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喬治·斯坦納闡釋翻譯論為基礎(chǔ),結(jié)合文本分析和文化研究,本文探討了《李白詩集》的譯者主體性在信任、侵入、輸入和補償這四個翻譯過程的分解步驟是如何得以體現(xiàn)的。
關(guān)鍵詞:譯者主體性 《李白詩集》 小畑薰良
要談到李白詩歌在歐美世界的譯介,日本譯者小畑熏良(Shigeyoshi Obata)英譯的The Works of Li Po, The Chinese Poet(《李白詩集》)尤為值得一提。該書于1922年10月首次由美國紐約達頓出版社出版。這是李白詩歌在西方世界第一部獨立的英譯集,也是第一部容李白詩歌、傳記及研究文獻于一體的合集。自問世九十年以來,在美、英、日等國多次再版重印,其中單在美國就連續(xù)再版了四次,其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此前,歐美國家的漢詩英譯集里,李白詩歌只占了很小的一個部分,未曾得到應有的重視。其中,有的翻譯和研究嚴重偏離了李白詩歌的原意或史實,對李白詩歌在歐美世界的傳播產(chǎn)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小畑的這部詩集則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這種現(xiàn)狀。然而,在中國學界,這樣一部具有非常意義的作品似乎并未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迄今為止,除了聞一多、呂叔湘、王麗娜、秦寰明和鄔國平等學者的文章以外,國內(nèi)很難看到其他相關(guān)研究。以上研究多是語言層面上的籠統(tǒng)分析或比較,而對文本層面以外的譯者動機、文化目的、及翻譯策略等因素很少論及。本文試圖借助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的闡釋翻譯理論,結(jié)合文本分析和文化研究,探討譯者主體性是如何在《李白詩集》的翻譯過程中體現(xiàn)的。
一、譯者主體性略論 自古以來,傳統(tǒng)譯論如“因循本旨,不加文飾”,“信、達、雅”以及“化境說”等一直強調(diào)譯作對原著的“忠實”,認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加入任何主觀因素,就是對原著的“大不敬”。譯者在傳統(tǒng)譯論中一直被置于“被遮掩、被壓制、被排斥狀態(tài)和仆人狀態(tài)”(許鈞、張柏然,2002:412)。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哲學語言論轉(zhuǎn)向以及翻譯理論界的“文化轉(zhuǎn)向”為翻譯研究開辟了新的視角,新興譯論如“現(xiàn)代闡釋學”“操縱學派理論”“翻譯目的論”等理論的發(fā)展對原語中心論的觀點提出了質(zhì)疑,為翻譯研究邁入多元化研究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支持,也極大地彰顯了譯者的主體性。
目前,對于“譯者主體性”一說,國內(nèi)譯界尚未達成共識。查明建認為譯者主體性是指:“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尊重翻譯對象的前提下,為實現(xiàn)翻譯目的而在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能動性,其基本特征是翻譯主體自覺的文化意識、人文品格和文化、審美創(chuàng)造性,貫穿于翻譯活動的各個層面。”(查明建、田雨,2003)。本文認同查明建的定義,但同時也認為譯者主體性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一方面,作為“讀者、闡釋者和作者”,譯者的個人經(jīng)歷、世界觀、審美觀、藝術(shù)修養(yǎng)及創(chuàng)作水平等都會影響他對原文的解讀(胡庚申,2004);另一方面,譯者身處一定文化之中,譯者的文本選擇、翻譯策略、翻譯目的等會不可避免地受到譯入語文化既定的審美規(guī)范、主流詩學觀及目標讀者的審美期待等因素的影響。
二、喬治·斯坦納的闡釋翻譯理論 “闡釋學”(Hermeneutics)源自德國,是一門關(guān)于理解、解釋及其方法論的學科。闡釋學的發(fā)展先后經(jīng)歷了古希臘的“闡釋學”、施萊爾馬赫所代表的“浪漫闡釋學”、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的哲學闡釋學及姚斯的西方現(xiàn)代闡釋學等幾個階段,其演變逐漸凸顯對主體的關(guān)注。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伽達默爾提出了“理解的歷史性”“視域融合”“效果歷史”三項理論原則,鼓勵讀者超越作者意愿,根據(jù)自己所處的不同歷史文化背景對文本加以闡釋。這個觀點消解了傳統(tǒng)闡釋學中的主客體二元對立關(guān)系,大大彰顯了闡釋者的主觀能動性。
在伽達默爾的基礎(chǔ)上,喬治·斯坦納進一步發(fā)展出了闡釋學的翻譯觀。在1975年出版的《通天塔之后——語言與翻譯面面觀》(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一書中,斯坦納提出了“理解即翻譯”這一著名的論斷,認為翻譯的過程即譯者理解或詮釋的過程。他從闡釋學的角度把翻譯過程分成了四步:“信任(trust)、侵入(aggression)、吸收(in-corporation)及補償(enactment of re-ciprocity)”。其中,“信任”作為翻譯活動的第一步,強調(diào)了譯者首先信任文本中的“存在意義”,認為選擇原文翻譯是有價值的。但在遇到原文不可譯或者無需譯的情況時,信任便不復存在,譯者就會進入第二步“侵入”階段,因為對原文意義的詮釋類似于某種入侵的行為。接下來,文本通過歸化或異化的形式被譯入語文化“吸收”。這樣一來,原先的信任使譯者失去了平衡,原語也失去了平衡,就需要通過“補償”來加以恢復,讓譯文凸顯原文的優(yōu)點或使原著通過翻譯得以升值(Steiner,2001:313-319)。不難看出,斯坦納的翻譯步驟自始至終強調(diào)的是譯者的主觀能動性。
三、闡釋學翻譯理論視野下《李白詩集》的譯者主體性研究
1.信任 斯坦納認為,“這種主動自發(fā)的相信或信任的傾注是出于我們原有的經(jīng)驗和認知(Steiner:313)?!睆男‘x選擇李白詩歌作為翻譯對象來看,這和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
首先,小畑從小就接受了中國文化的熏陶。據(jù)鈴木義昭先生的考證,小畑出生在日本大阪府一個富裕的農(nóng)家,父親通漢學,幼時在學習假名前就在父親的引導下學習《論語》。小畑后來也提到,“我終生都在學習中國詩歌,熱愛中國詩歌,并盡可能廣為涉歷。我童年時期就開始記誦李白的短詩。在美國學習旅行的這些年里,我總是隨身攜帶著一本薄薄的李白詩集,有空我就翻譯”??梢?,對中國詩歌的熱愛是小畑“信任”李白詩歌的根本原因。其次,小畑在美國學習期間(1907-1925),正值美國詩壇的“詩歌文藝復興運動”蓬勃發(fā)展之際。其中,作為時下詩壇潮流詩代表,意象派詩人龐德1915年翻譯出版的漢詩選集——《神州集》(Cathy)以其“色彩絢麗,意象新鮮,文筆敏銳”給小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他萌生了“自己動手翻譯李白詩歌”的念頭(小畑薰良,1935)?!独畎自娂返挠⒆g工作大部分是在1916年春之前完成的,時隔《神州集》的出版僅僅一年。由此不難看出,小畑在美國受教育的經(jīng)歷對他的詩歌翻譯選擇也有一定影響。
2.侵入 譯者選擇文本之后,接下來要進行的就是解讀原文,斯坦納將這一步稱為“侵入”,意指在理解的過程中,一旦譯者遭遇原文抵抗和語言障礙時,先前的信任便不復存在。為了獲取原文意義,譯者只有通過“暴力”侵入原文,擺脫歷史、文化、語言等諸多限制,“剝?nèi)ピ牡恼Z言外殼,袒露內(nèi)在核心”。
細看英譯的《李白詩集》中,處處都有譯者“侵入”的痕跡:如“青春幾何時”的譯文“The green spring ——and what time?”中,“青春”變成了“綠色的春天”,“幾何”成為了“什么時候”。又如“蘭陵美酒郁金香”譯成了“The delicious sine of Lanling is of golden hue and flavorous”,意指“蘭陵美酒有金子般的顏色和芬芳的味道”,和原詩大相徑庭。郁金本指一種香草,有濃烈的香味,古時用來浸酒,用郁金香浸過的酒,呈金黃色,芳香撲鼻。在小畑看來,由于“文字的差別遠如中文與英文,翻譯的難處簡直沒法想”;加之有的名詞帶著“獨有的國民性或民族特性”,在另一個文化中難以找到“確切相符”的表達方式,翻譯不周是在所難免的。但同時,小畑也承認,有時“明知是誤譯卻偏偏故意不給改去”,是為了保全“譯文的音調(diào)和色彩”。這說明譯者在理解原文時,難免會帶有個人的認知經(jīng)驗和偏好,產(chǎn)生誤譯。但不論是何種原因的誤譯,都可視作譯者對原著發(fā)起的主動進攻,是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
3.吸收 “吸收”是一個表達的過程,是指文本通過歸化或被異化的形式被譯入語文化“吸收”。斯坦納認為:“對原文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吸收不會進入到真空狀態(tài)……沒有一種語言或是文化整體的譯入不冒著被轉(zhuǎn)化的風險?!泵鎸ν鈦硇畔?,譯者必須決定“吸收什么”和“怎么吸收”,通過譯者的翻譯目的和翻譯策略得以體現(xiàn)(Steiner:314)。
小畑曾在1926年“答聞一多先生”一文中提到,他的翻譯目的是“介紹一個在中國最有名的古詩人給歐
西的文壇”,因此在詩歌選裁上盡量選擇李白有代表性的作品?!独畎自娂饭策x入李白詩歌124首,有五言、七言以及樂府,題材豐富,力求全面“反映李白的生平及所經(jīng)歷的時代”(徐志摩2005:132)。值得一提的是,選詩中有77首是前人譯過而小畑重譯的,數(shù)量占據(jù)多半。這部分詩歌的主題大多以親情、友情、怨情為主,符合20世紀初歐美詩壇漢詩英譯的審美主流??梢?,小畑的翻譯選裁是以英美文化為取向的,其翻譯策略也必然是歸化的。詩集中“三五七言”一詩足以證明: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Cool is the autumn wind,/Clear the autumn moon,/
The blown leaves heap up and scatter again,/A raven, cold stricken,starts from his roost./Where are you,beloved? —When shall I see you once more?/Ah, how my hearts aches to-night— this hour!
對比原文,可以發(fā)現(xiàn),譯文不但打破了原文三言、五言、七言的形式組合,變成了一首自由流暢的散文
詩。原詩含蓄的敘事方式變成了以第一人稱“我”向
“你”大膽的直抒胸臆,加之譯者一定程度的主觀創(chuàng)作(劃線部分),譯文變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頗有當時流行的民歌之風。這種“散體意譯”的翻譯方式在其他詩歌如“秋浦歌”“子夜春歌”“寄還”“贈汪倫”“山中與幽人對酌”等中普遍存在。《李白詩集》中多首譯詩曾被英美作曲家加以譜曲,流行甚廣,這正說明小畑的翻譯策略是成功的,是為英語讀者廣為接受的。
4.補償 翻譯過程經(jīng)歷了“侵入”和“吸收”之后,失去了原有的平衡,“補償”是必不可少的。在補償?shù)倪^程中,譯者的主體性得以充分發(fā)揮:如何補償及補償多少,全在譯者一己之念。因此,斯坦納認為補償是“譯者道德之體現(xiàn)”(Steiner:315)。
《李白詩集》主要采取添加注釋的方式,對詩歌中的人名、地名、物名等專有名詞、文學典故及詩歌寫作背景加以說明,以便讀者正確解讀詩歌內(nèi)涵,如“贈內(nèi)”一詩:對“何異太常妻”中的“太?!?,添加的注釋是“Tai-chang is the title of a religious officier in the government of the Han dynasty. Here a Tai-chang of the latter Han dunasty is alluded to, who was noted for his wine-bibbing prospensity.”(“太常是漢代掌管宗廟禮儀的官員稱號。這里‘太?!钟脕碇复娙耸染频鸟焙谩?。又如“憶東山”一詩中,對地名“東山”的解釋:“The East Mountain (Tung Shan),in Chenkiang. Hsieh An, the poet-governor of the 4th century under the Chin dynasty, whom Li Po admired immensiely, had resided here.” (“東山,位于浙江上虞,是李白所仰慕的一位晉代詩人兼政治家隱居之地”)(Ibid:64-65)。這些注釋對補償原文意義的缺失、傳遞中國文化起了重要的作用。
接受不同譯者對同一部作品的不同闡釋,就是承認譯者主體性的合理存在。盡管小畑英譯的《李白詩集》存在種種誤譯和分歧,但譯集本文的價值和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正如小畑自己所說:“翻譯在文學上有時是一種有效果的異種播植。不論譯文本身藝術(shù)上的價值,單就使某種民族的文化發(fā)生興趣這點實在的功用,也是不該忽視的”(徐志摩,2005: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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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李白詩歌在英語世界的譯介研究”(LB07-14);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基于國學經(jīng)典的英語專業(yè)翻譯教學理論重構(gòu)研究與實踐”(10ss1111);四川外國語言文學研究中心項目“小畑熏良英譯《李白詩歌》研究”(SCWY10-07)的部分成果
作 者:高慶華,碩士,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