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晉厲公三年(前578年)三月,晉國主導(dǎo)下諸侯會集,準(zhǔn)備聯(lián)兵伐秦,出兵前舉行祭祖、祭社之禮,祭畢受脤,以此為背景,劉康公所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緣于對成肅公接收脤肉不敬的批評。從歷史背景和文本內(nèi)容來看,“祀與戎”是指祀禮與軍禮,均屬禮制范疇,具體落實為祭祖、祭社之禮,都與祭祀相關(guān)。自《漢書》至《清史稿》,正史中的引用大多指屬于禮制范疇的祀禮與軍禮,保留其原始含義。受《孫子兵法》及其注釋影響,“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所指漸由祀禮與軍禮擴大為祭祀與戰(zhàn)爭,并成為目前最為常見的解釋。
關(guān)鍵詞:“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原始語境
《左傳#8226;成公十三年》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 言簡意賅,常為后人引用而成習(xí)見之語,今人一般將“祀與戎”理解為祭祀與戰(zhàn)爭,如沈玉成《左傳譯文》云:“國家的大事情,在于祭祀和戰(zhàn)爭?!?本文擬依據(jù)相關(guān)材料,從歷史背景與文本內(nèi)容出發(fā),試對原始語境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含義做一探討,并分析原始含義在后世引文中的保留和擴大問題。
一、歷史背景:晉國主導(dǎo)下的諸國攻秦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為劉康公在魯成公十三年(公元前578年)三月所言,這一年最重要的歷史事件為晉國主導(dǎo)下的諸國會盟攻秦,劉康公所言也以之為背景。
晉國自晉文公城濮之戰(zhàn)(公元前632年)后,長期稱霸中原,但其東有齊國、西有秦國、南有楚國、北有戎狄,常處于多線作戰(zhàn)狀態(tài),其中又以秦、楚對晉國霸權(quán)威脅最大。崤之戰(zhàn)(公元前627年)后,秦晉聯(lián)盟徹底破裂,秦一直試圖東進圖霸,晉國則力圖保持霸權(quán),雙方在以桃林、崤函等為中心的陜東、豫西、晉南地區(qū)頻繁征戰(zhàn),40年間秦晉之間先后發(fā)生崤之戰(zhàn)、彭衙之戰(zhàn)、王官之戰(zhàn)、河曲之戰(zhàn)、輔氏之戰(zhàn)等戰(zhàn)役。城濮之戰(zhàn)(公元前632年)后,楚國北進稱霸之心依舊,晉、楚在以鄭、宋為中心的兩國緩沖地區(qū)交鋒不斷,50年間先后發(fā)生城濮之戰(zhàn)、晉成公元年救鄭之戰(zhàn)、晉成公七年救鄭之戰(zhàn)、邲之戰(zhàn)、晉景公五年伐鄭之戰(zhàn)等戰(zhàn)役。總體來看,秦晉爭霸戰(zhàn)爭中,桃林、崤函等地區(qū)長期為晉國控制,并在桃林建筑城塞,以加強對該地區(qū)的防守能力,秦軍始終被阻于關(guān)中,未能將勢力擴展至中原。但秦國頻繁的東進挑戰(zhàn)極大地牽制了晉國,使其不得不在西線保持相當(dāng)數(shù)量軍力,而不易同時應(yīng)對其他戰(zhàn)線上對手的挑戰(zhàn)。晉楚爭霸戰(zhàn)爭中,由于秦國的牽制,加上鄭國長期叛服不定,晉國自城濮之戰(zhàn)后獲得的霸權(quán)則有削弱趨勢,邲之戰(zhàn)(公元前597年)獲勝后,楚莊王一度稱霸,在中原爭霸斗爭中暫時占了上風(fēng)。
晉厲公(公元前580—573在位)即位之初,為穩(wěn)固霸權(quán),避免多線作戰(zhàn)的不利態(tài)勢,試圖緩和與周邊諸國特別是秦、楚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厲公元年,初立,欲和諸侯”。1晉厲公首先選擇秦國為結(jié)盟親和對象,“厲公元年……與秦桓公夾河而盟”,2此即“令狐之盟”,然而對于此次結(jié)盟,秦桓公始終缺乏誠意,不肯涉河至?xí)?,夾河而盟,歸則叛盟,《左傳#8226;成公十一年》載其事云,“秦、晉為成,將會于令狐。晉侯先至焉。秦伯不肯涉河,次于王城,使史顆盟晉侯于河?xùn)|。晉郤犨盟秦伯于河西。范文子曰:‘是盟也何益?齊盟,所以質(zhì)信也。會所,信之始也。始之不從,其何質(zhì)乎?’秦伯歸而背晉成。”3《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云,“厲公元年……與秦桓公夾河而盟。歸而秦倍盟,與翟謀伐晉”;4
《史記》卷五《秦本紀(jì)》云,“二十四年,晉厲公初立,與秦桓公夾河而盟。歸而秦倍盟,與翟合謀擊晉”。5
與之相反,晉厲公即位后,晉國與楚國關(guān)系得到有效改善,雙方在宋國結(jié)盟,一段時間內(nèi)和平共處,往來頻繁,《左傳#8226;成公十二年》詳載其事云,“宋華元克合晉、楚之成。夏五月,晉士燮會楚公子罷、許偃。癸亥,盟于宋西門之外,曰:‘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菑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xié),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其師,無克胙國。’鄭伯如晉聽成,會于瑣澤,成故也……晉郤至如楚聘,且蒞盟。楚子享之,子反相,為地室而縣焉……冬,楚公子罷如晉聘,且蒞盟。十二月,晉侯及楚公子罷盟于赤棘?!?
秦桓公背盟后,北結(jié)狄族,南聯(lián)楚國,試圖在東、北、南三個方向上分進合擊晉國,使其疲于應(yīng)付,“秦桓公既與晉厲公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與楚,欲道以伐晉”。7對此,晉國針鋒相對,一方面通過與楚國結(jié)盟,消弭楚國可能的攻勢,減輕南線壓力;另一方面打擊與秦聯(lián)合的狄族,“狄人間宋之盟以侵晉,而不設(shè)備。秋,晉人敗狄于交剛”,8削弱其勢力,使其無力南侵。至此,晉國通過外交與武力并用,分化、擊破秦國南北兩翼的盟友,北狄、南楚反而向晉國通報消息,呂向絕秦,言此事云,“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君又不祥,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丫桓翌櫥枰?,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晉將伐女?!覒?yīng)且憎,是用告我。
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还葠浩錈o成德,是用宣之,以懲不壹。’”9
秦國背盟在先,三面進攻計劃又破產(chǎn),不得不獨力面對晉國,在道義與實力上均處于不利地位。晉國乘秦孤立之機,因勢率齊、宋、衛(wèi)、魯、鄭、曹、邾、滕諸國伐秦,晉厲公三年(公元前578年),“三月……公及諸侯朝王,遂從劉康公、成肅公會晉侯伐秦”、“夏四月戊午,晉侯使呂相絕秦”、“夏五月,公自京師,遂會晉侯、齊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邾人、滕人伐秦”。10魯成公十三年(公元前578年)三月,劉康公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即以諸侯伐秦、大戰(zhàn)將起為歷史背景。
二、周、晉關(guān)系與伐秦戰(zhàn)役中
周王室的態(tài)度及作用
晉厲公三年(公元前578年),晉國率諸侯會師周都洛邑,準(zhǔn)備西進伐秦。晉國與周王室關(guān)系密切,這體現(xiàn)在歷史淵源、勤王平亂和現(xiàn)實利害3個方面。
(一)歷史淵源。晉為姬姓諸侯國,始封于周武王子、周成王弟唐叔虞,《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云,“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坟蛘垞袢樟⑹逵?。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谑撬旆馐逵萦谔啤L圃诤?、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1因而《左傳》中周王對晉侯常以“叔父”相稱。
(二)勤王平亂。晉厲公即位之前,晉國曾兩次平定周室內(nèi)亂。晉文公即位之初,東周王室有子帶之亂,周襄王奔于鄭,狐偃勸晉文公云,“求諸侯,莫如勤王。諸侯信之,且大義也。繼文之業(yè)而信宣于諸侯,今為可矣”,晉文公隨之勤王平亂,“三月甲辰,次于陽樊。右?guī)焽鷾?,左師逆王。夏四月丁巳,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溫,殺之于隰城”?周襄王酬功賜晉以陽樊、溫、原、欑茅之田。晉靈公在位時,再度平周王室內(nèi)亂,立周匡王,“周頃王崩,公卿爭權(quán),故不赴。晉使趙盾以車八百乘平周亂而立匡王” 。2
(三)現(xiàn)實利害。周王室東遷之后,威權(quán)不再,但仍為諸侯國形式上的共主,具有一定號召力。晉國臨近東周王室領(lǐng)地,晉國軍隊可以迅速調(diào)動至王室領(lǐng)地,因而晉厲公之前晉國兩次出兵均在較短時間里平定東周王室內(nèi)亂。晉國需要周王室的大義之名以便爭霸中原,弱小的東周王室也需要晉國武力穩(wěn)定局勢、保持共主地位,兩者可謂各取所需。反觀秦國春秋初方立為諸侯,由于晉國的有力阻擊,秦國勢力長期未及中原,距王室領(lǐng)地較遠(yuǎn),對周王室影響力較小。
基于以上因素,較之秦國,晉國與周王室關(guān)系更為密切。城濮之戰(zhàn)后,晉國獻楚俘于周王,王室投桃報李予以重酬,“獻楚俘于王,駟介百乘,徒兵千。鄭伯傅王,用平禮也。己酉,王享醴,命晉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賜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人。曰:‘王謂叔父,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瘯x侯三辭,從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懿咭猿觯鋈肴P”。3而秦穆公稱霸西戎后,周天子僅以金鼓為賀,“秦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使召公過賀繆公以金鼓”,4親疏厚薄顯而易見。晉厲公即位后,繼續(xù)維系與東周王室的關(guān)系,不惜作出部分讓步,晉厲公元年(公元前580年),“晉郤至與周爭鄇田,王命劉康公、單襄公訟諸晉……晉侯使郤至勿敢爭”,5晉厲公讓鄇田與周王室,不以強權(quán)爭奪,不偏私郤至,保存了王官之邑與王室體面。
晉厲公三年(公元前578年),晉國率諸侯會師王都洛邑,準(zhǔn)備西進伐秦。晉國以洛邑為諸侯會師處,一方面由于洛邑地處中原腹心,較之晉都曲沃更便于中原諸侯就近集結(jié);另一方面也在于取得周天子支持,獲得大義名分,使師出有名。由于秦國叛盟、謀晉在先,加上晉、周之間的歷史淵源和現(xiàn)實利害關(guān)系,對于此次晉國主導(dǎo)下的諸侯攻秦,周簡王明確予以支持,并派遣劉康公、成肅公直接參與其中。作為形式上的諸侯共主,周天子的支持態(tài)度有利于凝聚諸侯人心,使諸侯聯(lián)軍占據(jù)道義制高點,取得大義名分,“三月……公及諸侯朝王,遂從劉康公、成肅公會晉侯伐秦”、“夏五月,公自京師,遂會晉侯、齊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邾人、滕人伐秦”。6
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原始含義
由上可知,晉厲公三年(公元前578年)三月,劉康公、成肅公作為周天子代表參與晉國主導(dǎo)的諸侯伐秦,此時卻發(fā)生了成肅公“受脤于社,不敬”之事。7關(guān)于受脤,杜預(yù)注云,“脤,宜社之肉也,盛以脤器,故曰脤。宜,出兵祭社之名”、孔穎達(dá)疏云“宜者,祭社之名,脤是盛肉之器。受脤于社,受祭社之胙肉也?!吨芏Y#8226;掌蜃》:‘祭祀共蜃器之蜃?!嵭疲骸椉榔髦畬僖??!洞呵铩范ㄊ哪昵铮焱跏故衼須w蜃’。蜃之器以蜃飾,因名焉?!嵭疲骸卓梢园灼鳎钌?。’是盛以脤器,故曰‘脤’也。既言‘宜社’,又自解宜名?!夺屘臁吩疲骸鸫笫?,動大眾,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謂之宜?!瘜O炎曰:‘有事,祭也。宜,求見祐也?!且苏撸霰郎缰??!?
春秋時期雖稱禮崩樂壞,然而周禮依舊是社會基本準(zhǔn)則,指導(dǎo)、制約貴族言行舉止。晉厲公三年(公元前578年)三月,晉國主導(dǎo)下諸侯會集,準(zhǔn)備聯(lián)兵伐秦,出兵前舉行祭祖、祭社之禮,祭畢受脤。在這種莊嚴(yán)肅穆場合,作為周天子代表的成肅公卻受脤不敬,大為悖禮,不僅有損周天子形象,削弱諸侯凝聚力,也容易影響晉國與東周王室關(guān)系,可能被認(rèn)為有意不合作乃至刻意阻擾,不利于伐秦行動。這種情況下為維護王室形象,維系晉國與東周王室關(guān)系,劉康公作為周天子的另一代表,嚴(yán)厲批評成肅公受脤不敬之舉云:
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jié)也。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1
這段文字是劉康公參加出兵前祭社之禮,祭畢受脤場合所言。細(xì)讀不難發(fā)現(xiàn)劉康公所言以“命”領(lǐng)起,以“禮”為中心,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先言“動作禮義威儀之則”有“定命”之效,再分述人有能者,養(yǎng)其威儀禮法,以往適于福,或本分之外更得延長也;有不能者,敗其威儀禮法,而身自取禍,或本分之內(nèi)仍有減割也,此即謂“能者養(yǎng)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诙Y之定命之效,君子當(dāng)然取能者而不取敗者,以求福畏禍,因此君子勤禮以臨下,而勤禮莫如臨事致敬,致敬則體現(xiàn)在供奉鬼神之中。
劉康公隨后提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與其說話語境,即諸侯伐秦前祭祖、祭社之禮密切相關(guān)。春秋時期諸侯國出兵之前舉行隆重的祭祖、祭社之禮,以求得庇佑,師出有名,祭畢則以社肉頒賜眾人,謂之受脤,如《左傳#8226;閔公二年》云“帥師者,受命于廟,受脤于社”,楊伯峻注云“《晉語》韋注云‘將行告廟,受戎命也’……古代出兵祭社,其名為宜,祭畢,以社肉頒賜諸人,謂之受脤”;2《左傳#8226;莊公八年》云“春,治兵于廟,禮也”,楊伯峻注云“此治兵僅指授兵而言。授兵必于太廟,隱十一年傳‘鄭伯將伐許,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宮’可證”;3《周禮#8226;大祝》云“大師,宜于社,造于祖,設(shè)軍社,類上帝,國將有事于四望,及軍歸獻于社,則前祝”,4鄭玄注云“《爾雅》曰:‘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謂之宜。故曰‘大師宜于社,造于祖,設(shè)軍社,類上帝’。《司馬法》曰:‘將用師,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以禱于后土、四海神神祇、山川冢社,乃造于先王,然后冢宰征師于諸侯曰:某國為不道,征之,以某年某月某日,師至某國。’”
軍祭之禮有禱詞,多言敵國無禮背盟,己方師出有名,祈禱神靈庇佑,如魯襄公十八年(公元前555年)晉國率領(lǐng)魯、宋、衛(wèi)、鄭、曹、莒、邾、滕、薛、杞、邾諸國伐齊,《左傳#8226;襄公十八年》載其軍祭之文,“晉侯伐齊,將濟河,獻子以朱絲系玉二瑴,而禱曰:‘齊環(huán)怙恃其險,負(fù)其眾庶,棄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將率諸侯以討焉,其官臣偃實先后之。茍捷有功,無作神羞,官臣偃無敢復(fù)濟。唯爾有神裁之!’沉玉而濟?!?魯成公十三年(公元前578年)晉國率領(lǐng)齊、宋、衛(wèi)、魯、鄭、曹、邾、滕諸國伐秦,與伐齊形式相若,禱文當(dāng)相似。
劉康公所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與諸侯伐秦前祭祖、祭社之禮相關(guān),祭祖屬于祀禮,《周禮#8226;春官#8226;大宗伯》云“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鄭玄注云“事,謂祀之,祭之,享之”;6祭社屬于軍禮而又以祭祀為主要內(nèi)容,《周禮#8226;春官#8226;大宗伯》云“以軍禮同邦國。大師之禮,用眾也”。7因此“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中的“祀與戎”并非泛指祭祀與戰(zhàn)爭,而是指祀禮與軍禮,均屬禮制范疇,具體落實為祭祖、祭社之禮,都與祭祀相關(guān)。這樣解釋緊扣“禮”之中心,符合劉康公這段話以“禮”評論之旨,緊密承接前文“君子勤禮”、“勤禮莫如致敬”、“敬在養(yǎng)神”,又自然引出后文“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jié)也”。
四、執(zhí)膰、受脤:“在祀與戎”的
具體體現(xiàn)及因禮為預(yù)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一語緣于劉康公對成肅公接收脤肉不敬的批評, “在祀與戎”的具體體現(xiàn)為執(zhí)膰與受脤,此即“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jié)也”。杜預(yù)注云,“脤,宜社之肉也,盛以脤器,故曰脤。宜,出兵祭社之名……膰,祭肉”;孔穎達(dá)疏云,“宜者,祭社之名,脤是盛肉之器。受脤于社,受祭社之胙肉也……《詩》詠祭祀之禮云:‘為俎孔碩,或膰或炙?!衷唬骸季菩佬?,燔炙芬芬?!珎髟疲骸祷鹪混?,祭肉有燔而薦者,因謂祭肉為膰也?!畤笫拢陟肱c戎’,宗廟之祀,則有執(zhí)膰;兵戎之祭,則有受脤,此是交神之大節(jié)也……執(zhí)膰、受脤,俱是於祭末受而執(zhí)之,互相見也”;8楊伯峻注云“膰,祭祀宗廟之肉,祭畢,分與有關(guān)人員……執(zhí)膰與受脤均為與鬼神交際之大節(jié)”。1
祭品分享是祭祀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執(zhí)膰與受脤均為與鬼神交際之大節(jié),以表明祭祀者與祭祀對象的溝通與關(guān)聯(lián),參與祭祀者接受祭肉應(yīng)敬而受之。例如魯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齊桓公主持葵丘之盟,周天子賜祭肉于齊桓公,“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于下,以遺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此時齊桓公已是春秋霸主,周天子以齊桓公年老為由,命其接受祭肉時無需下拜,然而齊桓公依舊“下,拜;登,受”,敬而受之。
執(zhí)膰與受脤不僅是與鬼神交際之大節(jié),也是貴族親近的重要禮儀場合。《周禮#8226;春官#8226;大宗伯》云“以脤膰之禮,親兄弟之國”,賈公彥疏云,“兄弟之國,謂同姓諸侯,若魯、衛(wèi)、晉、鄭之等,凡受祭肉者,受鬼神之佑助,故以脤膰賜之,是親之同福祿也。鄭總云‘脤膰,社稷宗廟之肉’。分而言之,則脤是社稷之肉,膰是宗廟之肉……此文雖主兄弟之國,至于二王后及異姓有大功者,得與兄弟之國,同故僖九年夏,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賜伯舅胙?!⒃疲骸眩屇嚾??!芏Y以脤膰之禮親弟兄之國,不以賜異姓。敬齊侯,比之賓客。又僖公二十四年,‘宋成公如楚,還,入于鄭。鄭伯將享之,問禮于皇武子,對曰:“宋,先代之后也,于周為客,天子有事脤膰焉,有喪拜焉?!嵌鹾蠹爱愋沼写蠊φ撸嗟妹屇囍n,是以《大行人》直言‘歸脤膰以交諸侯之福’。不辨同姓異姓,是亦容有非兄弟之國亦得脤膰也?!贝舜温?lián)合伐秦的諸侯國,或為姬姓之國,“兄弟之國,謂同姓諸侯”,如晉、鄭、魯、衛(wèi)等;或為“二王后及異姓有大功者,得與兄弟之國”,如齊、宋等,因而統(tǒng)以脤膰之禮。
晉厲公三年(公元前578年)三月,晉國主導(dǎo)下諸侯會集,準(zhǔn)備聯(lián)兵伐秦,出兵前舉行祭祖、祭社之禮,祭畢受脤,分享祭品,這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與戎”的具體體現(xiàn),但作為周天子代表的成肅公卻“受脤于社,不敬”,在上不敬仰神靈,在下不親和諸侯。劉康公嚴(yán)厲批評成肅公悖禮之舉,并因禮設(shè)預(yù),預(yù)言成肅公將死,“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左傳》中常有人物因無禮之舉而被預(yù)言身死,這些預(yù)言多在之后不長時間里得到應(yīng)驗,劉康公這個預(yù)言也不例外。兩個月后,“成肅公卒于瑕”,3諸侯聯(lián)軍伐秦獲勝而歸,成肅公并未戰(zhàn)死在秦國戰(zhàn)場,卻在勝利后的歸途之中逝世,史書未載其死亡原因,由于成肅公之前受脤不敬之舉直接觸犯晉國,影響伐秦行動,而其卒地瑕又屬于晉國土地,成肅公之死可能是晉國報復(fù)之舉。
五、原始含義的保留與擴大
由上可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一語緣于劉康公對成肅公接收脤肉不敬的批評,原始語境中的“祀與戎”并非泛指祭祀與戰(zhàn)爭,而是指祀禮與軍禮,均屬禮制范疇,具體落實為祭祖、祭社之禮,都與祭祀相關(guān)?!皣笫拢陟肱c戎”,言簡意賅,常為后人引用而成習(xí)見之語,其所指也漸由禮制范疇的祀禮與軍禮擴大為祭祀與戰(zhàn)爭,下面即以正史中引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中“祀與戎”所指,探討其原始含義的保留和擴大問題。
如下表所示,自《漢書》至《清史稿》,正史中引“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凡16次,“祀與戎”大都指屬于禮制范疇的祀禮與軍禮,共有14次,常為正史中《禮志》、《禮儀志》等部分所采用。這種情況下的“祀與戎”所指皆與禮有關(guān),原始含義得以保留,如《隋書》卷六十六《源師傳》云,“師整容報曰:‘此是龍星初見,依禮當(dāng)雩祭郊壇,非謂真龍別有所降?!⒛请欧奕蛔魃唬骸文烁芍撬?!’祭竟不行。師出而竊嘆曰:‘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禮既廢也,何能久乎?齊亡無日矣?!?若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則特指軍禮,如《清史稿》卷九十《禮志九》云“三曰軍禮。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周官制六軍,司九伐,權(quán)屬司馬。而大軍旅、大田役,其禮則宗伯掌之。是因治兵、振旅、茇舍、大閱之教,而寓蒐、苗、狝、狩之儀,以為社、礿、祊、烝之祭。”5
正史中所引“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只有兩次是指祭祀與戰(zhàn)爭,分別見于《北史》卷二十六《宋弁傳》和《明史》卷三百二十《朝鮮傳》。這種情況下的“祀與戎”所指逸出禮制范疇,原始含義得到擴大,從目前材料來看,這種拓展理解在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存在,但少見于正史,正史大多保留其原始含義。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所指逸出禮制范疇而與戰(zhàn)爭緊密聯(lián)系,可能與《孫子兵法》及其注釋相關(guān)。《孫子兵法》開頭即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杜牧注“兵者,國之大事”云“傳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這就在“國之大事”的共同前提下,將“戎”與“兵”等量齊觀,忽視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和具體語境,消解了“戎”本身的禮制色彩。受其影響,今人一般也將“祀與戎”理解為祭祀與戰(zhàn)爭,如沈玉成《左傳譯文》云“國家的大事情,在于祭祀和戰(zhàn)爭”。2
[作者王學(xué)軍(1986年—),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江蘇,南京,210093;賀威麗(1982年—),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江蘇,南京,210097]
[收稿日期:2011年12月1日]
(責(zé)任編輯:曹勝高)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61頁。
2 沈玉成:《左傳譯文》,“成公十三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30頁。
1 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679頁。
2 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第1679頁。
3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一年”條,第854—855頁。
4 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第1679頁。
5 司馬遷:《史記》卷5,《秦本紀(jì)》,第196頁。
6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二年”條,第856—858頁。
7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65頁。
8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二年”條,第856頁。
9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64—865頁。
10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59—861頁。
11 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第1635頁。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僖公二十五年”條,第432頁。
2 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第1673頁。
3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僖公二十八年”條,第463—465頁。
4 司馬遷:《史記》卷5,《秦本紀(jì)》,第194頁。
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一年”條,第854頁。
6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60—861頁。
7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60頁。
8 左丘明撰、杜預(yù)注、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正義》卷27,“成公十三年”條,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754—755頁。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60—861頁。
2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閔公二年”條,第271頁。
3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莊公二年”條,第173頁。
4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25,“大?!睏l,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673頁。
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十八年”條,第1036頁。
6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18,“大宗伯”條,第450頁。
7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18,“大宗伯”條,第466—467頁。
8 左丘明撰、杜預(yù)注、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正義》卷27,“成公十三年”條,第754—756頁。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61頁。
2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僖公九年”條,第326—327頁。
3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條,第866頁。
4 魏征、令狐德棻:《隋書》卷66,《源師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552—1553頁。
5 趙爾巽:《清史稿》卷90,《禮志九》,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657頁。
1 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卷上,《計篇》,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頁。
2 沈玉成:《左傳譯文》,“成公十三年”條,第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