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敏[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安徽 阜陽 236041]
作 者:黃 敏,碩士,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亦舒是海內外頗負盛名的香港言情作家,與金庸、倪匡居香港通俗文學之言情、武俠、科幻文學的首要位置,并稱為“香港文壇三大奇跡”。眾所周知,塑造女性形象是言情小說要義,也是其艷異的內容主旨。在中國古典言情小說中有一批性格鮮明、形態(tài)各異的女性形象:熱情潑辣性格剛強的霍小玉;天真善良的龍女;妖媚動人的潘金蓮等。在亦舒言情小說中同樣出現(xiàn)不少經典的女性形象:自強的子君、精明的喜寶、重情的蔣南孫,還有美麗不可方物的黃玫瑰等。亦舒也因擅寫都市女性而被人稱為“都市女性代言人”。
亦舒一方面為獲取更有利的都市女性生存空間而書寫;另一方面她又堅持小說的娛樂性、世俗化地位。亦莊亦俗的創(chuàng)作基調使她所擬想的女性形象帶有某些“戲仿”性質,美麗的女主角們,看似老套的故事,如民女遇王子(《薔薇泡沫》)。這也曾引起香港文學評論家董啟章對亦舒小說女性書寫的質疑,“流行作家如亦舒……看似從女性角度出發(fā),寫的也是關于女性際遇的故事……她們對‘愛情’這一概念本身并沒有做過深入的反省”①,他認為亦舒小說不是真正的女性書寫作品。其實在亦舒的小說中,此“女”早已非彼“女”了。她們身上有“一點舊,一點新”,舊意味著在女性形象塑造上亦舒保留了舊式言情小說女子的美麗外形,但這些女子思想行為卻是新式的、現(xiàn)代的。在亦舒一系列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鮮明的女性意識塑造的都市女性形象被擺到了極其顯眼的位置之上,她們成為亦舒小說中最為亮麗的風景線。
然而,在亦舒展開的都市女性想象集體中,在她極力建構的都市女性王國里,在都市女性們積極樂觀的生活行動層面之下,暗涌悲涼情緒。這其中有著怎樣的女性歷史真相?亦舒筆下具有生存智慧的都市女性們,她們的真實狀況到底怎樣?在亦舒言情小說中,這些都市女郎大多受過高等教育,經濟上擁有獨立地位,她們冷靜、自信,極少向命運妥協(xié),事業(yè)、學問、社會競爭難不倒她們,但是她們依然難過女人傳統(tǒng)的愛情、婚姻關。愛情婚姻仿佛是用來折磨這些現(xiàn)代女子的,這折磨中有著深沉的悲哀。事業(yè)成功的女性不是鐵臂銅甲的機器人,她們的內心也有至柔的需要被保護、被呵護的部分。激烈的社會競爭對她們的壓迫令她們身心疲憊,這是為了事業(yè)成功付出的代價,在外人眼里風光無限的她們清晨起來也會感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眲e人眼中的女強人張子盈會說出“哎,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萬念俱灰”②的話。唐晶午夜做噩夢見自己穿著睡衣進入會議室,整個房間都是鐵甲人,說話的腔調完全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然后就開始用武器攻擊她,將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上。雖然如此,理智的她們不肯輕易相信別人或托付別人,來自女性內心深處的那份不安和疑惑使她們謹慎地保留著身心的自持。
有人說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是“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相比之下,亦舒筆下的女性則不但是時代的“負荷者”,同時也是時代的“先行者”。因為負荷,所以沉重;因為先行,所以孤獨寂寞?!凹拍怯难由?,也是漫布在亦舒小說人物心頭揮拂不去的陰影”③,時代提供了女性先行的機遇,卻擺脫不了女性因負荷而沉重的命運。亦舒筆下的女性多是事業(yè)成功的女性,她們走出了家庭,在社會上為自己贏得了一席之地,在事業(yè)上絲毫不遜男子,甚至表現(xiàn)出超越男子的優(yōu)秀。但“每一個熟悉女性文學的讀者都能真實地感覺到:不管女性文學如何越來越從她原來狹小的天地走向廣博的世界,女性文學的字里行間、詞風文氣里,總是彌漫著一抹溫濕的霧氣。這霧氣朦朦朧朧、模模糊糊,使人覺出一種女性心理不安定的‘失重’”④。亦舒小說亦然,在積極樂觀背后難掩悲觀情緒流露。即便是那些取得事業(yè)成功的女性,她們心中總是有一份不安全感,使她們難以從心靈深處的困惑和蒼涼感中擺脫出來。這份不安全感是女性對自身命運和未來的迷惘所致,因此女主人公才會吟誦:“紅顏彈指間,剎那芳華?!边@“一抹溫濕的霧氣”籠罩在亦舒的小說中,化為現(xiàn)代都市女性在商業(yè)氛圍中的精神沉浮和情感困惑,以及她們難脫孤獨寂寞的命運。
可以說,負荷一方面是女性心理上的歷史積弊,從歷史深處延續(xù)下來的女性本體的困惑,社會文化給予女性心理造成的壓迫使她們成為負荷者;另一方面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男性讓她們失望。男性們的萎縮、懦弱、虛偽和自私使女性不得不承擔起他們放下的責任?!断矊殹分邢矊毜母赣H就是不負責任、不思上進、慵懶倦怠、毫無骨氣之人。年輕時喜寶的父親是花花公子,吃喝玩樂,不顧妻女生活困窘,未盡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年老時得知女兒做了富翁情婦,又急急趕來要分得一杯羹,甚至不顧顏面將女兒扔在地上的鈔票一張不剩地撿走。宋家明這樣外表高大、漂亮、書卷氣,又很有前途的外科醫(yī)生,也同樣缺乏承擔命運的勇氣,開始希望借助未婚妻家世為獲得成功之捷徑,最后更是躲到修道院里侍奉起上帝。相比之下,女性多是充滿自信、自尊和自立精神的灑脫人物,是寧可獨身也不茍合的現(xiàn)代女性。她們到哪里尋找與自己情感思想相契合的男性呢?因此她們不得不承受失望、失落和寂寞。當然,在亦舒筆下也不是沒有理想男性,但他們要么是外星人,要么是出現(xiàn)在科幻類小說的背景之中,這一設置更體現(xiàn)出作者對現(xiàn)實男性深深的失望,從而可以解釋亦舒筆下的成功女性在困惑和落寞中采取決絕和傲視的情感態(tài)度或行為方式:保持獨身或者成為同性戀者。
社會在進步,但男人們的思想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香港報刊的專欄男作家們,受教育程度較高,他們的思想相應的應該說走在社會前面,可是他們在雜文中大發(fā)感嘆:“閃念粵語殘片白燕、南紅式的逆來順受,不禁為之神馳?!雹輰τ谂员黄冗x擇獨身或離婚的痛苦,他們也并不同情或是理解。反而說:“香港,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賦予了女性一種特殊的地位。被熱情的吹捧,生活在文人描寫的仙境之中,現(xiàn)實中找不到,因此痛苦?!雹逇埧岬母偁帀毫κ古詡兛释貧w到平靜的家庭生活,但是她們無法停下來,因為在都會里,男子們早已放棄了承擔家庭的傳統(tǒng)責任,卻又希望享有傳統(tǒng)男人的權利。他們真是“舊式男人的權力他們不想放棄,新式男人的義務他們也不想承擔”。職業(yè)女性白天上班忙碌勞累,晚上回來還要照顧全家,這種辛苦得不到應有的承認和回報,加深了女性的悲哀?!缎∪藘骸分械恼缱訅研量噘嶅X養(yǎng)家、生兒育女,卻落得丈夫外遇離婚的命運。難怪另一職業(yè)女性楊子?。ā峨僦分械呐魅斯┮粺o悲壯地說自己才是自己的歸宿。
職業(yè)女性保持自我的獨立性不得不忍受獨守孤寂的生活,壓抑自己的真實情感與社會妥協(xié)以獲得社會的認同,這樣全副武裝的生活著的女性們,以懷疑和嘲諷的目光看待愛情婚姻家庭,看待幸福,她們內心的孤寂將是難以消除的隱痛。更加可悲的是,她們不能夠在臉上表露出孤獨,像穆時英說的都市女郎“在悲哀的臉上帶上快樂的面具的”,《她比煙花寂寞》中的姚晶擁有驕人的事業(yè)成就,外表幸福快樂,內心異常苦悶,渴望真情的她生命最終因寂寞而消逝?!敖F(xiàn)代的女性為了從這種愛的單一性中掙扎出來而苦苦奮斗,她們有了自我的追求——也是時代對于她們的要求,然而隨著這種新的自我的出現(xiàn),女性在自我和愛之間的徘徊加深了,女性不能也無法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雹咭簿褪钦f,時代的進步為女性爭取到經濟的獨立地位后,她們卻背負更多、失去更多。劉慧英認為由于女性地位日趨升高而顯得男人不那么偉岸和強壯,從而導致了女性心態(tài)的變化,對男人產生失望、怨恨、鄙視等情緒,帶給女性無窮的煩惱,困惑和孤寂,這一點在亦舒筆下的人物身上有較深刻的體現(xiàn)。
我們說亦舒筆下的女性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先行者”,先行一方面表現(xiàn)在女性事業(yè)上的積極進取與成功,她們在人生的道路上和事業(yè)的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孤獨的先行。另一方面表現(xiàn)在女性積極建構現(xiàn)代社會男女關系的努力上,事業(yè)上保持先行的女性,在男女關系上也勇敢地先跨一步,對男性發(fā)出自信、勇敢的呼喚。隨著女性意識的日漸成熟,亦舒說過這樣一句話,“男人是女人的活水源頭”,仿佛喪失女性意識的言論。實際上,這不是女性意識的喪失,而是女性意識覺醒后的成熟。因為在這句話的背后,既有隱匿著的女性世界對男性世界的不滿和抗爭,也有發(fā)展進步中的女性對依然沉迷于舊思想意識中欠缺對女性理解認同的男性的主動的呼喚。走在時代前列的女性雖然身負家庭和事業(yè)的雙重壓力,但是她們比男性更加勇敢地敞開心扉,主動承認男性、認同男性。這是站在女性主體位置上的女性作為與男性同等地位的人,對男性發(fā)出的具有挑戰(zhàn)和反諷意味的告白。從這一點考慮,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亦舒筆下的女性,在自強、獨立、孤傲的態(tài)度下又有對男性的認同和渴望了,她們不僅是事業(yè)上的先行者,也成為男女關系建構中的先行者。然而社會現(xiàn)實中跟不上女性前進步伐的男性讓她們顯得愈發(fā)的孤獨、寂寞。
亦舒“描繪都市浮華背后的‘麗人行’,傾聽她們的嘆息,窺視她們如寂的內心”⑧。雖然在亦舒作品里孤寂是女性自我選擇的,但這一狀態(tài)觸及到現(xiàn)實社會中女性的生存和精神文化處境?!斑@是女性在異化的社會面前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自我保護,它以孤獨自守的方式拒絕異化社會,拒絕異化話語,以孤獨來表現(xiàn)都市意識形態(tài)力圖抹煞的女性自我?!雹嵋嗍鎸Χ际信怨陋毤拍\的書寫,做到“描述了獨到的、真實的女性經驗,將女性的命運,她們的心理和生理的,以及其他種種有關的欲望追求和經歷遭遇,真實而自然地反映出來,更進一步地開掘了人的情感世界,也更為冷峻地表現(xiàn)了人性深層的必然悲劇”⑩。人類的悲劇是內在的,而她們的孤獨也將是永恒的。這是亦舒女性書寫中較深邃的一層,是亦舒言情小說與一般流行小說的區(qū)別所在,也是她能夠在香港文壇獨領風騷幾十年至今仍然流行的原因之一。
① 轉引自黃淑嫻:《女性書寫:電影與文學》,香港青屋書屋1997年8月第1版,第12頁。
② 亦舒:《我的前半生》,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10月第1版,第135頁。
③ 劉登翰主編:《香港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4月第1版,第485頁。
④ 于青、王芳:《黑夜的潛流——女性文學新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11月1版,第172頁。
⑤ 施友明:《豈可得罪女人》,選自《香港作家雜文集》,新亞洲文化基金會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194頁。
⑥ 華天浪:《拆檔成潮流》,選自《香港作家雜文集》,新亞洲文化基金會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356頁。
⑦ 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樊籬——文學中男權意識的批判》,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61頁。
⑧⑩ 劉登翰主編:《香港文學史》,香港天地出版社2000年版,第390頁,第389-390頁。
⑨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版,第1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