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身兼作家、編導(dǎo)等多重身份的胡辛,于1980年代初便弄潮于文學(xué)與影視交匯的激流中,創(chuàng)作29載,在恪守傳統(tǒng)中又追求先鋒品質(zhì),在“女人寫寫女人”的創(chuàng)作旗幟下,她堅守著對意義的探詢和渴望,這使她編導(dǎo)的影視作品與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樣充滿著豐富的細節(jié)、象喻、書卷氣與市井俗語等有意味的元素。
關(guān)鍵詞:胡辛 文學(xué)與影視 有意味的元素
歲月變遷中,不少作家從埋頭紙質(zhì)文本中走出,“拋頭露面”于影視立體傳媒,從個性而為的小說到面向大眾的電視劇,激流勇進中女作家群體亦呈巾幗不讓須眉之勢。鐵凝、王安憶、王曉玉、方方、池莉等皆或深或淺地裹挾于小說的影視改編潮中。其實,在江西這片有點兒寂寞的紅土地上,早有一位女作家,于1980年代初便弄潮于文學(xué)與影視交匯的激流中,不僅親歷親為,而且還從創(chuàng)作到實踐到理論,幾般武藝試身手,她,就是江西籍著名作家胡辛教授。
1983年,38歲的胡辛以處女作《四個四十歲的女人》榮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該小說一問世,即被上海和廣西電影制片廠分別改編成電視劇和電影;中篇小說《這里有泉水》(1985)亦被上海戲劇學(xué)院改編成電視??;41.6萬字的長篇小說《薔薇雨》(1990)1998年由上海永樂影視集團求索制作社和江西電視臺聯(lián)合攝制成28集電視連續(xù)劇熱播大江南北。長篇小說《陶瓷物語》(2000)也為電視界看中……較之同時代的大多女作家的“觸電”不同的是,胡辛不僅僅將原著授權(quán)改編影視劇,她還親自編劇,并且導(dǎo)演電視專題片和電視劇集?;仨?9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在恪守傳統(tǒng)中又追求先鋒品質(zhì),在“女人寫寫女人”的創(chuàng)作旗幟下,她堅守著對意義的探詢和渴望,這使她編導(dǎo)的影視作品與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樣充滿著豐富的細節(jié)、象喻、書卷氣與市井俗語等有意味的元素。
一、豐富的細節(jié)
細節(jié)決定故事的成敗,故事決定小說、影視作品的成敗?!澳Ч碓诩毠?jié)”——“20世紀世界四位最偉大的建筑師之一的密斯·凡·德羅,在被要求用一句最概括的話來描述他成功的原因時,他就說了這五個字?!盵1]
概念化、觀念性強、缺乏有生活質(zhì)感的生動豐富的細節(jié)一直是中國電影、電視劇中一個比較明顯的欠缺。觀念大于敘事的缺陷是每個創(chuàng)作者應(yīng)正視的問題。
“細節(jié)就是這些小事、小動作、小感覺,而作家、藝術(shù)家最需要的就是那些帶有本質(zhì)性、根本性的細節(jié)?!薄笆裁词菐в斜举|(zhì)性的細節(jié)?就是說通過這些細節(jié)可以‘見微知著’?!盵2]
胡辛善于捕捉生活中真實的生動細節(jié),譬如小說《四個四十歲的女人》中,鏈接四個小故事的細節(jié),是她們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扣子輪輪轉(zhuǎn)”的把戲,葉蕓順手從衣服上扯下一??烀摼€的有機玻璃扣,往上一拋,正面的講幸福之事,反面的講不幸之事。這么一個細節(jié),將少年與中年、幸與不幸、故事與故事縫織得自然流暢,親切可信,真是有意味的視聽元素。此前,“當她(錢葉蕓)從賣冰棍老太婆手中接過冰棍和十余張皺巴巴的一分錢紙幣時,一直腰,瞅見了五步外用大蒲扇擋住斜陽的柳青,她竟忘情地把冰棍和紙幣全往空中狠命拋去”[3]。這個小細節(jié),充滿了生活氣息和動感,把錢葉蕓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此后,柳青講述完她的故事后,“泣不成聲,她取下了眼鏡,又撩起衣角擦拭鏡片,用手背揩了揩滿臉的淚水”——這真是地道的老俵嫂動作,歲月改變?nèi)耍羧盏某鞘信畠喝秽l(xiāng)土化了,生活的簡陋、樸素、不講究,讓人敬重,卻也有抹不去的酸楚。
小說《這里有泉水》中,樹云在青年老師余多和蕭樂樂的慫恿下,一塊下到鵝湖游泳,但她竟然在長衣長褲外穿上露胳膊大腿的游泳衣,真是名副其實的奇裝怪服!這個細節(jié)很生動深刻,是改革開放之初,墨守成規(guī)的中年女性想變要變但又縮手縮腳的具象化的表征。還有鐘如冰等人在校門口張貼的“對照入?!保骸澳型瑢W(xué)不準留長發(fā),女同學(xué)不準披頭發(fā);男同學(xué)不準花襯衫,女同學(xué)不準男人褲;男同學(xué)不準戴怪帽,女同學(xué)不準線外套;男女都不準高跟鞋,男女都不準喇叭褲。”[4]造成校門口一派混亂,這細節(jié)也很搞笑,但的確是曾經(jīng)的真實一幕!改編成電視劇,這些細節(jié)一一照單全收。
《薔薇雨》里的細節(jié)比比皆是,僅以小男人辜述之的謹小慎微、一錢如命為例,如他約阿瑋出來走走,在田埂上坐下,自行車就擺在身旁,他還是不放心地上了鎖!他家中有間暗無天日的小書房,外鎖內(nèi)鎖還要加抽屜鎖,真是一個套子里的人,借助細節(jié)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
電視連續(xù)劇《聚沙》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張一弛見秋月兒的菜太差,出于同情,他買了三份菜,坐到秋月兒對面,將四喜丸子推到秋月兒的面前,秋月兒一驚,隨即憤然立起,端著飯碗離去,而尷尬的張一弛一臉茫然后,狼狽地狠狠將丸子一口吞下!這一細節(jié)很真實很生活化。它突顯了兩人的性格,張一弛不壞,但他大大咧咧,這種憐憫是居高臨下的,令對方不能接受。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了秋月兒自尊得有點過敏的個性,人窮志不窮,致使其做出這種過激反應(yīng)。換了有錢的沈佳琪或涂芃芃,人家肯定笑納,不吃白不吃!
“細節(jié)沒有嵌在情節(jié)的鏈條上,沒有編織在情節(jié)的網(wǎng)上,細節(jié)則無法把它的能量充分發(fā)揮出來,也起不到應(yīng)有的作用。打個比方,細節(jié)好像一片片樹葉。樹葉只有長在樹上才有生命力,否則,樹葉離開樹枝,落到地上,它很快就會枯死。”[2]
如若在假定性的故事框架中融入了大量鮮活的細節(jié),那么,虛構(gòu)的故事便得以成立,而且充滿了真實感和美感。
二、象喻
“象喻”是中國古代詩學(xué)提出的一種詩性闡釋方式。它最根本的特點是借助一些生動具體、含蓄雋永的自然美的意象或意境來喻示解釋對象的內(nèi)在風神和整體韻味。胡辛雖非詩人,但詩情澎湃,我從其作品感受到情意與形象的、內(nèi)心與外物之間的關(guān)系。以下略舉幾例:
奶山:《我的奶娘》中高高聳立的奶山和“我的奶娘”的奶,既有視聽意味更有象征意蘊?!拔业哪棠铩比ナ篮?,依照習俗,“我”幫她拭身:
“觸目驚心的是——奶!我童年夢中蓮蓬般香甜的奶疏疏地爬著細細的青色血管,流淌著白色乳汁的奶呵!消逝了!消逝了……只留下荒涼的、干癟的、迷蒙的、收割后的秋的原野!平坦的胸,粗糙的、皺巴巴的皮上綴著片片褐色的壽斑,爬著蚯蚓似的僵硬的青筋,只有那紫黑色的奶頭,驕傲地聳立著,還證明著昔日的青春!乳汁干涸了,慷慨地滋潤了多少生命!”[5]
法國女權(quán)主義者西蘇曾言:“寫你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只有到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涌?!盵6]“婦女卻從未真正脫離‘母親’的身份(我指的是在她的角色作用之外:不是作為稱呼而是作為品格和才能之源的母親),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至少總有一點那善良母親的乳汁。她是用白色的墨汁寫作的。”[7]奶,是神圣、奉獻之象喻。
墨汁、本白土布:“在《薔薇雨》中塑造的剛結(jié)婚就守寡的老祖母形象是貞潔文化觀的符號,她用一方一方本白織布和‘一缽濃墨微臭的金不換墨汁’作為家訓(xùn)的工具,訓(xùn)誡女兒、孫女兒、曾孫女兒要保持清白女兒身,威嚴陰森,悲涼凄蒼?!盵8]墨汁、本白土布在小說文本和電視劇文本中頻頻出現(xiàn)。被墨染污了的本白土布與老祖母幽靈般的身影構(gòu)成一幅極具象征意義的畫面。傳統(tǒng)的貞操、女德觀念早已溶入中國女性的集體無意識當中。老祖母那蒼老的聲音已深深地刻在徐家姐妹的心上,無論她們?nèi)绾卧囍ネ鼌s,但它總是頑固地于她們有意無意之間浮上心頭。這是獨具女性慧眼的文化反思,滲透了女性的自身體驗和深切的形而上的認識。
井:“三眼井有三只眼。三眼井井臺由一色綠藍色青石板鋪就,井臺為硬線條的口子,三眼井獨立各不相通,構(gòu)成方正拘謹?shù)钠纷?,就顯出莊嚴與悲愴。”[8]井,一直是文學(xué)藝術(shù)傾心的物象。陸文夫有《井》,電影有《老井》,電視劇有《轆轤·女人和井》,井與市井,究其源,“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故曰市井?!薄肮耪呦嗑奂乘?,有物便賣,因成市,故云市井?!本拖袷钱斀裥侣劙l(fā)布會會場,女人在這里得到觀照和監(jiān)管!《薔薇雨》贅引中有:“女人要有三只眼,兩只眼看世上,一只眼看住心?!笔怯邢笳饕饬x的。
薔薇雨:小說文本引了莎士比亞言:女人如薔薇,轉(zhuǎn)眼就凋零。又引朗費羅詩句:有些雨一定要滴進每個人的人生里。沒有雨,大地化作一片荒漠;沒有悲傷,人類的心會變得寂寞、無情而傲慢。“薔薇雨”的寓意和象征蘊含其間。薔薇,象征女人,雨,寓指人生的痛苦。
電視劇《薔薇雨》以圖像語言表達,片頭和劇中屢屢出現(xiàn)的空鏡頭是雨中的三眼井和井旁圍墻上的薔薇,無論晝夜。真是有意味的元素。
沙崖:《聚沙》片頭并屢屢出現(xiàn)于片中的空鏡頭是贛江畔的厚田沙漠,與北國的沙漠不同,江南空氣濕潤,又在河邊,所以,枯水季節(jié)就是聳立于江畔的沙崖,仿佛是從“散沙”到“聚沙”的象征。當然,狂風起,散沙便輕舞飛揚,各是各了。
在敘事作品中,如果一個隱喻在文本中反復(fù)出現(xiàn),它就構(gòu)成了象征。
三、書卷氣與市井俗語
胡辛的語言特色也很有意味,似乎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精英語言,文縐縐的,富有書卷氣,有那么一點咬文嚼字,還有哲理意味;另一類是市井俗語,即老百姓舌尖上的語言,俗話俚語歇后語比比皆是。前一類語言多是知識分子說的,后一類當是市井俗人說的,這兩類又常組合于一個時空,真可謂大俗大雅。如《四個四十歲的女人》中,“不斷出現(xiàn)關(guān)于女人不幸的俏皮短句:‘婦女解放叫了一個世紀,也不過由男人的汗衫上升到兩用衫、大衣之類罷了?!異酆⒆邮悄鸽u都會的,可要做個稱職的母親,就不那么簡單了。’‘黨政工青婦,婦聯(lián)本來就在底末?!械饺恢ǎ饺蠇寢尅盵9]
有人質(zhì)疑電視劇中的書面語,認為應(yīng)該口語化,其實,這是一種偏見,讀書多的出口成章者大有人在,尤其是教書的。魯迅先生的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刻劃出人物個性,讀書人酸文假醋的已成集體無意識。書面語出現(xiàn)在徐家書屋之類讀書人嘴里,是吻合的。徐士禎罵女兒也是誦讀孟子名言,在山村生活了19年的阿瑋回到城里想起的是意象派艾茲拉·龐德的詩句“人群中這些臉龐的隱現(xiàn);濕漉漉、黑黝黝的樹枝上的花瓣”!幾乎成了老俵嫂的柳青隨口背誦出《蘭亭集序》,這是很真實的。而俗話俚語從《薔薇雨》里的錢嫂子、《這里有泉水》的鐘師母等嘴中流瀉出,再貼切不過。《水滸傳》中潘金蓮語:“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站人”早已為市井婦人當作口頭禪。
《薔薇雨》中的錢嫂子是錢光榮的老婆、昔時大井頭跳井女人的女兒,粗俗小市民。從她嘴里,俗話、俚話、歇后語一大籮筐:“吃里扒外,肥水專流外人田!”“細風溜雞毛——說得輕巧。少一分錢你去買瓶醬油看看!”她罵對她不理不睬的馮春甫:
“碟子裝豬頭!”她罵出了聲,這是將戴小了號太陽帽的馮春甫漫畫化,“有什么了不起的臉面,掰開嘴巴數(shù)數(shù),可有三十六顆牙齒,那才是皇帝的命啊!數(shù)數(shù)肋巴骨,又比哪個多得一條?”[8]
錢嫂子這把刀子嘴,世人落到她嘴里,誰也別想超生。
敘述者敘述到錢嫂子,也像是數(shù)蓮花落:居委會算是最末一級地方政權(quán),她錢嫂子硬是管了孺子巷幾十年,管天管地管戶籍管留宿管人來客往,管水電管衛(wèi)生管環(huán)境管養(yǎng)花種樹,管各戶經(jīng)濟勤儉持家防火防盜,管征兵檢兵擁軍優(yōu)屬尊老愛幼,管留城待業(yè)病殘安排照顧孤寡,管生男育女避孕絕育為大齡老齡喜搭鵲橋,管嫁女娶媳生老病死紅白喜事移風易俗,管夫妻反目婆媳不和鄰里口角安定團結(jié)……神仙下凡問土地,她就是孺子巷的土地婆!她就是小年輕們哂笑的“東方不管部部長”!
錢嫂子就是孺子巷的土地婆,實在又是只闖禍不怕大的禍缽子!“她真正有興趣的是夫妻夜話狗盜鼠竊雞小鵝大扒灰偷人!包打聽、小廣播、愛潑污水,是個加油加火、添油添鹽添醋、惟恐小巷不亂的是非角色,而最后調(diào)停的、疏通的、熄火的又是她!真謂之‘解鈴還須系鈴人’,她的歲月就是無休止地系鈴解鈴又系鈴,要不,活著不是太冷清了點?”[8]
這個人物有味道。
參考文獻:
[1]蔣子龍:《魔鬼在細節(jié)》,《文學(xué)報》[J],http://www.news365.com.cn/wxpd/ds/sp/200611/t20061102_1160111.htm。
[2] 王迪:《現(xiàn)代電影劇作藝術(shù)論》[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5。
[3]胡辛:《我愛她們——以另一種方式論女性》[M],江西:21世紀出版社,2005。
[4]胡辛:《這里有泉水》[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5]胡辛:《我的奶娘》[M],江西:百花洲,1986(6)。
[6]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
[7]金燕玉:《“羅衣”與“詩句”——新時期女性文學(xué)之價值》[J],北京:文藝爭鳴,1999(5)。
[8]胡辛:《薔薇雨》[M],江西:21世紀出版社,2005。
[9]樂鑠:《遲到的潮流》[M],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作者簡介:何靜(1973.7-),女,江西婺源人,南昌大學(xué)影視藝術(shù)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研究方向:女性文學(xué)、影視藝術(shù)學(xué);王小娥(1981.12-),女,江西萍鄉(xiāng)人,南昌大學(xué)影視藝術(shù)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文學(xué)、影視藝術(shù)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