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敘述:普通與“非常態(tài)”

摘 要：小人物最符合小說“引車賣漿者之流”“街談巷議”的特質(zhì)，他們展現(xiàn)出來的不僅僅是小人物的思想、思維習慣，更是大眾化的生活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通過他們往往可以顯示出一個時代的精神風貌和物質(zhì)生活水平。遲子建從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入手，寫出了他們的普通與“非常態(tài)”，表現(xiàn)了一個作家眼里的小人物的精神世界。

關(guān)鍵詞：遲子建 小人物 日常生活 “非常態(tài)” 人文關(guān)懷

小人物從來都是時代的配角、社會的底層，但他們也是構(gòu)成整個社會的最基本的元素。很多作家注意書寫小人物，如老舍筆下的“老北京”眾生相，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和“阿Q”等，這些鮮活的藝術(shù)形象寄托了作者對人性的深刻反思。19世紀80年代中期，寫了三十萬字的遲子建在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說，自己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寫下層人的生活的”。時過境遷，今天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遲子建其實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對“下層人”的關(guān)注，她對“小人物”常懷有深厚的悲憫之情，關(guān)注小人物的生死悲歡是遲子建小說人物描寫中最成功，也是最具代表性的特點。

一、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與“非常態(tài)”

市井小人物，他們既沒有驚世偉業(yè)，也沒有撼天動地之舉，如何讓他們的形象深入人心是十分見功力的事。關(guān)注小人物、書寫小人物，遲子建最擅長的是以平常的心態(tài)通過對日常生活的描寫，來把握生命個體的喜怒哀樂，體現(xiàn)了她對人作為獨立個體所具有的個人價值的人文關(guān)懷。

《福翩翩》講述的就是社會底層人物柴旺和劉家穩(wěn)兩家的生活。柴旺和王蓮花的兒子柴高因為把人打殘疾而進了牢房，父母為他東挪西借湊錢賠償被他傷害的人，只能忍著饑荒生活。而劉家原本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對教師夫婦，帶著一對雙胞胎孩子”。只是因為一場車禍，一家之主劉家穩(wěn)失去了雙腿，只好病退。而雙胞胎孩子和和、順順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使得劉家的生活更加拮據(jù)，于是他們從城東那個“雖然有些零亂但充滿了生氣的地方”搬到了城西這“一個散發(fā)著清貧之氣的地方”。雖然生活清貧艱難，但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內(nèi)心善良、誠實，對親人、對生活充滿了熱愛。柴旺靠踏三輪車維持一家生計，春節(jié)前他想出點子，與鄰居劉家穩(wěn)合伙賣春聯(lián)。劉家穩(wěn)負責寫，他負責賣，這樣既賺了錢又省得劉老師一天到晚在家悶著。一個“?！弊峙既伙h到暴發(fā)戶疤瘌的家，他給了柴旺八百元錢。柴旺拿著這意外之財給劉英買了個頸椎治療儀，他并不是出于什么私心雜念，只是感覺花疤瘌給的錢買治療儀剛剛好，而且“那病危害大，要是不及時治，將來真的癱瘓了那個家就完了，而他只是不想看到那么好的一個女人受罪”，僅此而已。當然，他也知道這事不能跟老婆說，她會多心，更不能跟劉家穩(wěn)說，久病的人疑心更大。果然，劉家穩(wěn)以為自己的媳婦嫌他無能，背著他在外有了人，劉英百口莫辯。柴旺痛苦地感覺他自己如不說出實情，劉老師家的婚姻就會成為一攤碎片，而他說出實情，就意味著自己的婚姻會成為一攤碎片。沒有辦法，他只有咬牙道出實情，氣得老婆砸碎了他們的定情物——青石，柴旺覺得那攤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碎石，就是他那顆破碎的心。

故事從兩個尋常人家的日常生活寫起，但這些普通人身上不乏浪漫之處。劉英為了讓整日頹廢的老公保持好的心情，感受自己的價值，特意拿出一百元錢要柴旺在春聯(lián)賣得不好時從中取出十塊八塊補給老公，這等細膩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愛人所具備的。而柴旺對妻子同樣熱愛，他當年因在烏吉河邊幫王蓮花搬一塊石頭而得到蓮花的青睞，他們的愛情純樸而不失美麗。社會底層小人物的命運凄楚而感傷，卻又充滿了點點滴滴的溫暖。柴旺在賣春聯(lián)的時候也憧憬著未來的幸福生活，“等兒子出獄了，一定要美美過上一個年，給老婆買上一件軟緞棉襖，好好打扮打扮她”。劉家穩(wěn)一家雖然因變故而拮據(jù)，但還是有著自己的品位，他家的小院子“不種菜只種花，只要是劉英能弄到的花種，她都種，這使他們家門前的巷子成了城西巷子中最華麗的一道流蘇，蝴蝶愛往他家飛，鳥兒也愛往那兒落”。書中人物真善美的情感、豐滿的人物形象也在讀者心頭久久縈繞。

小人物值得書寫，一定是他（她）的身上有“非常態(tài)”的地方。遲子建非常善于挖掘小人物身上的閃光之處。遲子建說：“我一直認為，每個小人物身上都有發(fā)光的地方，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方，因為他們沒有被附著更多意識形態(tài)，因而更加透明、純粹。”

《青春如歌的正午》中的陳生，從小失去父母，羅圈腿，身材矮小，到了四十來歲，用辛苦存下來的三千元錢買了個媳婦，可老婆也在三五年之后因為不想花幾千元錢治病而離開了他。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人，別人眼里的傻子，心里卻充滿了常人不可想象的溫情：他看到那些被拖去賣掉的雞，會為它們感到難過；他看到流淚的馬，心里很不舒服。陳秀死后他非常自責，為了能滿足她生前的愿望，他每天在正午的陽光下坐在縫紉機前用草為她編織她想要的東西。他非常喜歡付玉成的腦癱兒子，經(jīng)常來看他，喂東西給他吃，跟他說話。當付玉成忍受不了煎熬把大頭兒子丟到河里淹死并栽贓誣陷他時，他充滿了懊惱、悔恨和自責，他的責任心和愛心與常人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遲子建筆下的小人物能夠坦然面對人生中的一切悲苦境遇，從不怨天尤人，以順應自然、平衡的心態(tài)來面對復雜多變、苦難艱辛的人生，雖然歷經(jīng)艱難卻常常對生活充滿希望。潑辣刁鉆卻有一腔苦水無處傾訴的蔣百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執(zhí)著追尋愛情卻落得兩手空空的小豆（《五羊嶺的萬花筒》）、活過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春婆婆（《黃雞白酒》），他們每個人都有辛酸的故事需要傾訴。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物身上表現(xiàn)出生生不息的精神、百折不撓的韌性、豁達忍讓的美德，他們是中國老百姓中小人物的代表，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非常態(tài)”與對獨立個體的人文關(guān)懷

遲子建認為，正因為有缺陷的人的純真天性，才對比出所謂健全人的缺陷，如在《盲人報攤》里的吳自民夫婦，兩人意識到孕育中的新生命有可能也要面對黑暗世界，經(jīng)歷了煎熬與折磨后，他們終于有了更深一層的感悟，妻子撫摸著腹中的胎兒說：“要讓他有點什么不足，缺陷會使人更加努力?！边t子建在描述生命時，仿佛顯得非常殘忍，總是把世界中最卑微的殘缺的生命生動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其實小說家如此為之，就是要表明表象殘缺的生命，卻通常有著常態(tài)生命所不能到達的境界。從遲子建審讀生命的角度來看，生命的種種殘疾，其實蘊涵了上帝給予人類的另外一種對待生命的方式。

《霧月牛欄》中，七歲的寶墜因為看到了繼父與母親的隱私，被殘暴的繼父暴打成了弱智。這個身體上殘疾的孩子，并沒有因此而抽離出這個人群，他用另一種視角來解析生活，世界在他眼中是純粹的，他認為大人的一些儀式根本就是不必要的，比如：在人死后要進行送葬儀式，親人與朋友都要參加。寶墜用簡單的哲理一語道破天機：“人都死了，送他他又不知道?！睂殙嬘煤唵蔚脑捳Z對成人世界的殘忍、自私和健忘進行了無情的嘲諷。

遲子建在書寫這些“非常態(tài)”的小人物時，不僅寫出了小人物的生存方式、情感體驗、道德觀念和生命意識，更表達出對“非常態(tài)”小人物生命中常人所不具備的美德的歌頌和贊美，表現(xiàn)出一種對“世俗生活的熱愛”，從而引發(fā)了更多人對普通人生命價值的重新審視和尊重。

“非常態(tài)”小人物的生存之痛是最讓人無言以對和無可奈何的，他們往往因為無力把握現(xiàn)狀和改變命運而顯得孤獨無助、渺小可憐。但面對命運的不幸，他們堅強地承擔下來，永不言棄。在《白雪烏鴉》這部哀婉凄絕的災難小說中，她以“鼠疫”為“外殼”，書中描繪的還是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小說中塑造的人物眾多，但大多數(shù)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之流。這些小人物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各自承受著自己的命運，懷著永不為人所知的夢想，可他們在那一時刻卻不得不面臨著一個共同的主題——鼠疫所帶來的災難。無論是自己的親人還是仇人，都被無情的鼠疫帶走，剩下的人們也開始逐漸意識到，這場災難正在支配著他們的命運，此時人與人之間的真情顯得彌足珍貴。

在這里，遲子建有意將眾多人物置于一種“非常態(tài)”的環(huán)境中，展示給讀者一幅真實的、富有生命力的群像市井圖，以此來看他們怎樣承受災難，怎樣承受人世的無常。這種在辛酸生活的激發(fā)和壓榨下，生命所散發(fā)出的熱量和光彩，也許就是人活著的滋味。

遲子建和她筆下的人物是相通的，作家在賦予“非常態(tài)”底層人物注目的時候，總是充滿著期望，“非常態(tài)”的底層群眾的生活是悲慘凄苦的，但是作者總要用她悲天憫人的溫情將苦難軟化，認為人世終有光明的一面。一部偉大的作品不僅在于它要有勇氣面對苦難，更在于它能為苦難的世界帶來安慰，能給黑暗的生活帶來光明。遲子建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是這樣做的，在《白雪烏鴉》中也是這樣做的，在小說結(jié)尾處我們看到了一種生命的釋然。因此，她不僅對筆下的這些小人物充滿了同情，給予每個生命個體精神的尊嚴，更是把握住了我們中華民族底層民眾在災難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和隱忍的精神。

參考文獻：

[1] 遲子建.斯人獨憔悴[A].北方的鹽[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

[2] 遲子建.誰飲天河之水[A].北方的鹽[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

[3] 周景雷，遲子建.文學的第三地——與遲子建對話錄[J].當代作家評論，2006，（04）.

作 者：滕 靜，襄樊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及民俗文化。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