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試從結(jié)構(gòu)體式、曲律音韻、情致意境三方面解讀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與王實甫《西廂記》兩個版本的曲詞風(fēng)格,力圖將前人論說與自我體驗交互其中,對兩者在創(chuàng)作手法與曲詞意境上進行較為精細,全方位的比較把握。
關(guān)鍵詞:西廂記;西廂記諸宮調(diào);曲詞風(fēng)格;比較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6-000-02
誠如王國維先生所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xué),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元雜劇《西廂記》脫胎于金人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元稹之《會真記》則為其淵藪,同一題材歷經(jīng)千年文化接力,終在實甫手中雕琢成器。
前人對于兩者的比對,大多著眼于其人物塑造與時代背景上。而在結(jié)構(gòu)體式上,對于“諸宮調(diào)”與元雜劇,我們對前者較為陌生。據(jù)王國維先生考證,其所以名諸宮調(diào)者,則由北宋人敘事,只用大曲、傳踏二種。大曲長者至一二十遍,然首尾同一宮調(diào),固不待言;傳踏之以一小令疊十?dāng)?shù)闋而成,其初以一闋詠一事,后乃合十余闋而詠之,然同用一曲,亦同一宮調(diào)也。惟此編每一宮調(diào),多則五六曲,少或二三曲,即易他宮調(diào),合若干宮調(diào)以詠一事,故有諸宮調(diào)之稱?!?】《董西廂》將唐代傳奇《鶯鶯傳》的二、三千字擴展為五萬余言的敘事長詩,實則已為元雜劇提供了雛形,只要改敘述體為代言體,加上多種角色扮演,就成為戲劇。在內(nèi)容安排上,《董西廂》在前后過多突出了“困寺解圍”與“折桂榮歸”的情節(jié),有輕重失宜之弊,而《王西廂》全篇著眼于“情”一字,環(huán)環(huán)相扣,通體勻稱,情思貫一。
1、字字琢情,文藻風(fēng)流
金圣嘆在批點《西廂記》時,總結(jié)出眾多曲詞技法上的理論術(shù)語,如“烘云托月之法”、“月度回廊之法”、“移堂就樹之法”、“羯鼓解穢之法”等。而偏重于“曲”的角度,現(xiàn)代學(xué)者許之衡在《作曲法·劇曲之文學(xué)》中概括四計:“徐徐引起法”、“反筆起法”、“重疊譬喻法”、“一意翻兩意法”?!?】相比于《董西廂》對宋詞辭藻古風(fēng)的沿襲,王實甫《西廂記》的語言雕琢更多依附于人物對白,突出語言的個性化。對于崔張二人相思相望的愁態(tài),董詞選擇摹寫張生: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坐地又昏沉。睡不穩(wěn),只倚著個鮫綃枕頭兒盹。而王詞則移用到鶯鶯身上:這些時睡又不安,坐又不寧,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紅娘呵,我則索搭伏定鮫綃枕頭兒盹,但出閨門,影兒般不離身。兩相較而言,董詞寫張生相思之害固然無咎,但王詞用在鶯鶯處,一則反映她對愛情的主動性,二則透露出她不慣封建禮教拘束,追求自由解放的潛在思想。讓鶯鶯的“叛道者”形象烘托而出,同時也表現(xiàn)出作者對生命張力與情愛自由的情感認同。再者是語言的渲染力。這一點董王二人各有佳處。選一曲董詞的【賞花時】:過雨櫻桃血滿枝,弄色奇花紅間紫。清曉雨晴時,起來梳裹,脂粉未曾施。讀來宛若一首婉約的花間詞,清麗的景致讓人徒生無限遐思。另一面,景在王實甫《西廂記》里妙用無窮,《鬧齋》中《雙調(diào)·新水令》、《駐馬聽》兩曲對佛殿莊嚴氛圍的烘托,《鬧簡》中《中呂·粉蝶兒》、《醉春風(fēng)》兩曲對鶯鶯深閨的點染襯出小姐的嬌懶與情思。三者是戲曲語言的本色?!抖鲙吩谡Z言上無疑有上承舊唐傳奇,因襲婉約詞風(fēng)的痕跡,而元雜劇《西廂記》則由典型的戲劇語言構(gòu)成。徐渭《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凡例》道:“曲中多市語、謔語、方語,又有隱語、反語,有拆白,有調(diào)侃,”又說“強調(diào)中俱有襯字拈眼”。并且,大量曲文與說白都來自口語的藝術(shù)加工,配合默契,運用自如,可見作者對提煉民間口語方言入曲的功力極深。明人胡應(yīng)麟評董曲說:“精工巧麗,備極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當(dāng)是古今傳奇鼻祖?!薄?】而朱權(quán)在《太和正音譜》中評價道:“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huán)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惫乓馀c花間的流轉(zhuǎn),文藻風(fēng)流,此言得之。
2、平仄俱佳,曲韻天成
《西廂記》在曲律音韻上的造詣,從元代音韻學(xué)家周德清曾列舉的“六字三韻語”,到集大成的王驥德在其《新校注古本西廂記·附評語》中談到:“《西廂》用韻最嚴,終帙不借押一字。其押處,雖至窄至險之韻,無一字不俊,亦無一字不妥,若出天造,匪由人巧,抑何神也?!逼渲校敖K帙不借押一字”可謂是王驥德的“獨得之見”,他盛贊《西廂記》在音韻上已達到了完美的理論化程度。而關(guān)于《西廂記》“字別陰陽”的論述,王驥德的褒貶不再極端,更加公允辯證。他認為《中原音韻》中“字別陰陽”的精髓,“然以繩《西廂》,亦不能皆合?!崩^而舉例【點絳唇】首句第四字,合用陰字,而“游藝中原”之“原”字與“相國行祠”之“祠”,皆是陽字?!允侵缶诼?,政自不易。除王驥德外,沈德符在他的《顧曲雜言·西廂》中認為《西廂記》“六字三韻語”“未為奇也”,“俱平聲乃佳爾”。并認為“此類凡元人皆能之”,“勝國詞家,高處自有。在此特其剩技耳”。同時,近人吳梅在《顧曲麈談·原曲·論宮調(diào)》對于《西廂記》在“曲牌聯(lián)調(diào)”上有新的發(fā)現(xiàn):“北曲有借宮之法,南曲有集曲之法。所謂借宮者,就本調(diào)聯(lián)絡(luò)數(shù)牌后,不用古人舊套,別就他宮剪取數(shù)曲接續(xù)成套是也?!薄?】《西廂記》的“借宮之法”就此被牽出,讓世人在驚異于王實甫在“精于曲律”的同時,還具有敢于大膽革新戲曲音律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精神。
3、境由心生,意自不絕
王靜安先生認為元劇最佳之處,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董王二人在曲詞情致上對于意境的制造最鮮明的體現(xiàn)于“長亭送別”的情節(jié)。對于送別場景的渲染。董解元云:“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王實甫則云:“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血淚相和流的悲涼場景,二人用字力道深淺相當(dāng),董詞更濃烈,王詞更凄美。再次,焦循在《易余龠錄》此折中兩人的遣詞用句一一加以比對,得出“前人比王實甫為詞曲中思王、太白,實甫何敢當(dāng)?用以擬董解元?!钡慕Y(jié)論。但我依我拙見,此段文字綜合觀之,董解元勝于字字含情的凝練,文言意味的抒情更顯得古雅有情味。而王實甫的版本則應(yīng)整體看做一幕場景,從人物的動作舉止、言語神態(tài)、心理起伏以及環(huán)境描寫共同組成流露情感的載體。
明代閔遇五印刻的本子稱為“六幻《西廂》本”,其中董解元《西廂記搊彈詞》為“搊幻”,王實甫《西廂記》為“劇幻”,從“搊幻”到“劇幻”展現(xiàn)的是不同時代婚戀觀變化的產(chǎn)物。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蜃影,折射到文壇上,作者的筆觸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筆下人物因此別具神韻。尤其王實甫以其生花妙筆,振聾發(fā)聵的表達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普適性理想,刻畫出具有共鳴意義的經(jīng)典形象,讓人齒頰留香的清雅詞句鋪排成波瀾跌宕引人入勝的戲劇沖突。
自古至今,關(guān)于董王二人杰作的高下之爭不絕,各家爭鳴,眾說紛紜。我謹認同于王驥德所言“董質(zhì)而俊,王雅而俊,千古而后,并稱雙絕”的十六字評點。而一點無疑,縱然脫行于《董西廂》,元雜劇《西廂記》的經(jīng)典價值在明清之際便逐漸達成共識,而今更是升至“天下奪魁”的崇高地位,這一點是先前眾多版本都無法企及的。然而,研劇聽?wèi)虻囊馕对诤翁帲慨?dāng)流光滌蕩過我們的生命,總有一些或明或暗的片斷蹁躚徘徊,成為刻畫年輪的信物。一曲宮調(diào),一部雜劇,一幕傳奇,在青史卷文上譜寫,繼而在心底氤氳復(fù)活。前世戲文,今生遺夢,回望,那西廂人仍正值韶年。
注釋:
【1】(清)王國維:《王國維戲曲論文集》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84年7月版 第235-236頁
【2】黃季鴻:《明清<西廂記>研究》 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06年5月版 第126-128頁
【3】王萬莊:《王實甫及其<西廂記>》 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 1990年4月版 第31頁
【4】黃季鴻:《明清<西廂記>研究》 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06年5月版 第113-117頁
【5】(清)王國維:《王國維戲曲論文集》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84年7月版 第8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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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清)王國維:王國維戲曲論文集[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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