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招魂》一篇的作者和魂主,歷來多有爭論。確認所招之魂的魂種為生魂還是亡魂,是結束爭論的一條重要線索。本文將以《招魂》招辭之前的序辭和引辭[1]為分析對象,以古代夢因說和靈魂觀念為切入點,結合序辭、引辭與招辭之間的關系,論證篇中魂種為人之生魂,而非亡魂。
關鍵詞:《招魂》 生魂 夢因說 靈魂觀念 夢魂
《招魂》一文在以“魂兮歸來”貫穿之的招辭和文末的亂辭之外,文首還有一段序辭和引辭。就內容和語言風格而言,序辭似與下文不夠協(xié)調,然如果深加分析,即可體會全篇在思想內容上的相關性和統(tǒng)一性,這一認識對于我們全篇的論證具有重要的意義。古代夢因說認為人之魂游而成夢,序辭部分在介紹招魂緣起的時候,即含有這種魂離于身的觀念;古代魂魄觀念認為魄與魂俱附而人生,魂與魄俱去而人亡,從引辭部分所透露出來的信息中,亦可得出《招魂》所招之魂為生魂的結論。
一
《招魂》序辭,作者以“我”的自述,向我們交代了魂主失魂之故,本篇寫作緣由。其辭曰: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盵2]
此六句描述了一種強烈的對立:“我”自小高潔無私,親身踐行道義而不昏昧不明;然而“我”這樣的盛德卻受制于流俗,被埋沒于污濁的現(xiàn)實,更有我忠心的君王不能明察之,使“我”常久地遭受禍害而愁苦萬分。
“我”修身踐行,希望于國、于民有益,卻不得理解,遭禍不斷。正是這樣一種德行之美善與遭遇之凄苦之間的落差,一種理想之高潔與現(xiàn)狀之沉淪之間的矛盾,使“我”不滿于現(xiàn)狀,內心情緒激蕩,因而導致靈魂的游離;而正因為靈魂的離開,才需要招之回身,才需要寫作《招魂》此篇以招魂??此婆c下文缺乏統(tǒng)一性的序辭,實為全篇寫作的背景交代,它告訴讀者以魂主靈魂離開的原因,需要作文以招其魂的緣起。
靈魂游離于身,是我國古代靈魂觀念中非?;A的一部分理論?!办`魂觀念是原始人為解釋夢現(xiàn)象而設想出來的”[3],是古人對于夢之成因的思維結果。
由于對自身身體構造的無知,為何人在清醒時可以對周圍現(xiàn)象作出反應,而在睡眠中則不知不覺,為何人在睡夢中可以遇見人事、進行思考,又為何睡眠會結束,夢寐會醒來等諸多問題,都促使著先民產生這樣一種認識:人身存在著一種可以游離于肉體的,使人有知有覺的東西——靈魂。如果靈魂在外游過程中有所遇見,即使沒有肉體的相隨,人也會有所遇、有所思,因而有夢。《莊子·齊物論》之“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即說人在睡夢中因有“魂交”,因出游的靈魂與他魂相遇、相交而有知有覺。
“他之所以‘魂魄離散’,實因為自己自幼清廉高潔、服義未沬而被群小黨人所讒害、長期遭受流放的郁悶所致?!盵4]當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難以填補,當處境嚴酷而難尋出路,詩人往往縱情想象,馳騁于夢幻的天空,并為理想的實現(xiàn)而上下求索?!冻o》中這樣的作品不少,筆者認為,它們都屬于詩人魂游的結晶,不論是真正的夢魂之游,還是托為夢的想象之游,它們都向我們呈現(xiàn)著詩人欲脫離愁苦的現(xiàn)實,而于想象世界中的靈魂漫游。
《招魂》亂辭在語言和內容上與《離騷》相近,亂辭之“我”亦與《離騷》之“我”相似?!峨x騷》中,“我”“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兼具內外之美,卻“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以齌怒”,不被國君理解,反被讒見疏。從“女嬃之嬋媛兮”到“蜷局顧而不行”,作者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飄忽萬變,上天入地,周游求索的過程?!斑@是一個完整的‘白日夢’式的幻想過程?!瓲I構的夢幻世界,實即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特殊形式而已?!盵5]《楚辭》其他篇中,亦有許多夢魂的描述。如《九章·惜頌》之“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說詩人在夢中登天,靈魂在中途無法前進,是因為“志極而無旁”,心志高遠卻缺少輔助;《九章·哀郢之“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說夢魂想要還鄉(xiāng),何嘗有片刻不記掛著還鄉(xiāng);《九章·抽思》之“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說回郢都的路途雖然遙遠,靈魂卻在夢中一夜來往數(shù)趟。這諸多的魂游記載,都體現(xiàn)出一種對改變現(xiàn)狀、超脫現(xiàn)實的欲望,卻最終不得不回歸苦痛的現(xiàn)實。
《招魂》之中沒有關于魂主做夢或在想象世界中馳騁的說明,但從招辭部分仍可發(fā)現(xiàn)它與《離騷》相似的周游性質。招辭中巫陽分東南西北,天上、地下六方替其招魂,這向我們透露著:該魂的出游路線是極其廣泛的,可能遨游于四方,也可能馳騁于天、地。這樣的一種周游,豈不和《離騷》中的那場“白日夢”很相似?
事實上,無論是如《離騷》這樣的“白日夢”,還是上文所列的明說是夢的夢境,我們實不能確定它是對實有發(fā)生的夢境的文學記錄(或有所文學加工和改造),還是僅僅是詩人憂憤憂思,運用自己的瑰麗想象而成就的暢想?!皦羰且詿o意識或潛意識為主,有時也摻以有意識的一種復合型的特殊想象?!盵6]夢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想象之關系,實屬密切?!霸趯憠舻奈膶W作品中,則夢的想象實際上也就是文學的想象、藝術的想象,即夢的想象與文學的想象在作品中合二為一、渾然一體了”[7]。而對于詩人,特別是遭受憂苦又不得出路的詩人而言,沉溺于實有之夢境或者假托之夢境,淹留于想象而成的天地,不愿或者難以抽身回歸殘酷現(xiàn)實,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夢游,一種靈魂的出游?而這樣的魂游,必然是生魂之出游了。
二
《招魂》序辭之后,即是引辭。其辭曰: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恐後之謝,不能復用?!盵8]
說上帝命巫陽幫下界一個“魂魄離散”的賢人卜筮,欲招其魂,巫陽回說招魂是“掌夢”的職責所在,卻還是從了上帝之命而招其魂。
首先,從上下文關系來看,序辭說“我”愁苦不得解而魂離,但未提及已危及“生命”或“我”愁苦而終,因此其后引辭中的欲招之魂,當為人之生魂,不然實是對序辭、引辭在整體關系上的割裂。
再者,巫陽面對上帝的要求,對曰“掌夢”,從對“掌夢”一詞的分析,亦可知文中所招之魂為生魂。王逸注曰:“巫陽對天帝言,招魂者,本掌夢之官所主職也”[9],說招魂一事,是掌夢之官的主要職責,巫陽似在以所司職務之不同。
關于“掌夢”之官,已無考于今之文獻?!吨芏Y·春官》曰:“占夢中士二人,史二人,徒四人?!盵10]疏曰:占夢,在此者案其職云‘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夢是精神所感,并日月星辰等,是鬼神之事,故列職於此?!吨芏Y》所列之“占夢”,或即與楚之“掌夢”之官類同,楚地官名多與中原有異而名之以“掌夢”,不盡可知。而不管“掌夢”是何身份,他確是一個可以,并應該主掌招魂的人,因而巫陽面對上帝之命,答之以“掌夢”而欲推脫上帝之命?!罢茐粽呖梢哉谢?,當緣夢亦魂之屬?!盵11]鑒于前文已述的夢因說中魂與夢的密切關系,我們不難想見,“掌夢”能招之魂,當是人之夢魂、生魂,因為人之死魂與夢實無密切關系,若是招亡魂,“掌夢”恐怕無能為力。
最后,結合古代相關的靈魂觀念,我們可以得出更加明晰的結論。我國古代靈魂說的一大特點,在于不僅有魂,還有與之相對的魄。魂與魄的關系和不同內涵,可以佐證我們的論述。
“原始先民關于夢體驗的思考,并不是孤立的,與此相聯(lián)系的還有睡眠、昏迷、死亡等人體的一系列生理、心理現(xiàn)象?!盵12]人們在以魂的存在、魂的離開及回歸解釋了睡眠、昏迷等疑問之后,又面臨著另一難題的解答:為什么當魂離開了身體,失去感知能力的個體還能在睡眠、昏迷等狀態(tài)下進行呼吸、手足運動,以及發(fā)聲等,又為什么當人處于某種狀態(tài)之時(即死亡),會連這種能力也喪失了。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直接催生了魄這一觀念的誕生。
古人的魂魄觀念,可以從《左傳》的相關記載中窺見。《左傳·昭公七年》載子產答趙景子問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13]疏曰:魂魄,神靈之名,本從形氣而有;形氣既殊,魂魄亦異。附形之靈為魄,附氣之神為魂也。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也;附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蹲髠鳌ふ压迥辍份d曰:“心之精爽,是謂魂魄?;昶侨ブ?,何以能久。”[14]可見,春秋時人已經對魂魄說有了比較明確的概念。
東晉葛洪《抱樸子·內篇·論仙》曰:“人物賢愚,皆知己身之有魂魄,魂魄分去則人病,盡去則人死。”明人莊元臣在《叔苴子》中曰:“人之生也,魄先成而后魂附焉;其死也,魂先去而后魄從焉?!庇纱丝芍?,古人認為魂與魄于人體的共存構成了人的精神靈氣,魂、魄有別,魄產生于人之初始,是賦予人以基本生命之形的神靈,魂則后生,是賦予人們以認知、思考等生命之氣的神靈;魄與魂的先后附身使人獲得完整的生命,而魂與魄的先后離身則代表著人之死亡;魂屬陰,魄則為陰。古代魂魄觀念與陰陽觀念聯(lián)系密切?!墩f文解字》曰:“魂,陽氣也”,“魄,陰神也”?;陮訇?,陽氣清輕上升,與魂之游離于肉體,翱翔于外相對應;魄屬陰,陰氣重濁下凝,與魄之在下固守肉體相對應。由于魂與魄的不同屬性,人死過程中,“魂氣上升于天為神,體魄下降于地為鬼”(北周盧辯《大戴禮記·曾子天圓》注)?!毒鸥琛鴼憽酚性弧吧砑人蕾馍褚造`,子魂魄兮為鬼雄”,說國殤死后,魂上升而化為“神”“靈”,魄下降而化為“鬼雄”,雖“魂魄”二字并用,當是因詩歌行文需要而進行的并述。
于此反觀《招魂》引辭中上帝所言之“我欲輔之”與“魂魄離散”,不難得出以下結論:上帝想要“輔成其志,以厲黎民”[15]之人是一個活人,他之“魂魂離散”屬于魂游于外而不歸,因而由于失魂而不能進行正常的作為,上帝想要輔之而不得,遂讓巫陽招其生魂;如果欲招之魂為死魂,那么他之“魂魂離散”屬于魂與魄皆已離開肉體,他已處于死亡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僅招回其魂,不招其魄,肉體僅附有知覺之神靈,此人也是不能復生的,如此,上帝即使察其志行,憫其遭遇,“我欲輔之”也絕對屬于空想。
結論:
以古代夢因說和靈魂觀念為切入點,以《招魂》開篇之序辭和引辭部分為分析對象,結合序辭、引辭與招辭之間的關系,可知《招魂》所招為魂主之生魂:人之魂游而成夢,序辭中“我”因現(xiàn)實愁苦而靈魂游于外;引辭中,上帝命巫陽招魂,鑒于古代靈魂觀念中魂、魄皆去而人亡的認識,亦可知上帝欲輔之人并未死亡,巫陽所招之魂為生魂。
注釋:
[1]姚小鷗先生《<招魂>賦體文學說》一文(載于《文藝研究》,2006年第7期)中,分《招魂》文本為序辭、引辭、招辭、亂辭四部分,本文采其說。
[2] 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197.(后文《楚辭》文本引用均出自此版本)
[3] 傅正谷.中國夢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193.
[4] 張慶利.楚族巫俗與“楚辭·招魂”[J].蒲峪學刊,1994,(3):10.
[5] 李金坤.《風》《騷》夢幻描寫審美論[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6,(2):13.
[6] 傅正谷.中國夢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473.
[7] 傅正谷.中國夢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474.
[8] 此部分引文最后一句句讀從洪興祖《楚辭補注》198頁所補之王念孫《讀書雜志》觀點。
[9] 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198.
[10] (清)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755
[11] 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633.
[12] 劉文英,曹田玉.夢與中國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26.
[13] (清)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2050
[14] (清)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2107
[15] 王逸注語。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198
參考文獻:
[1]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傅正谷.中國夢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3]劉文英,曹田玉.夢與中國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4](清)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姚小鷗.《招魂》賦體文學說[J].文藝研究,2006,(7).
[7]李金坤.《風》《騷》夢幻描寫審美論[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6,(2).
[8]張慶利.楚族巫俗與“楚辭·招魂”[J].蒲峪學刊,1994,(3)
[9]侯愛華,袁儀方.論《招魂》為屈原自招[J].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04,11(2).
[10]佚名.“招魂”與“掌夢”之官[J].北京社會科學,1996,(1).
[11]俞曉紅.古代文學“鬼魂”意象的文化索解[J].湖南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1(2).
作者簡介:徐秋琴(1988-),女,漢族,浙江嘉興人,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文學批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