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飛越老人院
《飛越老人院》無疑是近年國產(chǎn)電影中演員平均年齡最高的一部。
電影初一開場,許還山飾演的老葛被繼子從家中趕出,進了老人院,連床位都沒有,就和老朋友老周(吳天明飾)共擠一榻。睡到半夜,大小便失禁,他默默起身擦拭,拉扯著衛(wèi)生紙就忍不住哭起來,甚至掏出繩子準備懸梁自盡……看到這一幕,大家都以為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會是“人到老年尊嚴盡失”,觀眾席里已經(jīng)有人受不了這樣的沉重,先行退場。
但是接下來,張楊卻讓一部公交車載著老人們盡情釋放,一路從西北小城的老人院飆向內(nèi)蒙古大草原,排除萬難,去到天津城里“超級變變變”的大秀場進行一場魔幻演出。開車的許還山感嘆:“那真是一輛報廢車,沒有燈,沒有喇叭,還漏油,一跑起來,四面跑風沙。上面還坐著8個老人,加起來有600多歲,想起來都后怕。車速快的時候,老頭老太太們就跟吊威亞似的,在后座甩開啦!”用老太太李斌的話講:“這是非一般老人題材,你看不到悲悲切切,凄凄慘慘,最后嗝屁著涼?!?/p>
其實,現(xiàn)實中的老人院遠沒有這樣輕松、這樣充滿浪漫氣息。在拍攝《飛越老人院》前,劇組在幾家老人院拍攝過不少紀錄素材,看到的老人形態(tài)大都是:生活不能自理、坐著輪椅、缺乏活力、精神抑郁。
對老人而言,曾經(jīng)的輝煌或者苦難都已經(jīng)遠去,一夜之間,自己的社會、家庭角色都需要重新去定位。角色的轉(zhuǎn)換、對未來生活意義的追問,使得老年就像青春期一樣敏感。關于青春的勵志電影從來不少,卻甚少有人留意,老年人也需要他們的勵志片。但張楊說:“勵志并不是青年人的特權(quán),老人一樣需要自己的尊嚴,需要展示自己的正面能量?!?/p>
于是我們看到,老葛從準備自殺到逐漸活躍得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現(xiàn)身說法完成了一輪“老年勵志”。老人院也從起初的壓抑沉悶,轉(zhuǎn)向浪漫輕松。在養(yǎng)老問題上,電影雖然不能改變現(xiàn)實,卻可以去暗示、去呼吁、去引導現(xiàn)實的未來走向。
“爸,你就該這樣”
《飛越老人院》片尾處,演員們的臉龐、姓名和年齡在觀眾連綿的掌聲中滾動:著名導演吳天明、許還山,88歲的仲星火、77歲的牛犇,導演張楊的父親張華勛、導演管虎的父親管宗祥,還有一張張熟悉的老演員面孔:李斌、田華、陶玉玲、黃素影、王德順、斯琴高娃……有些老藝術家甚至連一句臺詞都沒有,用他們的話說,是演了一回“大群眾”。但老年人這個群體,卻是整部影片絕對的主角。
從90年代末名噪一時的《洗澡》開始,張楊的電影主題多少都和家庭關系、生活的意義、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有著交點?!堵淙~歸根》中已經(jīng)涉及終極關懷問題,此次拍攝《飛越老人院》,他的焦點更為集中:“全國有超過13億人口,老年人即使只占這個數(shù)字的零頭,也有幾億之巨。老人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有一天我們也會老。行將朽木的人,該如何面對自我,這是我關心并樂于探討的問題?!?/p>
和《飛越老人院》同時推出的,還有一部時長27分鐘的網(wǎng)絡短片《老人愿》,由吳天明和王珞丹主演,和影片時有照應。在“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痛苦面前,做子女的,將更懂得珍惜盡孝的機會。
對導演張楊而言,也同樣如此。從前,在他的心目中,父親張華勛就像一座大山,是自己的對立面,畢生都想要跨越。由于是家中獨生子,從小到大都受到嚴格的家庭教育,父子關系不免緊張。再加上空間、思想乃至心理上的距離,張楊喟嘆:“父子相處的道理,大家都很明白,但是現(xiàn)實做起來,卻是另一回事情。”而拍攝《飛越老人院》,就像是張楊送給父親的一份禮物:通過參演電影,通過父子合作,父親張華勛開始改變“坐家”的生活狀態(tài),心態(tài)上變得更活躍,還準備于今年舉辦個人書畫展,社會角色獲得了再定位。兒子張楊對此轉(zhuǎn)變積極鼓勵:“爸,你就應該這樣?!?/p>
老人期望的理想生活是如何模樣?在電影發(fā)布會現(xiàn)場,從老一輩藝術家口中,聽到了截然相反的兩種意見。
以許還山為代表的,是“打死也不去老人院”派。在他們看來,老人院的管理就是一種制約,自己“不服管”的性格絕對不適合去社會機構(gòu)養(yǎng)老。
以李濱為首的,卻是“去老人院養(yǎng)老也不錯”派。對他們而言,如果沒有自由的空間,家和老人院二者,并沒有明顯差別,“老在家呆著不動,家就成了后備火葬場,還不如去老人院”,“要是有志同道合的可以聊聊天,老有所學,老有所樂,那么老人院才是散養(yǎng),家倒反而是圈養(yǎng)了”。
家和老人院,散養(yǎng)和圈養(yǎng),不時會發(fā)生微妙的轉(zhuǎn)變,影響著人們的取舍。這也和張楊的觀點不謀而合,在《飛越老人院》里,他多次表現(xiàn)了這樣的情節(jié):晚輩為老人的身體著想,這也不許,那也不準,和養(yǎng)老機構(gòu)里的管理人員一樣,但求太平無事。但老人們卻不這么想,時不時地像孩子一樣動起氣來,罵子女把自己當犯罪分子般地“收治監(jiān)管”。這一次,張楊要完成的“飛越”,不僅是釋放西北老人院里的8位老人,更是試圖“飛越”從農(nóng)耕時代遺留下來、早已落伍的養(yǎng)老觀念——養(yǎng)兒不是防老的全部方式、照料吃喝拉撒端屎端尿也不是為父母養(yǎng)老的全部內(nèi)容。
《飛越養(yǎng)老院》里,公交車沖破的不僅是養(yǎng)老院生活,更是老年人心理上的自我禁錮。在張楊看來,“精神上的東西,大過身體,即使老了仍然如此。年輕時候一直追問自己生活的意義,臨老,這樣的問題漸漸就問得少了。任何一種養(yǎng)老體制都有它的客觀問題,但決定自己生活的,根本上還是自己?!?/p>
拍老人,演自己
《桃姐》和《飛越老人院》今春前后腳上映,前者更成為一時叫好又叫座的口碑之選。小眾題材創(chuàng)出大熱門,有人問張楊:對市場是否早有打算?但回答是否定的。兩片的策劃與拍攝完全沒有交集,互相借鑒無從提起,如此湊巧地趕在相近檔期,只能說,是老年題材缺位了太久。
事實上,這兩部影片雖然都將視線聚焦在老人院這個充滿爭議的場所,風格卻毫不雷同。《桃姐》寫實,《飛越》浪漫;前者隨遇而安,忠實記錄了杏林護老院里的一食一眠,后者身在曹營心在漢,翁嫗之心早就寄托給了遼闊無拘的大草原;《桃姐》看似沉悶,其實卻在輕松氣氛的營造上頗下了一番工夫,時不時用“修空調(diào)”“開出租”的段子惹笑觀眾;而《飛越》即使通篇染著童話的色彩,卻始終有種末世尋歡的悲情,如鯁在喉。
兩種立場,兩種態(tài)度。不同的選擇,想必是來自導演本人的閱歷。許鞍華年過六旬,已經(jīng)步入老年,拍過《桃姐》之后,她說自己“不再怕老,也不怕潦倒”。原以為未來會難以接受的種種老敗不堪情節(jié),在實地體驗過后,反而變得容易面對?!疤医恪睂λ劳龅陌仓羲兀層捌瑥幕野抵型赋隽凉?。對“桃姐”畢生的肯定(包括“未嫁”雖然遺憾,卻仍不失為一種自我選擇),同時也是許鞍華內(nèi)心的自我暗示——“真正活過”才是面對死亡的定心丸。而對于年方四旬的張楊,“死亡”的命題與其說是生命的終點,倒不如說是生命的“中點”:中年危機。
在《飛越》里,張楊讓老人追問生命的意義,勵的是老年人的志,明的也是自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