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麗[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 鄭州 450007]
作 者:馬春麗,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美”的觀念,在人們的意識中,處于主導地位。長期以來,作為“美”對立面的“丑”,雖然處于邊緣地帶,但作為感性學的范疇,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可或缺的。從文藝復興到近代,“丑”被越來越多的藝術家所觀照?,F(xiàn)代作家從雨果、歌德、波德萊爾到卡夫卡,再到現(xiàn)代畫家達利、畢加索等等,丑,在他們的筆端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現(xiàn)代美學家逐漸地發(fā)現(xiàn)了丑的美學意義。巴赫金不同意西方現(xiàn)代美學家將丑僅僅視為一種否定性的因素存在,而是強調其肯定性與否定性并存的雙重性。①在構筑狂歡化詩學時,巴赫金演繹了怪誕丑角之“丑”的獨特作用。正是這種“丑”的面具,賦予丑角自由感性狂歡的言說,把人們從充滿恐懼和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中解放出來??駳g,有著千年傳統(tǒng)的民間詼諧文化,在文藝復興時期達到頂峰。有論者認為,在英國16世紀的伊麗莎白時代,戲劇是當時平民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和娛樂形式。那時的悲劇抑或喜劇,都表現(xiàn)出濃重的狂歡式笑文化。②
在文學領域,丑角的出現(xiàn),始于15世紀布蘭特的《愚人船》。在英國戲劇史上,正是莎士比亞,讓丑角更大程度地表演于舞臺,展現(xiàn)給觀眾。那么,在莎翁的劇中,什么樣的人群可納入丑角之范疇?易紅霞在她的《誘人的傻瓜——莎劇中的職業(yè)小丑》將丑角定義為:舊時代王公貴族豢養(yǎng)在身邊專供其逗笑取樂的一種特殊仆人,又稱傻瓜、職業(yè)小丑、職業(yè)傻瓜或說笑者、弄臣或弄人。③本文無意于對丑角進行分門別類,而是從丑角不同的言語行為中體味別樣的狂歡。文中的丑角泛指莎劇中的傻子、伶人、弄人和愚人。
巴赫金認為,狂歡之笑,是大眾的、全民的、歡樂的笑,又是冷嘲熱諷的笑,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丑角代表著狂歡,強化著狂歡。丑角和觀眾通過笑得以溝通,丑角之笑和觀眾之笑融為一體,形成巴赫金稱之為狂歡世界的“共笑”。
戲劇常常為節(jié)日而寫,為節(jié)日而演出,狂歡則是戲劇儀式的中心?!兜谑埂肥亲钅茏屓碎_心的喜劇之一。劇中,丑角的滑稽言行更增添了狂歡色彩。馬伏里奧本是個忠誠的管家,他將女主人奧麗維婭對他的信任,誤以為是有意于他,開始做起了黃粱美夢。女仆瑪麗婭看穿,設計讓其步入圈套,使其加冕成為愛情的狂歡國王。當他被加冕成為愛情國王時,虛偽、自負、粗俗一覽無余,面對愛情,卻不知所措,上演了一出令人捧腹的滑稽劇??梢哉f,瑪麗婭與小丑費斯特合伙捉弄馬伏里奧,讓其落入陷阱,旁觀他的表演,是最引人入勝的狂歡化情節(jié)。當他身穿女主人奧麗維婭最不喜歡的十字交叉襪帶和黃襪子,站在她面前時,觀眾爆發(fā)出惡人理應受到懲罰的愜意笑聲。馬伏里奧亦在狂歡的笑聲中脫冕。不同于馬伏里奧的荒誕,富于睿智精神的小丑費斯特,則以其機智的語言和幽默的動作為觀眾帶來歡笑。奧麗維婭因哥哥的去世,整日陷于悲痛。費斯特故意對奧麗維婭說,她哥哥的靈魂在地獄里,奧麗維婭急忙說:“傻子,我知道他的靈魂在天上。”小丑機智地回答,“這就顯得你的傻了,我的小姐;你哥哥的靈魂在天上,為什么要悲傷呢?”④(1幕5場第66-67行)。小丑費斯特一語中的,化解了奧麗維婭的悲傷,贏得了觀眾會意的笑。伽達默爾認為,戲劇“是一種本質上需要觀眾的游戲行為。……在觀賞者那里才贏得它們的完全意義”⑤。在他看來,戲劇的完整性在于觀賞者的參與與融合。這也正是狂歡共笑形成的原因所在。
外傻內智(費斯特),表里不一(馬伏里奧)正是丑角的特征。丑角猶如雙面的雅努斯,亦假亦真,亦莊亦諧?!都t樓夢》中的劉姥姥、跛腳道士、賴頭和尚便是這種亦假亦真、亦莊亦諧的丑角。劉姥姥這位“下里巴人”,成為“陽春白雪”者的賓客。她詼諧幽默的民間笑料,給沉悶的官宦府第生活帶來狂歡式的笑聲。此時的大觀園成為一個狂歡廣場,在“共笑”中消除了對繁華貴族的恐懼,戰(zhàn)勝了“陽春白雪”的嚴肅,打破了高雅低俗間的屏障。雨果的卡西莫多,亦是表里不一的一個著名丑角,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作者“美丑并舉”的理念。丑角的這種雙重性特點,展現(xiàn)了他們的豐滿與可愛,在假面的掩護下,演繹著他們的睿智、樸素、真誠與高尚。
《仲夏夜之夢》是雅典公爵忒修斯為自己的婚禮而導演的一場狂歡喜劇。他明確說,“我要用豪華、夸耀和狂歡來舉行我們的婚禮”(1幕1場第18-19行)。全劇充滿笑料,其中,丑角波頓被施術變成驢頭人身,仙后對其盲目地寵愛,尤為滑稽,令人捧腹。在他們愛情的狂歡世界中,驢頭人身的波頓,加冕為狂歡國王。當這個狂歡的愛情國王,把美麗的仙后攬入懷抱時,達到了狂歡的頂峰。仙后原本儀態(tài)莊重,讓人敬慕,卻脫冕為愚笨的愛情傻瓜。波頓變身后,與高不可攀的仙后相戀,展現(xiàn)出巴赫金定義的無等級界限、無官方和宗教限制、人人平等、盡情狂歡的狂歡世界,與仙后代表的現(xiàn)實世界的官方文化和官方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
巴赫金認為,丑角通過笑和引發(fā)笑來戰(zhàn)勝恐懼和嚴肅,他們不僅笑別人,而且也同別人一起笑自己。他認為,丑角獨具的特點和權利,就是在這個世界上做外人、旁觀者,不同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相應的人生處境發(fā)生聯(lián)系。丑角創(chuàng)作出了一種特殊方法——通過諷刺模擬的笑聲把人外在化。⑥在《第十二夜》中,小丑費斯特以繞口令似的辯理來自嘲:“傻瓜要念瘋子的話了,請你們洗耳恭聽,憑著上帝的名義,小姐——怎么,你瘋了嗎?不,小姐,我在讀瘋話呢,您小姐既然要我讀這種東西,那么您就得準我瘋聲瘋氣地讀?!保?幕1場第303-307行)以傻賣傻,以自貶貶人,以自嘲嘲人,這些慣用的手段,體現(xiàn)著丑角的聰明才智。李爾王剛愎自用,昏庸無度,忠誠的弄人以自嘲嘲弄李爾,以圖點化他的冥頑,“我傻你更傻,兩傻并立:一個傻瓜甜,一個傻瓜酸;一個穿花衣,一個戴王冠”,“一個是陛下,一個是弄人;這兩個一個聰明一個傻”。(1幕4場第39-42行)丑角的自笑暴露的是本性的真,揭示的是他人的假。
丑角對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試金石如是說,“傻子們信口開河,逗人一樂,總是這樣”(5幕4場第61行)。傻瓜非傻,正如費斯特所說,雖身穿傻子的彩色外衣,并非傻子。傻子的服飾或許正是一個道具而已?!八ㄔ嚱鹗┌阉纳禋猱斪隽瞬厣淼臒熌唬谒氖a蔽之下放出他的機智來?!保?幕4場第99-100行)正是渾身冒著的傻氣或裝傻使他們得以存活,逗人發(fā)笑,充滿戲劇。然而,在笑的背后,讓人們感受到他們的幽默與機智之外,令人沉思的是他們揭示的人性的頑劣、癡愚。丑角,以其獨特的思維方式,無可比擬的詼諧和無限豐富的機智,成就了莎劇的詩意和哲理性。
丑角的自笑并非一味地自嘲,巴赫金認為,在自笑中,丑角最重要的作用是通過自嘲拉近與觀眾的距離,與他們建立溝通的橋梁,從而達到把笑的目標轉向對恐懼的對抗、對霸權的征服、對偽善虛假的嘲弄,同時包含有對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更為合理的世界秩序的渴望與肯定。這樣便理解了、意會了莎劇中丑角們的怪誕、滑稽或不知羞恥的言行。同時,丑角的自嘲嘲弄與他們性格的憂郁是分不開的。不少研究者認為,莎士比亞劇作中常常出現(xiàn)憂郁的角色。伊麗莎白時代的憂郁,在他們身上也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從美學上看,憂郁是一種高貴的精神品性,與浪漫主義悲劇觀休戚相關,濟慈優(yōu)美的《憂郁頌》便是一個實證;從哲學層面看,憂郁產生于人對日常世界的不滿和對另一個更高世界的渴望。這,正與丑角以自嘲嘲人,否定現(xiàn)秩序渴望新世界的另一個愿望不謀而合。
丑角地形,是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的獨創(chuàng)術語,指涉丑角肉體與方位空間等因素所包含的價值觀念。⑦莎翁的劇作中充斥著粗話、猥褻語及俏皮話,引起不少莎評家的微詞,托爾斯泰、本·瓊生和約翰遜等就是其中的代表。然而,莎翁此舉順應了文藝復興時期大規(guī)?!胺佃睔w真”的世俗化運動。世俗化的主要標志是,人們對世界的觀照從中世紀的“神本位”轉為“人本位”。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試圖使文字肉身化,或使肉身文字化。文學作品因肉身化而顯出它物質性的一面,從而實現(xiàn)了地形學還原。⑧巴赫金認為,在以往上千年的民間文化中,一直追求以笑聲戰(zhàn)勝官方文化的一切主要思想、形象和象征,這時,要把這些思想、形象和象征改換成具有雙重意義的物質——肉體下部語言⑨,物質——肉體下部語言在文學中由丑角來完成。這種笑聲將整個世界導入向下的運動,將崇高的、神圣的東西還原到地球的、身體的下部。
自尊自大又圓滑無賴的福斯塔夫,他身上有多重矛盾的組合,是具有地形學意義的狂歡丑角代表。他的插科打諢和粗鄙,為人們帶來狂歡的笑聲。當哈爾揭露他描述打劫的狂言時,福斯塔夫卻說:“他媽的!你這餓鬼……你這干了的公牛雞巴,你這干癟的腌魚!”(《亨利四世(上)》2幕4場,第242-243行),在這隨心所欲的笑罵中,拉近了沒落的封建貴族與王子的距離,構筑了人人平等的關系,脫冕了王子的神圣。而王子,在福斯塔夫“壞家伙”“鬼東西”“你這下流的王子”的稱呼中失去了他的威嚴。這種罵人、賭咒便屬于地形學的比喻和形象。福斯塔夫的語言很多都指涉軀體下部,“窯子”“婊子”等猥褻性語言也往往脫口而出,體現(xiàn)了地形學意義。福斯塔夫肥胖的身體極具狂歡的地形學特征,突出點便是他的大肚子,而肚子指向身體的下部。福斯塔夫的機智與愚蠢,在《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中為觀眾帶來此起彼伏的笑聲,而這全源于他沒有原則的肉欲。福斯塔夫的粗言臟語,對后來的讀者,難于理解。從大背景來說,這是順應世俗化時代的潮流。從微觀來看,莎士比亞寫劇本不是為了建立文名,而是為自己所屬的戲班有新戲上演,能吸引觀眾,能有好的票房。戲劇是百姓喜愛的娛樂形式,即是說,當時的觀眾多為教育程度不高的大眾,“伊麗莎白時期的多數(shù)戲劇觀眾缺乏文雅、學識”⑩?!督K成眷屬》里的傻瓜拉瓦契就有許多粗俗不堪的話語,經常以性和貞潔為題大發(fā)感慨。正是這種粗俗、詼諧和指向下部的語言,使莎劇作品世界充滿高度狂歡。
莎翁劇作中對人體的關注,用物質——肉體層面文字的表述,充滿深刻的歷史時代感,富有歷史交替時代的感覺和自覺,使人們從關注過多的人體上部,轉向被忽視的下部,打破了認識的遮蔽,同時又是對中世紀禁欲主義彼岸思想的解構。指向身體下部的語言屬于詼諧范疇,這種詼諧,把人們從對神圣事物的仰仗,對權力的恐懼中解放出來。
莎士比亞塑造了各種各樣的傻瓜、伶人和弄人,他們的“傻氣”驅走了主人的煩惱,警醒了人們的理智,點撥了人類的愚頑,帶來了朗朗的笑聲。“傻瓜非傻,他們逃出塵世的紛擾,精神放逸,在形而上的神性的召喚下蘊含了真和美?!?由他們帶來的狂歡笑聲中,更多的帶有一種揶揄、嘲弄、反叛和哲思的味道。官方文化的權威性和嚴肅性,亦在笑聲中灰飛煙滅。同時,他們獨特的鮮明形象也躍然而出?!俺蟆笔强駳g文化的構成主體,中國民間亦有“無丑不成戲”之說。莎翁劇中丑角的詭辯機智的對話體現(xiàn)了他們大智若愚的智慧之美,諷刺諧擬的言說彰顯了他們顛倒權威的顛覆之美。由此而形成的烏托邦色彩的狂歡精神,并非一味地顛覆官方文化,而是通過顛覆,以圖構建人人平等自由的新型關系,表達對自由平等社會的向往。這一人文精神內涵的滲透,表達了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認可。
莎士比亞借丑角之口,道出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對自由平等美好生活的渴求與向往?,F(xiàn)代作品,如存在主義文學、黑色幽默與荒誕派戲劇等中的主角無一不是滑稽可笑的丑角,他們的滑稽荒誕是世界“荒誕”和“異化”的折射。雖此“丑”非彼“丑”,但在作家們的心理層面,卻體現(xiàn)了薩特在《想象》中提出的:現(xiàn)實從來就不是美的觀念,所以才有了他們以“丑”建“美”的設想?,F(xiàn)代“丑”藝術家對“丑”的挖掘,是對現(xiàn)代文化生活中的種種“丑”態(tài)“丑”舉的展示,正如文藝復興時期作家對大眾狂歡文化的刻畫,是對千年民間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揚。深厚的文化土壤,之于作品,如水之于魚,是生命之源。丑角是莎翁神來之筆,真切、生動地傳達了莎士比亞對世界和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是一個非常有意義、有趣味、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巴赫金狂歡說是一個解讀角度,筆者相信,其他的角度仍然應有有趣的效果,但那已不是本文討論的話題了。
① 曾軍:《巴赫金對席勒諷刺觀的繼承與發(fā)展》,《外國文學研究》2001年第3期,第13頁。
② 張中載:《笑文化的顛覆性和英國轉型期的笑文化》,《外國文學》1999年第3期,第83頁。
③ 易紅霞:《誘人的傻瓜——莎劇中的職業(yè)小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1-88頁。
④ 本文譯文參看197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朱生豪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
⑤ Gadamer,Hans-Georg.Truth and Method.Trans.J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London:Sheed&Ward,1989:109.
⑥ 巴赫金著,錢中文主編:《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頁。
⑦ 秦勇:《“丑角地形學”:巴赫金的一種獨特的文學理論》,《常德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第41頁。
⑧ 參看王建剛的《狂歡詩學:巴赫金文學思想研究》,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
⑨ 巴赫金著,錢中文主編:《巴赫金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58頁。
⑩ Harbage,Alfred.Shakespeare’s Audienc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1:18.
? 李偉民:《智者與愚人的對應與耦合》,《外國文學》2004年第2期,第1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