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葉廣芩在她的長篇小說《青木川》中對歷史的敘事既不同于“十七年”時期的史詩般宏大的民族歷史敘事策略,又不同于新時期新歷史小說注重奇觀化、無中心的解構歷史的敘事模式,《青木川》則是雜糅了前兩種有關歷史敘事方式的同時,又顛覆了這兩種敘事的不足之處。小說中存在三種講述三段歷史,對地方“秘史”的再發(fā)掘,采取顛覆中心,卻避開“虛無”的新歷史先鋒意味;對革命歷史沒有采取宏大的刻畫,而是反思其正確性;同時對古代一段傳的考證,隱含了對本國歷史的維護。本文借用拉康的“鏡像”說將小說中的歷史看作一個個的鏡像,形象的說明歷史的幻影幢幢,歧路叢生。
關鍵詞:葉廣芩 青木川 歷史 鏡像
以寫家族歷史而被文壇熟知的葉廣芩,這次筆鋒一轉對準了偏安地圖一角的青木川,書寫了不同于以往的歷史。從小說的后記中可以得知,小說講述的這段有關青木川的歷史是資料可查的,同時小說中的一些人物原型至今還生活在今天的青木川,如何處理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問題擺在了作家面前,“歷史文本是一種文學仿制品,歷史的書寫過程是個不斷借鑒文學理論的過程,同時文學的書寫也是不斷顛覆和重新建構歷史的過程”[1]。葉廣芩用她對歷史的理解,重新為我們編排了歷史,小說由三條平行的線索構成,一條是1952年期間曾經領導青木川進行土地改革,在50多年退休之后再次返回青木川懷舊的馮明;一條是馮明的女兒作家馮小羽因在地區(qū)資料室看到一段有關1945年一位叫作程立雪的女子來到青木川又失蹤的報道,決定找出資料沒有提供失蹤之后的的內容;一條是馮小羽的大學同學留日歸國的研究奈良史的考古博士,來青木川證實楊貴妃東逃日本的真?zhèn)巍S谑沁@里的歷史“猶如一處以無數(shù)面面目模糊的鏡子所建構的城池,鏡鏡相映,致使幻影幢幢,歧路叢生”[2]。
鏡像一:土匪的別樣人生
魏富堂是青木川繞不過去的人物,小說一開頭就寫到“魏福堂是在1952年春天被人民政府槍斃的”。盡管這段歷史已經過去50多年了,但“那個不到一個小時的公審卻成了青木川永久的話題”[3]。魏福堂起初只是青木川的一個窮小子,后入贅做了青木川首付劉慶福的女婿,而他的新婚妻子卻是個疾病纏身的丑婦,在結婚前魏富堂就曾和他大姐說過“姓劉的熬不過我去,我姓魏,將來我的兒子必定姓魏”這樣的話,而日后的事實也證明,這一次婚姻,成了魏富堂人生的起點,也是青木川歷史的新起點。此后他通過做生意迅速致富身邊網羅了一群兄弟,事后由于一場命案逃走青木川,干起了土匪營生。在做土匪的幾年里,魏富堂的眼界大開,他為現(xiàn)代“文明”著迷,于是,在金盆洗手回到家鄉(xiāng)后,開始了青木川的“現(xiàn)代”之路。他辦學校,資助山里貧困的學生出外讀書,他修橋筑路,發(fā)展青木川的經濟,同時置辦汽車、留聲機、電話等現(xiàn)代設備。這樣一個復雜的多面的歷史人物,在地區(qū)資料室文檔中被記錄成事燒殺搶掠,剝削和奴役百姓的反面人物;土改領導者馮明說他是一個“五短身材,皮膚漆黑,一臉絡腮胡,兩只突眼,為人既狠且愚,人稱活閻王”[4]的形象;而青木川的老人,則說魏富堂是一個“排場出色,濃眉大眼,青木川的創(chuàng)造者”[5]的形象。對這樣一個任務的眾說紛紜,讓馮小羽展開自己去發(fā)掘“真相”的沖動,于是引出了一段段被遮蔽的事件和人物。
謝苗子是魏富堂至今還在世的一個夫人,然而從顧左右而言他的魏夫人口中一無所獲。于是去找魏富堂的副營長的許忠德,但是對于馮小羽的每一次提問,許老漢都閃爍其詞,不愿回答任何問題。但是馮小羽肯定這些人知道她要找的答案,只是他們在刻意隱瞞,于是,隨著對問題的深入研究,無論對于讀者還是馮小羽來說,重要的似乎已經不是最后謎底的揭開,而是尋找答案的過程,也就是歷史是如何成為鏡像的過程。薩特曾經說過,唯一重要的歷史就是個人記憶,而個人所記憶的只能是他愿意記憶的。除了我們對它的意識以外,過去并不存在,我們已選擇將來的方式選擇了過去,歷史的過去就如同我們個人的無數(shù)過去一樣,至多是個神話。于是在這些老人的記憶中,魏富堂成了神話,謝校長成了神話,因為他們,青木川的這段“秘史”才顯得復雜而神秘。
鏡像二:片面偏激的革命者
馮明是在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帶著他的三營來到青木川的,當時的青木川局勢復雜兇險,有土匪、國民黨殘余勢力以及地下黨等聚集在此,馮明來青木川的第一天,槍聲就打響了,由魏富堂的侄子李樹敏及其名義上的妻子實則是國民黨特務的劉芳(原名程立珊,程立雪的妹妹)突襲了林嵐、曹紅蕭率領的小分隊,林嵐在這次戰(zhàn)斗中犧牲,而青木川所有至今還健在的老人都知道馮明與林嵐的戀情,時隔50多年在回到青木川的馮明,主要目的就是來看看林嵐的墓碑,看看“當年”的青木川。馮明是一個一輩子堅持共產主義信仰的革命者,看待問題始終堅持他的階級的、革命的眼光,以至馮小羽說“父親太傳統(tǒng),父親那一套套革命理論讓人無法理解”。于是父女二人經常因為立場不同,在對待革命歷史問題上發(fā)生沖突。馮明的一生始終堅信革命的神圣和正確,他的心里只有一種意識形態(tài)。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一詞內含著一種詞意,即在一定的條件下,某些群體的無意識既對其本身,也對其它方面遮掩了真實的社會狀況,從而使群體無意識得到穩(wěn)定”[6]。于是馮明很不理解女兒為什么放著大好的女革命者林嵐不去研究,偏偏研究什么沒聽說過的程立雪。但是在馮小羽看來女校長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在某種程度上是她改變了青木川。馮明又強調了“一個人怎能改變青木川,能改變青木川的只有共產黨”。尼采說過“歷史培育了墮落,因而在人們心中誘發(fā)出了以記憶為基礎的一種虛假道德”。于是,在馮明記憶里魏富堂成了“活閻王”,程立雪成了無足輕重的人物?!捌姳任镔|更遠離真理”。
鏡像三:考古博士的意外發(fā)現(xiàn)
如果說馮小羽是靠記憶發(fā)現(xiàn)歷史,馮明是靠觀念理解歷史,那么,鐘一山則是在用事實去試圖維護本國歷史。 在鐘一山看來,記憶是靠不住的,相信什么也不能相信記憶。他在日本研究的是奈良史,對應中國的盛唐時期,對于日本人將楊貴妃認定是日本人這一說法他產生了懷疑,于是,他想知道當年的楊貴妃是如何從馬嵬坡到達日本的,而蜀道是關鍵,研究蜀道,青木川是逃不過去的。鐘一山實地考察,來到青木川之后,重走當年的蜀道,發(fā)現(xiàn)了學多“文物”,在鐘一山看來,歷史在通過文物向他說話,在當年的歷史系肄業(yè)生許老漢的指點下,鐘一山證實了倘駱驛道就是當年唐朝皇帝逃亡的路線,而這條線索,也為鐘一山解開楊貴妃東渡之謎推波助瀾。在這部小說里,鐘一山的行為是最不被人理解的?!叭欢?,在我們這個時代,歷史調查的功能恰恰是我們分析構成我們自身的因素,是抵消我們作為個體認為理所當然的那些歷史的人講述的就是真實的,盲目的自信,卻讓我們同時遠離了歷史。于是,對于歷史,有時我們恰恰需要偏見”[7]。而鐘一山的懷疑精神恰恰是一種嚴謹?shù)臍v史態(tài)度的體現(xiàn),也是他維護本國歷史,不容許外界褻瀆的初衷。雖然,鐘一山在最后也沒有證實楊貴妃是否東渡,但是我們看到他的考察卻并未中斷。歷史不會拒絕真誠的人,卻會誤導盲目偏激的人。
結語:無字的墓碑
歷史書寫本身有多少種話語,就有多少種歷史經驗。筆者之所以將這部小說說成是一座歷史“鏡城”,當然是借用了拉康有關“鏡像階段”的論述。拉康的鏡像旨在闡明:人在幼兒時期第一次通過鏡中的形象確認自我的整體性存在,但同時人卻將自我的完整性委任于外部的一個幻想,于是主體迎來了被外部某種東西奪走主人性的反諷狀態(tài),結果主體陷入了與外部的鏡像爭奪主導權的不均衡狀態(tài)之中。歷史本身并不是完整的,它猶如一堆碎片沉積在時空的隧道里,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只是看到歷史的一個片段,而看不到歷史的全貌,但是用文字記錄的歷史(資料室中的文件)卻將這一個個片段組合起來,文件所揭示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歷史文件和文學本文均是不已知的”[8]。于是小說以一座無字的墓碑作為結尾,可謂意味深長,恰到好處,這也正道出了歷史的不可言說與無法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