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意象,是我們探究文本內(nèi)涵的重要路徑。一個作家對他作品中意象的選擇不僅反映了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理解、他的文學(xué)觀念,也隱藏了他的人生閱歷和情感經(jīng)歷,暗含著他對生活的批判與寬容。筆者以蕭紅小說中的月亮、墳場、“舞臺”和后花園四個意象為切入點,試圖通過對意象的分析解讀找到作者隱藏在文本中的對苦難人生、女性命運、國民劣根性和理想世界的評判與書寫,以意象的解讀透視作者意圖表露的內(nèi)心世界和理性思考。
關(guān)鍵詞:意象 蕭紅 月亮 墳場 “舞臺” 后花園
意象,簡單的說就是投射了人主觀情感的客觀事物。當(dāng)這個客觀事物被作家投上了主觀的情感,它就不再僅僅是物質(zhì)的,更是精神的。因此,“意象不是現(xiàn)實的‘飾品’,而是實際體驗事物的具體形式,是一種思維方式和生存方式,是想象力對真理的投射?!盵1]意象,是我們探究文本內(nèi)涵的重要路徑。一個作家對他作品中意象的選擇不僅反映了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理解、他的文學(xué)觀念,也隱藏了他的人生閱歷和情感經(jīng)歷。因此,我們尋找意象,分析意象,研究意象,就帶有一種追本溯源似的歷史使命感和窺視人內(nèi)心世界的強烈的獵奇欲。筆者通過對蕭紅作品中意象的分析,試圖從一個新的角度去詮釋文本,評價作者,感悟人生。
一、月亮:苦難生活的意象表達
月亮,這個在夜空中最為明亮的星體,閱盡了人世間無數(shù)的悲歡離合。她永遠在天際靜思默察,用她那并不溫暖的光撩撥著人們內(nèi)心的喜悅和哀傷。在蕭紅的小說中,月亮是人世蒼涼的見證?!皾M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盵2]蕭紅將關(guān)注的目光放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群中。她筆下的月亮清冷、孤寂、凄涼,正映照著作品中人物的命運。如小說《王阿嫂之死》中,月亮永遠是那一抹照在窮苦人身上的寒光,“棺材合著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工作似的,人們擾攘著?!盵3]王阿嫂的死偶然中帶著必然,清冷的月光下埋葬的不只是一個苦難人的軀體,也冰凍著那些生存在壓迫中的人們。他們無知又無奈的承受著生命的苦痛,在月光下散盡哀傷,繼續(xù)堅韌的生活,可悲亦可嘆。又如《啞老人》中那個在廢棄的破屋里殘喘的祖父,孫女小嵐的慘死讓這個半身癱瘓的老人喪失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肉體上的饑餓和精神上的孤獨折磨著老人的身心,此時的人已經(jīng)不再是社會意義上的個體,而只是一個存在著的生命,他“正像個大爬蟲一樣”的生活,在那“天空掛著寒月”的悲慘冬夜,在他自己的絕望的哭聲中,啞老人只能葬身火海。月,本無寒暖,可在作者的筆下,她卻暗生寒意,又略帶孤獨與凄涼,這不僅是對老人命運的感嘆,也映照了當(dāng)時令人生寒的社會現(xiàn)實。再如《汾河的圓月》,碩大的圓月下凸顯的卻是殘缺的人生。祖母瘋癲的尋找在軍中病死的父親,在寂寞的汾河邊,在深藍色的天空下,在高不可及的深遠的圓月里,無論春夏秋冬,不管世事變遷,母親對兒子的呼喚永不止歇。圓月,像個巨大的隱喻,他不僅將祖母“深黑色的影子”化成塑像投射在汾河邊,也暗含了在動亂年代中這種等待的無望。自古月圓人團圓,無論是上元節(jié)還是中秋節(jié),都與月相關(guān),似乎月圓之夜是一個充滿了神性的溫暖之夜,可是在《汾河的圓月》中,那一輪明朗清幽的圓月,卻是傷痛和離別的象征。月的圓滿與人的殘缺相互映射,形成了巨大的張力,蕭紅將時代與人生中所有的辛酸、無助、掙扎與嘆息都融入到月亮這個意象里,在凄寒的月光中傳遞著人們心靈的震顫和苦痛的體味。
二、墳場:女性悲劇命運的意象言說
墳,是人死后的家,安放我們的軀體和靈魂。
死亡,是每個生命必然的歸宿,是未來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消解。當(dāng)我們探討死亡問題的時候,往往帶著哲學(xué)的思辨意味來試圖尋找到向死而生的坦然。但如果死亡作為一部分女性保護自己最后也最有效的武器,做著最絕望的抗?fàn)帟r,死亡的悲情意味便油然而生。在蕭紅的小說中有這樣一種女性,她們?yōu)閻鄱?,失愛而死,盡管生在尋常之家,但卻追求非常之愛。正如《小城三月》中那個為愛香消玉損的翠姨。
在《小城三月》中,正面提到翠姨的墳的只有一句,“翠姨墳頭的草籽已經(jīng)發(fā)芽了,一掀一掀的和土粘成了一片,墳頭顯出淡淡的青色,常常會有白色的山羊跑過。”[4]這是一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表述,在萬物復(fù)蘇的春天,一切都顯得那么生機勃勃,可這勃勃的生機下卻埋葬了一個凋謝了的生命。表面上看,翠姨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封建社會下造就的弱女子,她從來不敢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而是壓抑自己的欲望,隱藏自己的情感。就連買絨繩鞋這樣的生活瑣事,她也必會等到過時了才急急的去表露喜歡。 面對愛情,她不敢追求;面對婚姻,她又不敢拒絕。她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中,孤獨的生活。但仔細的推敲一下文本,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翠姨懦弱的性格中孕育著一種強力,她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堅守自己的選擇,即使?fàn)奚苍谒幌?。作為一個再嫁寡婦的鄉(xiāng)下女兒找一個有錢的人家過日子是最好的選擇,但翠姨卻深深的戀著“我”的哥哥,靜候愛情的光臨。面對婚期的臨近,面對無望的愛情,她本可以選擇放棄感情,認同現(xiàn)實,走入婚姻。但翠姨卻依然堅守著自己可憐的愛情,寧可讓鮮活的生命萎頓、死亡。她的堅持是那么的無力,卻又那么的執(zhí)著。蕭紅用一種大視角寫翠姨的墳:原野上嫩翠的地衣,輕舞慢飛的楊花,滿地灑落的榆錢,叫嚷的孩子,解凍的河水……在這充滿了生機的春天里,洋溢著生命的熱情,而在這廣闊的春的背景下,翠姨的墳頭顯得更加凄涼。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明白死去的翠姨的感情,她孤獨的活著,又孤獨的死去。蕭紅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講述了這個凄涼的愛情故事,用翠姨的死表達了對女性生存境遇不能自主的現(xiàn)實的深深憂慮和絕望控訴。蕭紅清楚的認識到這是一個男性占主導(dǎo)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女性永遠是處于“他者”的位置,沒有任何的權(quán)利,更談不上尊重。此時的女性,是卑微的代名詞。
三、“舞臺”:國民劣根性的意象批判
生活對于任何一個存在的人來說都是一場永不謝幕的話劇,而作家們卻力求撥開現(xiàn)實的迷霧,刺探更真實的人生。他們在作品中反復(fù)描繪的不過是真實生活的縮影,以挖掘出隱藏在肉體中的人性和靈魂。在蕭紅的小說中,有很多充滿寓意的場域,廣闊的生死場,靜止的呼蘭城,一處一處盡管是作家三言兩筆的勾勒,構(gòu)筑的卻是真實的社會人生。筆者將這些空間場域稱為“舞臺”,因為在這些場域中發(fā)生的故事既有濃重的表演性、夸張感,又流露出了人們心底真實的情感。
在蕭紅的小說中,這種“舞臺”感最強的作品應(yīng)該是后期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馬伯樂》。在這部作品中,蕭紅著意于刻畫一個在亂世中茍活的小人物——馬伯樂,他膽小如鼠、自私懦弱,永遠信奉著一個“逃”字,從離家到逃命,他無時不準備著收拾東西逃離。他是一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未發(fā)生的事情,他能預(yù)料到它要發(fā)生。壞的他能夠越想越壞?!盵5]在中國最動蕩的時代,他無心反抗衛(wèi)國,只是一味的追求安全活命。因此,擁擠混亂的車站便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舞臺,而在這舞臺上上演的是一群“馬伯樂們”的鬧劇。
“馬伯樂氣沖沖得走到站臺上去一看,那站在臺上的人,已經(jīng)是滿山滿谷了。黑壓壓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籠包裹,都好像荒山上的大石頭似的,很頑強的盤踞在那里了。后來的若想找一個縫,怕是也不能了?!盵6]
漫山遍野的“馬伯樂們”盤踞在車站的各個角落,只等著火車一來便舍命的上車。行李擠丟的,孩子擠散的,為了能上車都豁出去了。這便是在仁義禮智信的儒家思想熏染下成長起來的中國人,表面上的扶老攜幼、尊師敬長在戰(zhàn)亂的大背景中顯得一文不值,這是戰(zhàn)爭大環(huán)境中的小場面,卻折射了大部分國人最真實的嘴臉。正如葉圣陶在1925年發(fā)表的《潘先生在難中》一樣,動亂的社會現(xiàn)實更能展示出國人的靈魂中共同的自私、疑懼、茍安和卑瑣的心理,蕭紅承繼了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她用最幽默的筆法寫出了人性中的冷漠與殘忍。
四、后花園:自我救贖的意象闡釋
“象”由心生,從某種程度上說,一個作家對她作品中意象的選擇和營造,也展示出了她對生命的態(tài)度。在蕭紅的小說中,有兩個最為重要的空間意象,一個是“生死場”,一個是“后花園”。如果說“生死場”意象是在抗戰(zhàn)主題下,對現(xiàn)實人生的關(guān)注,那么“后花園”意象便是歷經(jīng)了坎坷的蕭紅在生命即將完結(jié)的時刻對于內(nèi)心的召喚?,F(xiàn)實的苦難在這個充滿性靈的“后花園”中,不斷的被淡化,被消解。滿是污濁的人類回到了最初的伊甸園,在自然的陶冶中獲得了精神的救贖。
“太陽在園子里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的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么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lǐng),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7]
生命在這片土地上張揚恣肆的渲染著,像一幅色彩絢麗的油畫。在外界環(huán)境極其惡劣的四十年代,戰(zhàn)火紛飛,人們的生存都受到極大的威脅,蕭紅卻以這種詩化的筆法構(gòu)建了一個童話式的鄉(xiāng)村王國。她充滿生機和活力的訴說了自由的快感,在這里花鳥魚蟲都是自然的主人,她們旺盛的生長著,自由的享受著陽光雨露的滋潤。盡管《呼蘭河傳》中也有吃人的“大泥坑”,也有受盡折磨的小團圓媳婦。但當(dāng)蕭紅將寫作的主題對著人類愚昧的時候,她也帶著一顆善意的心構(gòu)建了一個歡樂的后花園。這里有疼愛“我”的祖父,有發(fā)光的榆樹葉,有帶著金粉的紅蝴蝶……如果說花園外是滿目瘡痍的現(xiàn)實,那么花園內(nèi)便是作家充滿愛意的心靈。蕭紅是當(dāng)時少有的依然關(guān)注人們心靈健康的作家,當(dāng)眾多左翼作家批評蕭紅不附和抗日題材的創(chuàng)作時,蕭紅堅定的說“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盵8]她關(guān)注的不僅是人類的愚昧,還有心靈的自由。整個《呼蘭河傳》的第三章都用一種輕松、明快的基調(diào)去追憶童年生活的趣事,去追求人類原初的快樂。她用一份坦然,一份隨性,超脫了對外物執(zhí)著的占有,消解了現(xiàn)實的苦難,構(gòu)筑起一個善意的、自由的精神世界。這是蕭紅超越于時代的表達,這個充滿開放性和自然感的后花園是蕭紅敞開的胸懷,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多重苦難后,內(nèi)心依然還能充滿愛,還能追求自由,還能構(gòu)建出一個充滿鳥語花香的后花園,實屬不易。與其說這是自然的魅力,不如說這是蕭紅的功績。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寫到:“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盵9]借以說明詩詞中景物描寫與作家的情緒情感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大有“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0]之意。因此,當(dāng)我們用這樣的思維去審視蕭紅作品中意象時,就會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意象選擇與表達不僅隱藏了作者的人生經(jīng)驗,蘊含了他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熱眼”觀察和理性批判,也表露了她對于理想的追尋和對人類存在的思考。這是蕭紅作品中意象的價值,也彰顯了其文學(xué)的獨特魅力。
注釋:
[1]汪耀進.意象批評[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28。
[2]蕭紅.蕭紅全集:呼蘭河傳——長篇小說(一)[M].北京:鳳凰出版社 ,2010:162。
[3]蕭紅.蕭紅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說[M].北京:鳳凰出版社,2010:10。
[4]蕭紅.蕭紅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說[M].北京:鳳凰出版社,2010:363。
[5]蕭紅.蕭紅全集:馬伯樂——長篇小說(二)[M].北京:鳳凰出版社 ,2010:10。
[6]蕭紅.蕭紅全集:馬伯樂——長篇小說(二)[M].北京:鳳凰出版社 ,2010:153。
[7]蕭紅.蕭紅全集:呼蘭河傳——長篇小說(一)[M].北京:鳳凰出版社 ,2010:186。
[8]蕭紅.蕭紅全集:現(xiàn)時文藝活動與<七月>——座談會記錄[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8:1319。
[9]王國維.人間詞話 人間詞[M].譚汝為校注.北京群言出版社.1995:60-61。
[10]王國維.人間詞話 人間詞[M].譚汝為校注.北京群言出版社.1995: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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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汪耀進.意象批評[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
[3]王國維.人間詞話 人間詞[M].譚汝為校注.北京群言出版社.1995:2,60-61。
[4]傅道彬.晚唐鐘聲——中國文學(xué)的原型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1-89.
[5]季紅真.蕭紅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6]黃曉娟.“雪中芭蕉”——蕭紅創(chuàng)作論[D]:[博士學(xué)位論文].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