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濂的《玉簪記》作為一出有名的生旦戲,現(xiàn)有論著對于其中陳妙常的形象研究已較為深入,且在此基礎上對作品意蘊進行了較為深刻的把握,成就頗豐。然而對于其中潘必正的研究則大多淺嘗輒止,泛泛而談。本文試圖從潘必正對于愛情的執(zhí)守和對于世俗的妥協(xié)兩個方面來對其人物形象進行分析,同時探討這兩方面之間的相關性,并在此基礎上,給出作者高濂之所以這樣設置人物形象的一些原因。
關鍵詞:《玉簪記》 高濂 潘必正 執(zhí)守 歸俗
高濂《玉簪記》一經出現(xiàn),就受到廣大觀眾的歡迎。這從劇本在出現(xiàn)以后一百多年左右陸續(xù)不斷地再版、翻刻的情況可以知道。明代祁彪佳在其作品——《遠山堂曲品》中,更將高濂此作列入“能品”。2009年,白先勇先生攜青春版《牡丹亭》原班人馬打造新版《玉簪記》,又在社會上掀起一陣“玉簪”熱潮。作品中,男主人公潘必正從被動到主動、從含蓄到直露,層層緊追,表達了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堅守;但同時,高濂筆下的潘必正也是幾次在科舉考試中打拼,并最終金榜題名,走得是汲汲于功名的“正路”。就像徐朔方先生早年評論《牡丹亭》中的柳夢梅一樣,說他“畢竟是士大夫之類的平庸人物”,“形象缺乏光彩”,那么潘必正是否也是徐先生口中這類“平庸人物”?是否在“情”的境界上不能與大膽主動的陳妙常相襯?原因何在?本文將對這些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一、執(zhí)守:一枕相思頭徹尾
《玉簪記》中,潘必正敢于沖破宗教束縛,對道姑陳妙?!耙煌樯睢?。在作者高濂的設計下,倆人感情大抵經過“起”(必正投姑、茶敘芳心)——“承”(弦里傳情、旅邸相思、詞媾私情)——“轉”(姑阻佳期、秋江哭別)——“合”(榮歸見姑、燈月迎婚)四個步驟,而在此期間,男主人公潘必正從被動到主動、從含蓄到直露,層層緊追,表達了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堅守。
在第一眼見過陳妙常之后,潘必正便見“仙姑修容光彩,艷麗奪人”,“此心羈絆,不忍輕去”[1],然而考慮到兩人剛剛相識,并不熟絡,也出于對對方的尊重,此時他只將心思深掩。然而此時陳妙常卻表現(xiàn)地更為主動,請了潘必正去喝茶。而潘必正也就抓住了機會,以同情的聲口,進一步揭開對方內心的苦悶,指明仙姑“獨守長門枕自溫”[2]的寂寞,開始了對陳妙常的試探。
而后,因緣際會,倆人得以同敘情聲。這種心情的吐露,一開始是含蓄的,等到潘必正奏了“雉朝飛”這一無妻之曲,更以“露冷霜寒,衾兒枕兒誰共溫”[3]這樣的話來挑逗之時,觸到了陳妙常少女的羞澀,她生氣了,逼得潘必正不得不告罪離去。一對實際已經相愛但彼此又在摸索對方真心實意的愛人,是被深刻細致地刻畫出來了。陳妙常作態(tài)的發(fā)怒,潘必正勇敢地試探又隨即閃避開來,都是初戀者心情的真實抒寫。而潘必正的執(zhí)著,也表現(xiàn)在這里:并不是一味猛追,而是隨意附和;不是遇阻便退,而是巧意相隨。作者用“旅邸相思”描寫潘必正的心情,用“媒姑議親”描寫陳妙常的心情。此時兩人其實心意早已相通,但卻需要時間來使各自承認。潘必正很合時宜地害了一場相思病,不僅給了妙常時間來思考這段感情的去向,也寫出了他對妙常真真一片赤誠之心。有了這樣的場次,使我們不僅看到了潘必正的執(zhí)著和不放棄,也看到了兩人深刻的情意,于是“詞媾私情”一出也就不顯得唐突。終于,天就姻緣,妙常表露心思的詞作被潘必正看見,在經歷了否認——羞澀——承認之后,陳妙常終將“一點靈犀托付伊”,且百轉千回,“幾番羞解羅襦”[4],潘必正的執(zhí)守終于有了眉目。
潘必正的執(zhí)著還表現(xiàn)在,雖遭遇他人阻攔,依然堅守對妙常的愛情。姑姑看出倆人私情,故意耽誤約會。然而,雖已夜央更深,他還是最終去見了滿腹狐疑的妙常,安慰了她那顆焦灼失落的心:“小生不是故意來遲,幾乎做將出來……”,“一日隔三秋……我若做浪蝶游蜂,老天呵、須教是裾馬襟牛?!盵5]“秋江哭別”一出,更是整個劇本里最為晶瑩閃耀的篇章。讀了這一折,我們看到作者真是用了最大的熱忱,同情并描寫了這一對愛人的愛情生活。潘必正被姑母壓上船去,眼看著開了船才罷?!皞€些江聲是南來北往流不盡個相思淚,只為那別時容易見時難?!盵6]“秋江”后自【小桃紅】起那大大的幾段唱詞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真是輾轉萬千的一片柔腸,潘必正的情深義重,到這里也才表現(xiàn)得最為強烈?!跋胫愠跸嘁?,心甜意甜;想著你乍別時,山前水前。……只愁你形單影單,只愁你衾寒枕寒;……”[7],同情同理之心至此,可見潘生待妙常情意深厚至此,并送了妙常家君所賜扇墜,許了她“雙鴛之兆”,問了她是否愿意“同上臨安”,別了她夕陽古道長亭晚。
我們古代愛情戲里常有的一個毛病,便是相對于女子的癡情決烈,男子(多半是書生)往往顯得好色有余,真情不足,一不留神便容易陷入輕薄的境地,很難善始善終。[8]而高濂筆下的潘必正竟做到從頭至尾始終如一。他離開了妙常,考取了功名,最終得以榮歸并娶了妙常舉家團聚,的確是這世間難能可貴之事。
二、歸俗:向蕓窗志絕韋編
《玉簪記》里的潘必正,從頭至尾沒能避開的一件事情就是上京赴試,他走得是汲汲功名的道路。這多半是由當時的社會氛圍以及他周圍的環(huán)境所影響:他的父親,“夢回青鎖戀王朝,欲報圖勞,且教子勤勞”[9],將自己對仕途、功名的遐想付諸于兒子身上,且傾注大量希望來培養(yǎng)潘必正;他的母親,希望他“豹尾離頭,佩玉爭先左右”[10];他的貼身小廝,也奉勸“受得燈窗苦,方為館閣人”[11];而他的姑母,更是催促不跌,仿若趨科赴試是他唯一可做之事,并且不惜拆散一場好姻緣逼著潘必正離開妙常早日上京……然而,對于潘必正本人來說,他的確有志于功名,期待“絳桃春暖魚變龍”[12]這樣的榮耀,但是,他又以為“功名二字總由天,誰羨乘軒服冕”[13]。在落第逗留西湖期間,他曾這樣想“正是鐘鼎山林俱合命,人間寵辱不須驚?!盵14]這一方面表現(xiàn)了他對功名相對灑脫的態(tài)度,但另一方面也寫出了潘必正的矛盾:其一,世俗價值觀所看重的功名他也看重,但并不是念念不忘、非它不可;其二,他對于功名并不執(zhí)念,但又不得不遵從父母之命、妥協(xié)于世俗價值觀考取功名以成全孝道、立身揚名。
潘必正的這種矛盾在文中的一個表現(xiàn)是,第二十三出“秋江哭別”,臨別之際,潘必正曾問陳妙常:“我與你同上臨安如何?”[15]妙常以“恐人嚷開是非為由”相拒。而之后潘必正便也默認離開了。他的想要妙常同走,自是情之所至,然而他的最終沒帶妙常走,卻正是自我矛盾的反映。他曾為了妙常害下相思病,無心看書無心功名;“秋江”一出更是表現(xiàn)出他對妙常的款款深情。古來兒女情長,為愛私奔者不在少數(shù),然而陳妙常雖身懷六甲,潘必正卻還是無法拋下功名,全心和妙常相依相守的原因是什么呢?細致想來,可以總結出兩點:第一,父母之命。在上文中,我們已經列出了潘必正父母對他考取功名的殷切希望,如若此時,他貪戀一己兒女私情,置父訓母教于不顧,便是不孝;二,社會期許。中國古來傳統(tǒng),男子趨科赴試以考取功名,在仕途上有所建樹才能建功立業(yè),立身揚名。潘必正出生正統(tǒng),且接受傳統(tǒng)教育,自然無法超脫這些世俗價值觀上的評判標準。如果一味耽于兒女常情不思進取,自是為社會所不齒。當自我私情與孝義發(fā)生矛盾且不能兩全的時候,高濂筆下的潘必正選擇了后者,雖不免從俗,卻也是無可奈何。
另一個表現(xiàn)在于,“秋江”之后,作者便用了略為簡要的文字來寫潘必正春科會舉—中第—結告婚姻—合家重會這些關目,大團圓的結局背景下,呈現(xiàn)給讀者的仿佛是一個最終得以情義兩全的潘必正形象。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榮歸見姑》一出寫潘必正中了進士后得官回女貞觀中來,卻只寫他的春風得意。與姑姑拜見,尋覓不到妙常,觀主告訴他妙常已搬到鄰壁張二娘家住,就此便結束。后面便直接以《燈月迎婚》一出,寫二人成婚。雖是一派喜氣洋洋,終究缺少人情味。原因何在?高濂在這些關目中用筆更為簡略,或許是為了弱化這些篇目在文中所占的比例以強化之前“詞媾私情”“秋江哭別”等篇目所表現(xiàn)出的兩人真情,但同時也削弱了潘必正的形象:使人覺得他不再可親,不過一個紙剪的官家人形罷了,沒有了靈氣,顯得更為麻木和世俗化。他非但未能做到情義兩全,反而更像是漸漸拋卻了感情上的單純與執(zhí)著,進而慢慢趨向一個世俗的拜倒于名利之下的人。
總體來看,潘必正的形象大抵經歷了一個漸變的過程:從一開始對感情的執(zhí)著慢慢發(fā)展成為更加歸從于世俗。兩者大概以“秋江哭別”一出為分界點,“秋江哭別”以前,潘必正少年意氣,將愛情看得比生命還重;“秋江哭別”之時,潘必正與陳妙常的感情發(fā)展到最高峰;但同時潘必正無可奈何地離開陳妙常、進京赴試,也成為他形象發(fā)生轉變的一個拐點,在這之后以至到作品結尾,高濂給我們刻畫的都是一個更為世俗化的潘必正:
三.從作者高濂的生平看潘必正人物形象產生的原因
高鐮出生在嘉靖六年(1527年)或略前。他有一枚閑章,上刻“宋宣仁高太后父北作坊副使封武功郡王遵南公十五世孫”,表明他是宋神宗外祖父遙遠的后嗣,南渡后遷居杭州。高家破落已久,他的父親才由經商而發(fā)家致富。由于家境優(yōu)裕,他的父親不惜重金延師購書,使他享有很好的文化修養(yǎng)。高鐮的父親出錢買爵,做了三年南京龍江關提舉后,升任山西忻州府推官。到任一個月就辭職回里。買爵原是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高父并不看重那點俸祿。做過判官,他就享有征仕郎的榮銜。由于同樣的考慮,高鐮出錢進入北京國子監(jiān)肄業(yè)。四十一、四十四歲時,兩次秋試接連失利。在北京參加考試時,他的妻子去世。他在秋試接連失利后,就打算退隱了,這時他四十五歲。第二年他奉父命出資捐官,在北京鴻腫寺見習,并等候任命。兩年后,他的父親去世。他求請兵部侍郎汪道昆為他的父親寫了一篇墓志銘,奔喪回家,不再出外仕進。
高濂喜歡在創(chuàng)作中透露出一些自己的近況,《玉簪記》第十二出“必正投姑”【菊花新】說:“兩度長安空灑淚,無棲燕傍誰家”,正反映出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他是在第二次秋試失利和喪妻后不久創(chuàng)作的《玉簪記》。且他喜歡在作品主人公身上投射出自己的影子,這一點我們可以在潘必正身上找到很好的對應:其一,潘必正也是科場多次失利的落魄弟子;其二,高濂多才多藝,他既是戲曲作家、出入勾欄和士大夫之間的清曲作家、圖書版本和文物古玩的收藏家和鑒賞家,同時又是染有濃郁道家色彩的養(yǎng)生家,而潘必正也彈得一手好琴,譜得一手好曲兒,詩歌曲辭樣樣不差;其三,高濂把“孝義”看得很重,這從他的作品《節(jié)孝記》可以看出,而《玉簪記》里的潘必正也是遵于父母之命才只身科場、贏得功名。
那么,高濂為何要在作品中設置這樣一個人物呢?具體原因大致有三:
(1)《玉簪記》作于作者喪妻后不久,對妻子無限的思念和留戀,致使他企圖創(chuàng)作一部“情”的禮贊,以表達他與妻子之間的伉儷情深并且紀念幾十年夫妻情分,故而我們在作品中便見到潘必正對于陳妙常的愛慕與追隨、執(zhí)著與相守。此情可貴。
(2)但同時,《玉簪記》創(chuàng)作之時,作者正經歷了兩次秋試的敗落,這便注定了此作不可能一味書寫兒女之情。再加之上文所述高濂生平,使我們看到高濂和潘必正面臨著相同的生存困境:其一,世俗價值觀所看重的功名他也看重,但并不是念念不忘、非它不可;其二,他對于功名并不執(zhí)念,但又不得不遵從社會所期、妥協(xié)于世俗價值觀考取功名以成全孝道、立身揚名。如若能逐得一二功名尚可,無奈的是他竟兩次落第。這樣尷尬的現(xiàn)實被高濂加之于潘必正身上,故而我們看到作品中的潘生一步步化歸于世俗,并在最終考取功名、得官榮歸。這是現(xiàn)實中的高濂所不能完成的一個自我。
(3)高濂的傳奇作品,除《玉簪記》外,還有《節(jié)孝記》(《古本戲曲叢刊》)。上卷為節(jié)部《賦歸記》,寫陶潛歸隱,共十七出;下卷為孝部《陳情記》,寫李密陳情,共十五出。祁彪佳《曲品》云:“陶元亮之《歸去辭》,李令伯之《陳情表》,皆是千古至文,合之為《節(jié)孝》,想見作者胸次?!睙o論是陶淵明還是李密,高濂在這部作品中隱隱表達出的都是一種情義兩難全的無奈。陶潛早年也誤入樊籠,而后才在功名與節(jié)義間舍前者而趨后者;李密陳情,表達的是一種忠孝不能兩全之時,忍痛就親的無奈,所謂“區(qū)區(qū)不能廢遠”。人生無論何時,都會面臨選擇,而當這些選擇并不能完全按照一己之得失,而必須與社會人情相互關照才能衡量時,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置身于選擇的困境,進退兩難。高濂家境優(yōu)渥,而且各方面修養(yǎng)皆佳,他本早有歸隱之意,渴慕“朝朝花柳傍湖邊,從叫占定人間樂,不向風塵計可憐”[16]的悠然閑暇,但為了提高社會身份不得不出仕為官,是同陶淵明一樣的功名節(jié)義兩難全。正是這樣一種對人生的體悟,使得高濂筆下刻畫的潘必正也時時處于執(zhí)守與歸俗的矛盾之中。而這樣一種矛盾,正是人人都無法拒絕的生命常態(tài)。
結語: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高濂在創(chuàng)作《玉簪記》時,對潘必正人物形象的設置明顯帶有主觀投射,并且參雜了自己的生平經歷。將自己對人生的體悟,對生活中情義兩難全的無可奈何等情感安插在潘必正的身上,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始終徘徊在執(zhí)守與歸俗之間的潘必正形象。
注釋:
[1]高濂《玉簪記》,第十四出:茶敘芳心。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以下所引關目均出自此一版本。
[2]第十四出:茶敘芳心
[3]第十六出:弦里傳情
[4]第十九出:詞媾私情
[5]第二十一出:姑阻假期
[6]第二十三出:秋江哭別
[7]第二十三出:秋江哭別
[8]肖揚碚:《中國古代戲曲小說中“癡心女子負心漢”模式考察》,《揚州師專學報》,2009年12月,第24卷第6期,43—46頁。
[9]第二出:潘公遣試
[10]第二出:潘公遣試
[11]第二出:潘公遣試
[12]第二出:潘公遣試
[13]第二出:潘公遣試
[14]第九出:西湖會友
[15]第二十三出:秋江哭別
[16]高濂《芳芷樓詞·自述·鷓鴣天》
參考文獻:
[1]高濂,《玉簪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
[2]應曉琴,《試論柳夢梅形象之亮點》,《江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5期。
[3]余子涵,《真真切切 自自然然——柳夢梅形象解讀》,《戲劇研討》。
[4] 徐朔方,《高濂的生平和他的玉簪記傳奇》,《杭州師范學院學報》,1993年第5期。
[5] 黃裳,《玉簪記后記》。
[6] 徐扶明,《高濂和他的玉簪記》,《中國文學研究》,1990年第1期。
[7] 肖揚碚,《中國古代戲曲小說中癡心女子負心漢模式考察》,《揚州師專學報》,2009年第12期。
作者簡介:王義珍(1989.11—),女,漢族,湖北十堰人,現(xiàn)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09級本科生,專業(yè)為中國語言文學基地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