪番觀賞2D、3D、imax版本的觀看者大有人在,不斷嘗試著感官各種層次的體驗,卡梅隆的確對電影的未來發(fā)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方向,他用極端的電影技術更新了觀眾的感受經驗,比其他導演更充分地展示出電影未來的某種可能,向世人無比鮮明地提示著電影的發(fā)展路徑,但是,電影的前景,應當是更多導演極力嘗試其他元素各種可能之后的選擇,即是說,應是基于許多電影作品的競爭,在杰出作品的引領下,在眾多電影元素的綜合作用下,勾勒出目前尚不可知的未來。因此,當卡梅隆的《阿凡達》橫空出世,提前展現了技術的可能,內容的創(chuàng)新就顯得異常迫切緊要起來。內容相對滯后的缺陷,需要我們用下一部電影來克服。公允地說,在取消深度、平面消費的后現代文化氛圍中,以瓦解本質主義、基礎主義標新立異的解構思潮,在很大程度上重傷了西方思想原有的“縱深的線性的”創(chuàng)新思路,在嘗試如取消學科界限、權力話語、建構社會公眾領域等方向的理論創(chuàng)新后,更深入的思想卻很難順利生成出來。
當我們把目光深入電影文本時,發(fā)現更令人吃驚的事情。與許多好萊塢電影一樣,《阿凡達》仍然是以表現差異的二元對立體系組建故事,總能找到代表兩種相反相成的價值對應物。所謂的“阿凡達”,非人類也非納威人,不過是以人類與納威人基因嫁接的“人造生命體”,十分形象地隱喻了兩種對立價值的中間狀態(tài),在“阿凡達”兩側,一邊是人類,雖然科技高度發(fā)達,卻邪惡、粗暴,充滿向外擴張、掠奪自然資源的野心,另一邊是原始的納威人,具有熱切、善良、質樸等等與人類相對立的特征。整部電影建立在兩種群體你死我活的沖突上。
眾所周知,與東方文化強調天人合一的文化傳統(tǒng)、思維方式不同,西方文化自誕生以來就一直彰顯著這種二元對立的認知特征,上帝與人類、靈魂與肉體、精神與物質,等等,如此對立的范疇使西方文化在享受物質發(fā)達的同時,體驗到了精神的巨大孤寂與深刻的痛苦,可以說,典型的現代性知識體系正是奠基于技術主義的悖論,它撥開了宗教的神秘主義迷霧,卻又讓人們失去了神靈聯系的精神路徑。建立在兩元對立體系上的《阿凡達》也呈現出一系列的悖論,而且其悖逆程度愈發(fā)激烈,一方面極力夸揚人類科學技術的勝利,機械與人類高強度、高密度的“人機結合”,無比發(fā)達的科學使人類走出了地球這一單調的星球,自由穿梭于多個如“潘多拉”之類的外星球,另一方面,與自然融合在一起,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納威人,又是如此的“前現代”,缺乏任何科學常識,然而,科技發(fā)達的“人類”被原始落后的納威人打??;一方面,科學技術在人性價值面前扮演著失敗的命運,它引發(fā)了自私、野蠻、野心等的膨脹,導致人類的毀滅(卡梅隆的《泰坦尼克號》也包含了這樣的次主題),另一方面,《阿凡達》之所以如此吸引觀眾,還在于影視技術對人們感官經驗的更新。它本身就建立在一個技術主義神話的基礎上。我們之所以說《阿凡達》的這種悖逆程度愈發(fā)激烈,在于和許多類似的電影不同,它沒有出現兩元價值匯合交融、相互妥協(xié)退讓的狀態(tài),而是一種價值全然替代另一種價值的結果。如影片中,在納威人女首領主持神秘的宗教儀式中,退伍軍人杰克·薩利不再回到身體殘疾的人類軀殼中,而是借用靈魂的轉移,徹底成為了一個納威人,是讓納威人崇拜的領袖。這顯然是一個“反人類”的結尾,意味著,試圖溝通兩元價值的中間狀態(tài)的“阿凡達”已不復存在,盡管外表軀體一樣,但以前的“阿凡達”只是一個盛裝靈魂的容器,但最后靈魂不再游走離開,這個容器與靈魂再度結合,也就生成了代表正面價值的納威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阿凡達》形象地描述了怎樣從兩元對立的世界中生成出一元世界的美國式思維。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及其凸顯差異的范疇,并不意味著認知、理解、同情有差異的世界。我們看到,豐富多樣的世界在二元對立的價值體系面前整齊地劃分開來,雖然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差異,但這種兩分也很難表達豐富的世界,即是對豐富性的壓縮。此外,不同的人物、元素、價值體系被“有差異”地表現出來,存在著顯見的價值取向,“表現差異”卻是為了“消除差異”,只是構建自己所認同“正面價值”的一元世界。然而,事情又非如此簡單,納威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等等的正面價值是通過人類破壞自然、忽視生命的負面行為映襯出來的。兩者如一紙兩面,難以或缺。當失去了地球人破壞自然的粗暴行徑,納威人的親近自然也就失去了先前的價值意義。再次,《阿凡達》等美國好萊塢電影建立起的這種價值對立的體系,以夸大差異、甚至“妖魔化”對方的方式,為彌除差異、消除差異的行動尋找理由;質言之,美國電影表現出的兩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包含著對迥異于自身元素的貶低性價值判斷,由于在表現差異的同時,進一步夸大差異、妖魔化差異,這使對差異采取一種決然而武斷的行動、態(tài)度、立場就獲得了可理解與可接受的情理邏輯。如《阿凡達》邁爾斯上校等強硬派的戰(zhàn)爭狂們對原住民納威人的貶低性描述,即是一種“妖魔化”差異的表現,這為戰(zhàn)爭狂們采取消滅納威人的行動提供了理由;同樣,從電影敘述來說,這也是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對技術主義的妖魔化表述,似乎技術,即不“人道”,似乎物質,即不“精神”。我們知道,電影乃至人文藝術,總是基于人類的情感屬性,存在著為弱者天然發(fā)生的人道主義傾向,然而,這種傾向無疑在好萊塢電影中一再強化,科學技術本身的人文成分、想象不僅被抽離,而且“反人性”成分更被無限地夸大,已經成為一個敘事“俗套”。可以說,只要好萊塢電影以這種兩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建構故事,就意味著對差異性的消弭,而非對之達成寬容的共識。這種“看似兩元實則一元”的認知、理解世界的方式隱藏著一種向外擴張的美國意識,存在著漠視差異、消弭差異的態(tài)度,表現在當下,就是借助資本跨國流動的全球化,追求一種“無差異”“標準化”的同質文化。
[1] 徐賁.走向后現代與后殖民[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2] 盧燕,李亦中主編.隔洋觀景:好萊塢鏡像縱橫[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