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子掛了,可以摘。摘了,還可以掛。不過,這牌子肯定不是那牌子了。不變的東西越多,就會有越多的東西在變。
最初的林業(yè)部不叫林業(yè)部,地址也不在北京和平里東街18號。據(jù)說,哪會兒的和平里到處是爛泥和水塘,里面的螃蟹和泥鰍多著呢。歲月如刀,鋒利得很,一閃,五十年就過去了,爛泥和水塘也沒了。和平里長出好多高樓,長出好多大的機關。還從城里扯過來好多大馬路,東一條,西一條,東西中間還有二四五六條,走車,走人,走一些一撅尾巴就拉屎的東西,擁擁擠擠,鬧鬧哄哄,整天不得空閑。馬路牙子上的鉆天楊、毛白楊和國槐樹比別處的樹長得都壯,勁兒也足得很。知底細的人說,和平里的地下邊肥著呢,全是螃蟹和泥鰍漚成的泥,那樹能不呼呼瘋長嗎?最初的林業(yè)部叫林墾部,不但管著樹,還管著墾殖方面的事情呢。大街上跑的汽車、拖拉機、自行車,實際上都與林墾部有關。國產(chǎn)輪胎需要大量橡膠,而中國本土沒有一株橡膠樹,咋辦?要是這會兒,想都不用想,進口唄,因為兜里有美元啊。那會兒可不行,兜里羞澀得很。窮有窮的辦法,政務院總理周恩來指示林墾部:引種自己種
林墾部果然不是孬種,先勘察后設計再建設,很短時間里就在南方建成了一批橡膠園。膠林翠,膠林茂,膠液嘩嘩淌出來,很快實現(xiàn)了橡膠自給。
新中國的輪子轉起來了。
開國林墾部部長就是梁希。中央人民政府“內閣”組成人員任命名單上,排在梁希之后的是水利部部長傅作義,排在傅作義之后的是梁希的同鄉(xiāng)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就是那個寫《林家鋪子》,寫《白楊禮贊》的茅盾)。開國大典那天,在天安門城樓上,梁希笑著對沈雁冰說,今后,搞林業(yè)的都可以稱自己是“林家鋪子”的人了。沈雁冰頓了一會兒,憋出一句:“對,多種白楊樹?!?/p>
66歲的梁希,長得瘦瘦的,嘴巴尖尖的,如果摘下鼻梁上的眼鏡就有點像那個說相聲的馬三立了。梁希是否喜歡聽相聲?不知道,但梁希喜歡看京戲是可以肯定的。在重慶教書時,他宿舍的墻上掛的東西就是無錫泥制的大大小小的京戲臉譜。有牛皋、張飛、程咬金,還有……,那些我就叫不出名字了。我是受命撰寫《梁希傳》時,開始接觸有關梁希材料的。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老頭,連周恩來都尊稱他梁公叔五先生呢。
1883年,梁希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雙林鎮(zhèn)。梁家是湖州的名門望族,梁希和他的哥哥都是清末的秀才,祖父是直隸(南京)州判,父親是直隸知州。州判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中級法院院長吧,而知州可能比市長或專員還大一點,要知道,那可是直隸的知州。
梁希的故居位于雙林鎮(zhèn)的城南,板橋江在梁家老房子的邊上靜靜流淌,偶有帆船駛過,萬道霞光撒向江面,如詩如畫。春天最好看,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夢一般盛開著,烘托著灰色的老屋。院落里生長著一株老銀杏。很小的時候,他就在銀杏樹下讀書練字,能把《四書》《五經(jīng)》倒背如流。梁希的父親認為,銀杏樹體內有一種力,人借了這種力,就會靈智聰穎。梁希先是在浙江武備學堂學軍事, 后來,由于體質方面的原因,就去日本學林學了,再后來,去了德國學林化。歸國后,一直從事林學教育,著述甚豐。來北京赴任前是南京中央大學校務委員會主席。當時的校長已逃往臺灣,實際上,梁希就是臨時校長。
或許,梁希對綠色的認識就是從那株銀杏樹開始。而新中國的綠色腳步,則是從北京的一個四合院里起步的——“中央人民政府林墾部”的牌子,最早掛在北京無量大人胡同一個小四合院的門口。小說家汪曾祺曾在一篇短文中提過無量大人胡同,他說,這個胡同里住過一個有名的大人物。但這位有名的大人物是誰,汪曾祺卻沒有說。后來,我偶爾翻閱翁立的一本書,才搞清楚,無量大人胡同原叫吳良大人胡同,吳良是明朝的開國功臣。至于何時改叫無量大人胡同的,已無從查考。無量,沒有肚量?還是前程遠大,無可丈量?
我曾委托搞民俗攝影的朋友王興國,去無量大人胡同拍些照片以備刊用,這老兄跑遍了東四一帶也沒有找到。最后問派出所的人才知曉,五十年代后期無量大人胡同已改稱了紅星胡同。胡同的變遷比人生的變遷還要快,好多事都來不及回憶,來不及感嘆,它就已經(jīng)變了或者迅速消失了。名字是時代的符號。似乎改名字就意味著進步,不改就意味著倒退。結果,改來改去改亂了記憶,改亂了歷史,害的后人還得貓腰撅腚地考證。
這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大門的油漆早已剝落,青磚灰墻、石鼓影壁也已斑斑駁駁。門前一株老槐樹靜靜地守望著滄桑的歲月。過往的行人都向小四合院里望幾眼,咦,這不起眼的胡同里竟也藏著一個大機關。
事實上,這個機關只是牌子大,院子并不大,人也不多。那時,林墾部加上部長在內總共才有12 個人,宿舍就是辦公室。機構設置四司一廳:林政司、森林經(jīng)理司、造林司、森林利用司和辦公廳。
別看人少,效率卻相當?shù)母撸彩前呀?jīng)緯萬端的中國林業(yè)在短短的時間內理出了頭緒。瞧瞧,那勁頭。這會兒的人能比嗎?
在這個小四合院里,共和國的綠色日歷一干人說翻就給翻開了。
剛剛翻開,就遇上一件棘手的事。1950年夏,林墾部收到西北軍政委員會農(nóng)林部寄來的公函。公函內容:西北修筑天寶鐵路,需要大量枕木。擬在小隴山鋪設窄軌鐵路,架設鋼索道,開發(fā)小隴山森林。
看著這封公函,梁希的眉頭緊鎖——小隴山的森林資源底數(shù)不清,可供利用的大材有多少呢?梁希起身來到地圖前,用鉛筆找出小隴山的位置。小隴山位于陜甘交界,北緣在渭河一線,以天水和寶雞為界點,東緣至川陜公路,西北至川甘公路和從天水到寶雞一線。
梁希在地圖前久久佇立。一絲煙霧彌漫開來。梁希也吸煙,吸得很輕,平時一天也就吸兩支,是固定的牌子——“大前門”。但今天有些反常,已連續(xù)吸五支了。
小隴山林區(qū)地形險峻,北面尤甚,稠密的河流多數(shù)向北流入渭河,近則相距15公里,遠則相距20公里,水流湍急。而渭河一直奔騰向東投入黃河的懷抱。
梁希的目光在地圖上搜尋著,當他把小隴山——渭河——黃河,這三者聯(lián)系到一起之后,心中突然打了個激靈。黃河的水為什么是黃的?因為黃河的中游水土流失嚴重,而水土流失主要是因為沒有森林。梁希搖通水利部的電話,那時的電話還是搖把子?!案挡块L,我是林墾部的梁希呀,能否幫我搞些黃河的資料?”傅作義是國民黨的著名將領,對和平解放北平有著特殊的貢獻,他在綏遠時,曾在興修河套水利工程方面做過許多工作?!皼]問題,過會兒,我讓秘書送過去?!薄安?,我派秘書去取,她叫周慧明?!薄耙埠谩!?/p>
黃河無小事。
黃河從周代到現(xiàn)在已流了2450年,傅作義提供的資料表明,黃河平均每10年就有四次決口,幾乎兩年一患。黃河的水患給兩岸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
過去的治黃辦法一直是在堤防上做文章,一方面把它加高,一方面把它培厚。西周時黃河的堤防就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囊?guī)模。當時的筑堤方法是“大其下,小其上,隨水而行”。固堤的方法是“樹之以荊棘,以固其地,雜之以柏楊,以備決水?!庇捎陂L期淤積,黃河的河床不斷增高增大,以致于黃河的許多地方形成了懸河。這樣做,每年要消耗一筆巨款,耗去許多勞力,而修堤取土,又要破壞大量良田。1950 年,黃河的工程費一億四千萬斤小米,絕大部分都用在堤防上了。
作為林學家,梁希心里清楚,治理黃河僅僅在黃河的堤防上下功夫,功效甚微。若是中游的渭、涇、洛、汾、無定河五大支流,還是日夜不斷地把泥土沖刷下來,非但黃河的堤防失去作用,潼關以上修筑的水庫也會被淤成泥庫,而不能控制洪水。
梁希重新確定了一下小隴山所處的的方位,然后用鉛筆在地圖上重重地做了一個標記。他仿佛感到黃河下游的千千萬萬雙眼睛都在看著大西北,看著小隴山,看著那片彌足珍貴的綠色。不過,新生的共和國建設天寶鐵路,急需枕木,這也是事實,能否找到既能解決枕木,又不砍伐小隴山森林的辦法?
走,去西北看看。
1950年9月初,梁希率領一行六人的考察組從北京出發(fā)了。秘書周慧明也隨行前往。她手里提一個皮箱,里面裝著牙具、筆記本、地圖、有關西北的資料,還有梁希日常穿的衣物和兩包“大前門”香煙。臨走前,本來已經(jīng)扣好箱蓋,但她又打開了,把那件灰色的中山裝也放進里面。到底是女人心細,萬一山上涼怎么辦?她知道,對梁希來說,這件灰色的中山裝具有特殊的意義,梁希就是穿著它參加開國大典的。
那時候,解放戰(zhàn)爭剛剛結束,西北的交通條件很差,火車上既無軟臥也無硬臥。梁希及隨行人員乘的是一列貨車加掛的一節(jié)戰(zhàn)時用的救護車廂。一到西安,梁希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白天,聽取了西北軍政委員會農(nóng)林部同志關于黃河主要支流渭河、涇水、洛河諸河流域的林業(yè)情況匯報,以及擬在小隴山林區(qū)修建窄軌鐵路、采伐森林的計劃。晚上,在燈下埋頭于一大堆材料中,直到東方微明,才稍事休息。天一亮,便直奔渭河。渭河的情形怎樣?
梁希的心中充滿憂慮.。他在一段文字中寫道——
我們站在寶雞的渭河大橋上一看,岸上岸下成了一幅連環(huán)畫:兩岸的山上有毫無樹木庇護的梯田,岸畔有寬闊的泥灘,河中則有幾十丈寬幾里長的沙灘,擋住了濁得像泥漿一樣的流水,把渭河分成兩條河道。它清楚地告訴我們:山上的土是這樣流失的,河床是這樣淤塞的,水災是這樣釀成的。我們上了一課,大家面面相覷,默默無言。這里雖然同涇水不一樣,含泥量達65%,然而,淤積的情形已令人咋舌。不單是寶雞,就是渭河的源頭——渭源縣,河水依然是混濁的,整個一條渭河自西至東綿延千里都是這樣。
梁希接著寫道——“這,不得不歸咎于山田。照理,山土如果不墾而由森林來覆蓋著,表土是極不容易被沖刷的。”“我們在渭河,尤其是在渭河上游極傾斜的山地上所見到的山田,他們耕了三年就放棄了,再去找一片新地開墾,這不能叫耕地,只能叫運土。他們年年拼命把山土運到河里,自己所得極微,而河流則釀成極大的災害?!?/p>
梁希寫下上面這段話時,距中央在西部大規(guī)模實施退耕還林的決策還有50年。蠅頭小楷還沒有寫完,梁希蘸了一下墨汁,在硯臺上理了理狼毫筆尖——
“渭河如此,涇水如此,洛、汾、無定河都如此。黃河哪得不泛濫,哪得不成大災害?要正本清源,只有護林和造林?!边@是一個并不復雜的道理,但認識它、接受它,中國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中國25度以上的坡耕地約9100萬畝,其中大部分分布在黃河流域,這里是中國水土流失最嚴重的地區(qū),農(nóng)民每生產(chǎn)一噸糧食就要流失157噸表土。肥土肥水就這樣眼看著白白流掉了。
梁希痛心極了。
中國的事情,最要緊的都是不能說出來的,可以說出來的都是無關緊要的。黃河的問題是可以說出來的,但黃河的問題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
終于,2000年中央果斷做出決定:退耕還林。
說得通俗一點,就是用林子換糧食。國家給你糧食,你把耕地退出來種樹,種樹錢不用你自己掏國家掏。目的就一個——要讓黃河流碧水。黃河中上游的農(nóng)民每畝退耕地每年補助糧食200斤,苗木費50元。農(nóng)民這個樂。當然,梁希若能知曉這一切肯定比農(nóng)民還樂。很難說今日的退耕還林與當年梁希的主張有什么關系,但我們卻沒有理由否認,至少50年前,中國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退耕還林的思想。
在中國真正認識黃河的人不多,梁希當算一個。
而有著怪脾氣的黃河并不買這個瘦老頭的帳。
一個月后,在潼關渡口夜渡黃河時,黃河著實把老頭折騰夠嗆。潼關渡口的淤泥非常之厚,把泊位上的水都吃掉了,木船不能靠近渡口,只能泊在離渡口還有幾十米的水中。夜幕下,梁希挽起褲腿準備涉泥上船。船工哪里肯讓?一貓腰,一撅腚,背起梁希,深一腳淺一腳地涉過爛泥,就把老頭背上船。
木船由多人操槳,喊號前行,到了中流,水急浪大,幾次險些把船掀翻。泥水亂濺,好個生猛,梁希雙手緊緊抓住船舷,牙齒咯咯打顫,幾乎成了泥人水人。周慧明趕忙從皮箱中取出那件灰色的中山裝,給梁希披上。
終于在對岸的風陵渡渡口上得岸來,泥泥水水的一行人,只好在渡口的一家小客棧投宿。人多店小,大家便在泥地上鋪上葦席,湊合一宿。
早晨醒來,梁希見小客棧周圍布滿崗哨。原來,風陵渡的匪患嚴重,為防不測,當?shù)夭筷犨B夜調兵,加強了警戒。“噓,我這把老骨頭沒那么值錢。”梁??嘈χ鴵u了搖頭。
上路時,梁希不經(jīng)意地回頭望了一眼小客棧,這才發(fā)現(xiàn),小客棧的名字叫“半分利”,泥墻草屋,甚為間陋。他隨口吟道:風陵渡口酒簾飄,黃土頹垣出市招,小店迎人半分利,盤餐杯茗到中宵。
就在梁希轉身的時候,周慧明發(fā)現(xiàn)他的背上一只碩大的蜘蛛正在往上爬。周慧明聽梁希的學生吳中倫說過,先生平時最怕蜘蛛,他認為蜘蛛是最臟的東西。周慧明并沒有聲張,而是輕輕一抬手,將那只蜘蛛彈掉在地上。這個輕柔的動作把隨行的人都逗笑了。
一路上,周慧明格外細心地照料著梁希。
折回來,不知還能不能接上前邊說的。
離開渭河,梁希即赴小隴山考察。小隴山的林子該不該砍?
實際上,在考察渭河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答案。不過,作為林學家,梁希要讓科學數(shù)據(jù)和事實說話。梁希知道,小隴山在等著他呢。
從寶雞去小隴山必先到胡店。
這一段鐵路的運營尚未完全恢復正常。梁希及隨行人員只能搭乘一節(jié)貨車前往胡店,工作人員在裝糧食的麻袋上為梁希鋪上被褥,權當臥鋪了。車廂停在寶雞編組站,有關人員與鐵路方面取得聯(lián)系,鐵路方面說,當晚車廂掛在一列工程車的后面帶走。
次日清晨,梁希一覺醒來,以為車早到了胡店,待仔細一看,車廂在原地卻根本未動。原來鐵路方面一時疏忽,忘了掛走車廂。而大家由于連日奔波,困倦不堪,一進車廂便找個角落,呼呼入睡,甚至連列車是否運行,竟全然不知。
梁希沒有責怪大家,他坐在麻袋上,一邊吸煙,一邊用一支鉛筆在紙片上草就一首頗有風趣的詩:
登車車不發(fā),局促似雞棲。
一覺雞鳴后,依然在寶雞。
列車終于啟動了。當時天寶鐵路正在修復施工,火車常常出軌。工程車走走停停,從寶雞到胡店50 公里,火車行駛了大半天才到達。那時,胡店附近的鐵路工地上,爆破巖石的轟轟巨響不絕于耳。梁希召集當?shù)馗刹?,在秦嶺林場的一棟簡易平房里召開座談會,突然,轟的一聲巨響,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砸穿屋頂,從天而降,把地面砸出一個大坑。梁希風趣地說:“今天算是見識了天上掉餡餅,不過,這個餡餅還是夠硬的”。接著,他鎮(zhèn)定自若地招呼大家,繼續(xù)開會。
從胡店到小隴山主要林區(qū)東岔河流域,只有一條小道可通,汽車不能通行,梁希便乘一輛老牛車吱吱嘎嘎地進入了林區(qū)。
梁希從衣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門”,取出一支,剛要吸,忽然間想起什么,又放回去了——林區(qū)大事防火第一。梁希當即宣布一條紀律:在林區(qū)內誰也不準吸煙。周慧明后來回憶說,自打小隴山之行后,梁希再沒有吸過煙。老人家說戒就戒了。
森林里氣候多變,一會兒是響晴的天,一會兒便又下起了蒙蒙細雨,車輪碾著泥路,泥漿四濺,老牛車艱難地行進著。有人勸梁希:“梁部長,不然,就到此為止吧,再往前走,恐怕您身體吃不消的?!?/p>
梁希說:“從北京到這兒,我們跑了這么遠的路,就是要親眼看看小隴山的真實面目,怎么能剛看著點影子就打道回府呢?”
無奈,地方同志只好把當?shù)乩相l(xiāng)家的毛驢牽來,總共四頭。梁希非常高興,他用手拍拍毛驢的屁股:“老伙計,我可不是東郭先生啊,他有那么多的竹簡,我才只有45公斤呀。”
梁希騎的那頭驢是灰啦巴嘰的雜毛驢,不尥蹶子,不大叫,性格溫順。梁希偶爾給它撓撓癢癢,它的兩只耳朵一動一動的,樣子乖得很。
在古典文學中,驢都是蠢笨頑劣的形象。唐人柳宗元的寓言故事《黔之驢》,對驢的外強中干怯懦無能,與以辛辣諷刺。曹雪芹對不懂品茶的人譏為“飲驢”|——“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為解渴,三杯就是飲驢了?!斌H,不適合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騎。騎驢的多是寒士?!傍B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就是賈島在驢背上吟出來的。
驢不光是低頭走路。
東郭先生的驢比東郭先生更能認識狼的本質,所以才勇敢地向狼尥蹶子,并大叫引來趙簡子。可惜,趙簡子輕信了東郭先生的話,而忽略了驢。張果老的那頭瘦驢一定有一副好腳力。不然,他怎么云游四方?阿凡提是機智的,阿凡提的毛驢一定同樣機智。不然,阿凡提的那份機智里就少了許多東西。作為宰相,寇準從不騎高頭大馬耍威風,卻騎一頭犟驢深入民間,審案斷案,哪個善哪個惡,哪個是哪個非,騎驢比騎馬看得清楚,更不要說比坐小汽車了。
那頭灰啦吧嘰的雜毛驢當然不知道,梁希的這次騎驢之行,決定了小隴山的命運。坐小汽車是上不了小隴山的,不上小隴山,而只到山下的什么賓館里坐在沙發(fā)上聽聽匯報,也許,小隴山就是另外一種命運了。
中國的一些事情就是壞在只坐在沙發(fā)上聽匯報。聽別人的匯報與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絕對是兩回事。
大家繼續(xù)向前行進,林場技術員杜擎天,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握著籠頭,給梁部長引路。大家擔心老部長在顛顛簸簸的驢背上太寂寞,便鼓動兩個長于歌唱的青年專家亮亮歌喉?!斑海类馈薄斑?,嗬嗬——”山鳴谷應,頗壯聲色。哪知,騎在驢背上的梁希部長也來了興致:
高山流水路悠悠,紅櫟青松割漆溝。
添個白頭驢背客,許教入畫更風流。
當晚,夜宿目的地東岔村。梁希不顧白天的勞累,晚上仍然在油燈下做調查筆記。次日天剛微明,梁希便把大家叫起來,部署考察任務。整整三日,早出晚歸,鉆密林,涉溪水??疾礻犝莆樟舜罅康牡谝皇植牧稀?/p>
小隴山林地面積15萬公頃,森林主要分布在東岔河右岸流域。林相非常糟糕,能做枕木的針葉樹寥寥無幾,大都是闊葉樹,且灌木多于喬木。而喬木又枝椏橫生,徑小而不成用材。此外,這里山勢險峻,在極傾斜的山坡上把林子砍伐了,很難更新。專家們把通過考察掌握的數(shù)據(jù)匯總到一起,得出結論:小隴山實際可利用的木材蓄積量僅為54 萬立方米。
梁希提筆寫道:
巨材還有幾,旦旦發(fā)樵夫,
兔窟頻移處,牛車勞載途。
梓桐盈把僅,樗櫟中繩無,
莫枉傷喬木,嚶嚶鳥在呼。
那天,梁希有些慍怒了——他用一根木棍敲了敲身邊的一株大樹的樹干,說:“這54萬立方米的木材蓄積量,就是存在銀行的老本,利用時不能用老本,而應該用他的利息。森林的利息就是木材生長量。假定這里的木材平均年生長率為2﹒5%,那么,54萬立方米材積的年生長量就是1.35萬立方米?!?/p>
顯然,梁希部長的這席話已經(jīng)給小隴山的伐木問題定了基調。
而在這之前,西北農(nóng)林部一方面向中央林墾部發(fā)出請示公函,一方面已經(jīng)把窄軌鐵路材料調運東岔河流域,大規(guī)模的采伐作業(yè)準備工作已經(jīng)就緒。而梁希部長定下的基調無疑使西北農(nóng)林部處于尷尬的境地。
梁希在處理這一問題時,十分注意工作方法。他同西北農(nóng)林部的幾位負責同志反復商量,反復算賬,在溝通思想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意見。
停建窄軌鐵路,把秦嶺林場小隴山的經(jīng)營方針由采伐森林改為重點護林和造林。鑒于天寶鐵路建設急需枕木,梁部長決定,遠調東北小興安嶺的木材進關,支援西北。
西北方面提出,調東北木材進關,恐怕運費太高,難以承受。梁希說,我已同東北取得聯(lián)系,那里的木材價格并不高,運到這里的成本,要比你們鋪設窄軌鐵路,再伐木的成本低得多。況且,小隴山的林子伐光了,將來恢復的成本更高。而小興安嶺正處在開發(fā)階段,即便一棵不砍,日偽留下的困山材也足夠運兩年的了。
這在當時是一個富有遠見而大膽的決策。今天看,尤顯其正確。這一決策與其說為西北人民保存了一片綠色,倒不如說為中華民族的血脈——黃河保住了一股清流。
梁希部長就要離開小隴山的時候,林場的場長魏辛找來筆墨,請他題詞。梁希略加思索,揮毫而就。周圍的人齊聲誦道:“卻愿所來徑,蒼蒼橫翠微?!?/p>
誰都清楚,這句話對小隴山來說,其意味是多么深長啊。
梁希從小隴山返至西安,被安排住進楊虎城將軍的公館——止園。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就是張學良和楊虎城在止園秘密謀劃的。有人悄悄告訴梁希,這是彭老總特意安排的。彭老總,即是彭德懷,當時他正擔任西北軍政委員會主席。
這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不多會兒,彭老總專程前來看望梁希,并帶來月餅、石榴、蘋果和糖炒板栗等禮品。
彭總緊緊握著梁希的手說:“梁老一路辛苦了。騎毛驢上山,實在委屈你了。”
梁希:“哪里,哪里,這點苦頭同你當年保衛(wèi)延安所吃的苦頭比,差遠了。”
彭總:“唉,無定河兩岸再不造林,可真要成害河了?!?/p>
無定河曾是彭總當年用“蘑菇戰(zhàn)術”同胡宗南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他熟悉那里的一切。為了“剿共”,無定河兩岸的樹木幾乎讓胡宗南的部隊給砍光燒光了
梁希:“豈止是無定河,渭河、涇水、洛河、汾河都有這個問題。這次對西北是多有得罪了”
彭總:“哪里話,小隴山的事情我剛才聽了他們的匯報。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p>
晚上,彭總在自己的家里宴請了梁希部長,四菜一湯。一碟花生米、一盤炒土豆絲、一盤肉沫燒豆角、一盤紅燒豆腐,湯是排骨冬瓜湯。排骨只有兩三塊,彭總自己舍不得吃,就用筷子往梁希碗里夾,“梁老,你太瘦了,得多吃些肉補補。”最后那塊排骨彭總夾了幾次都沒夾住,便索性端起湯盆,撥到梁希的碗里。酒喝的是陜西稠酒。這是梁希第一次喝這種酒,有一種微酸且甜潤的感覺,怪怪的,不如家鄉(xiāng)的加飯喝下去那么順口。但梁希卻沒有說.。
就在彭總與梁希就無定河等河流的治理問題進一步商談的時候,彭總被一架蘇制小型伊爾飛機接往北京。
比治理渭河、無定河和留住小隴山的林子更急迫的事情發(fā)生了。
梁??磮蠹埐胖獣?,朝鮮半島爆發(fā)戰(zhàn)爭,美軍入侵朝鮮。彭總被任命為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率領26萬大軍開赴朝鮮戰(zhàn)場作戰(zhàn)?!芭砝峡偢俺卫頍o定河流域的工作不能擱下呀?!绷合7畔率掷锏膱蠹堗哉Z。梁希短暫休整后,又重返西北,繼續(xù)考察汾河、涇水、延水、洛河和無定河。至此,梁希把黃河中游的幾條水土流失嚴重的支流全部考察完畢。他親自執(zhí)筆寫出了詳盡的調查報告,為中央人民政府制定治理黃河的綜合規(guī)劃提供了重要依據(jù)。周恩來總理把那疊厚厚的報告批轉給水利部。傅作義說,梁部長,你可幫了我們大忙了。梁希說,你也幫過我們么。北京無量大人胡同那個小四合院里的燈,亮了一夜又一夜。夜空中,那輪圓圓的月,已經(jīng)瘦成一把彎彎的鐮。
兩年前,小隴山一位搞旅游的朋友來京,我向他講起梁希騎毛驢上小隴山的故事,他聽后瞪大疑惑的眼睛,問:“小隴山居然與這老頭兒還有關系?”
我說:“沒有那老頭兒,就可能沒有小隴山的今天。”
他半晌無語。悶頭吸了一支煙,然后把煙屁股往煙灰缸里擰了擰,說:“老頭兒騎驢考察的這條線路,我要把它開發(fā)出來,搞旅游。”
我說:“你可別毀了小隴山?!?/p>
他說:“沒事,林子是看不沒的?!?/p>
不過,我還是生出某種擔憂。嘴角動了動,卻終于沒有說出口。開發(fā)與破壞也許相距僅有一步之遙。進一步可能就是開發(fā),退一步可能就是破壞。小隴山是脆弱的,中國的西部是脆弱的。眼下,如火如荼的西部大開發(fā),如果忽略了生態(tài)保護,忽略了對自然資源的可持續(xù)利用,那么大開發(fā)無疑就是一場大災難。
誰知道呢?
“黃河流碧水,赤地變青山”這是梁希先生的名言。
他在描繪中國的遠景時用了這樣的詞句:“無山不綠,有水皆清,四時花香,萬壑鳥鳴,替河山裝成錦繡,把國土繪成丹青?!?/p>
有人說,這是梁希的夢。而我在想:梁希的夢不就是21 世紀的中國夢嗎?歷史是一條活著的根,生生不息,萬古不朽。生長是一種力量,生長是一種精神。
我們現(xiàn)在說的一些話,做的一些事情,不過是昨天的延續(xù)。
梁希擔任林墾部(后改為林業(yè)部)部長,歷時9年。1958 年12月10日,與世長辭,享年75歲。
留下的東西有:一張病假條、一支派克鋼筆、一個用了一半的筆記本、一個半舊的牛皮公文包、一架老花鏡、一疊厚厚的詩稿。周慧明含著淚水,把那些遺物交給組織,而詩稿則放進自己的抽屜里,悄悄保存起來。
梁希與妻子姚利貞生有二子,長子梁震,次子梁超。1921年,妻病故后,梁希再未結婚,二子一直寄養(yǎng)在親戚家中。故自稱“凡僧”。這老頭兒真是有點怪。哦。
時令睜開新綠的眼睛。
在三年前那個春天的早晨,我來到湖州。陸羽的《茶經(jīng)》就是在湖州寫成的,這里的湖筆和絲綢更是有名。據(jù)說,道光皇帝穿的衣服一定是湖州產(chǎn)的“湖縐”。有一回他的一條褲子上磨破了一個洞,道光舍不得扔,還差人去補呢。我在湖州檔案館查閱有關資料時發(fā)現(xiàn),湖州出的大人物要比北京無量大人胡同里住過的大人物多得多,光是部級以上的官員就有近20 位。像陳其美、張靜江、朱家驊、戴季陶、陳果夫、陳立夫等等,簡直可以說出一大串。
不過,湖州人告訴我,這些大人物大部分都是給蔣介石干事的,不頂用。說,梁希雖是給中共干事,但家鄉(xiāng)人也沒沾什么光兒,甚至連給一棵樹苗這樣的事都沒有辦過。這老頭,有點那個。哪個?那個。
在梁希的家鄉(xiāng),我曾問過許多年輕人,知道梁希嗎?幾乎被問過的人都回答不知道。我不禁十分詫異。
終于找到雙林鎮(zhèn)道士弄4號——梁希的故居,所見卻是一副破敗的景象,特別是那棵令梁希魂牽夢繞的老銀杏的命運更是凄慘。樹干滿是煙熏火燎的傷痕,干枯的枝頭鮮見生機。我試圖量一量它的胸圍,可想盡辦法也未能靠近。雙林客運公司、舒樂旅館及餐館、廁所等雜亂的建筑物如同緊箍咒般,把老銀杏死死擠壓住,根部根本無法滲水透氣。老銀杏的枯枝與枯枝之間編織出一張碩大的蜘蛛網(wǎng),這是一只老蜘蛛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完成的一項大工程。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大陰謀,這個陰謀,經(jīng)緯有序,疏密不紊。蛛網(wǎng)上粘住許多蒼蠅和蚊子,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蛾子。不用說,這肯定都是蜘蛛的美味了。吃吃吃。
沒人能聽到那只老蜘蛛的笑聲。那笑聲分明是對過去歲月所積淀下來的思想、傳統(tǒng)和文化的鄙視,分明是對無法割斷也不可能割斷的歷史之根的不屑一顧。
舒樂旅館的女老板告訴我,原來樹上還結些果子,近些年卻很少見到了。我問:“知道過去銀杏的主人是誰嗎?”她說:“不知道。做生意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彼谶@里已經(jīng)生活20余年了。當?shù)匾晃涣謽I(yè)專家說,這株銀杏有300余年的樹齡,從目前的樹勢看,如不及時搶救,用不了兩年就會斃命。
回到北京,我曾急火火地趕寫了篇報道《愧對梁?!凡⑴淞藦堈掌趫蠹埳习l(fā)表出來,呼吁有關部門,盡快采取措施,搶救這棵古樹??刹]有人理睬這件事。大家都在忙著搞關系,忙著賺錢,忙著上網(wǎng),忙著蒸桑拿,忙著用手機與小蜜沒完沒了地聊天,誰會理會一棵樹的死活呢?煩不煩?
歷史就這樣凋零了。這是一個遺憾,不該有這種遺憾。
問題是我們正在面對的不僅僅是這個遺憾。
原林業(yè)部一位老領導告訴我,梁希去世的前幾個月,還到地壇公園種過樹,那是一棵銀杏。銀杏體內果真存在我們無法破譯的神秘東西嗎?去地壇種樹不用騎驢,更不用坐小汽車,地壇離林墾部很近,馬路對過兒再走幾百米就是了。梁希散步常來這里,門口那位守門人認識他。說這話時,林墾部已不在無量大人胡同了。地壇里的銀杏樹很多,具體哪棵是梁希種的已經(jīng)沒人能說清了。
不會有人把一棵樹當事的。
世事總在變化著。
北京不是小隴山。北京的街頭是很難見到驢的,這個走向現(xiàn)代化的城市里若到處是驢成何體統(tǒng)?再說,城市是不會有容納驢的度量的。汽車、人流、高樓和物欲橫流的喧囂已經(jīng)把驢趕得無處立足。偶爾有老鄉(xiāng)趕著毛驢進城,也只能在夜黑人靜時。不敢甩鞭,不敢吆喝,生怕驚醒城里人的美夢。
梁希當年騎的那頭灰啦吧嘰的雜毛驢恐怕早被人宰了,吃肉了。
1951年11月5日,林墾部改為林業(yè)部,并由無量大人胡同遷到和平里東街18 號。牌子掛在大門口,太陽一照,生輝耀眼。那牌子是用上等的櫸木做成的,在水里浸過七七四十九天,風吹雨淋也不翹,也不裂,也不爛。結實得很。
許多人在那塊牌子旁邊照過像,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我也照過,時間是1987年,那時大學剛畢業(yè),啥事都挺新鮮呢。幸虧照過,要是這會兒,一來呢,沒那個心氣兒了;二來呢,就是想照也找不到那塊牌子了。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