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韓偓是晚唐著名的詩人,他詩歌思想十分矛盾復雜。既有對兒女私情的熱切追求,又直抒對家國的忠誠;既對朝闕生活留戀、追憶,同時又對隱逸生活充滿向往;既有表現(xiàn)郁勃志氣的積極詩作,同時亦不乏感時傷世的消極作品。張偓詩歌思想中的多重矛盾因“情”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
關鍵詞:韓偓 詩歌思想 矛盾
中國文學史上,晚唐詩人韓偓歷來以《香奩集》為人熟知,他自小才華橫溢,李商隱以“雛鳳清于老鳳聲”贊揚其詩才。歷代對于韓偓詩的評價頗為不一,如高步瀛在《唐詩舉要》卷五中說:“晚唐韓致堯為一大家,其忠亮大節(jié),亡國悲憤,具在篇章,蓋能于杜公之外自樹一幟”。而嚴羽在《滄浪詩話》則稱其詩“皆裾裙脂粉之語”,王士禎甚至稱“(唐之詩)降而韓偓之《香奩》,風益下矣”,甚多貶斥之語??v觀韓偓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思想內涵十分矛盾復雜,解讀這些矛盾思想,成為了解韓偓的人格魅力及其詩歌的藝術魅力的關鍵所在。
1、兒女私情與忠義大節(jié)
韓偓素來以“香奩詩”著名,他前期的作品也大多收錄其《香奩集》中。在《香奩集》中,韓偓敢于摒棄了外在倫理道德的束縛,抒發(fā)自我內在艷情綺思,尤其是對于女性的描繪,不管是描繪其儀容、服飾,還是捕捉其愛情躁動,都細致入微,十分生動。如《聞雨》一首,詩曰“香侵蔽膝夜寒輕,聞雨傷春夢不成。羅帳四垂紅燭背,玉釵敲著枕函聲?!本d綿春雨牽動著女主人公的傷春惜春之感,羅帳之下,玉釵敲枕,女子的多愁多緒,被韓偓表現(xiàn)得如此婉約細致。再如《踏青》寫男女相思相戀,“踏青會散欲歸時,金車久立頻催上。收裙整髻故遲遲,兩點深心各惆悵?!蹦信で嘀畷r遙遙相遇,兩心交匯,感情純潔真摯。上述詩歌中,韓偓對兒女私情直接抒發(fā),他憐惜女子,珍視愛情,對待女子和愛情保持著莫名的童心,正是這份天生的敏感,才使他的艷情詩中不乏情感真摯、親切自然的作品。
與濃烈的兒女私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韓偓的一系列詩歌之中還飽含了強烈的民族的憂患意識,韓偓不管是在朝亦或被貶,他的忠君情懷以及關心民生疾苦的人道主義精神卻始終如一。如其在朝期間,作《亂后卻至近甸有感》,詩云“狂童容易犯金門,比屋齊人作旅魂。夜戶不扁生茂草,春渠自溢浸荒園。關中忽見屯邊卒,塞外翻聞有漢村。堪恨無情清渭水,渺茫依舊繞秦原?!贝嗽娮饔谇瑢幎?,時晚唐局勢紛亂,諸鎮(zhèn)相攻,詩中對戰(zhàn)后景象的描寫,尤其蕭瑟蒼涼,讓人心中生寒,韓偓對殘局的無奈與痛心,都溢于紙間。韓偓的忠義大節(jié)尤其體現(xiàn)在他被貶后的一系列詩作中,韓偓因性格耿直,被朱溫所害,被貶出京,他的赤誠之心反而隨著境遇的變化,更為濃烈。丁卯天祐四年三月,朱全忠廢哀帝自立,韓偓此時雖已在閩中,聞此,悲憤難遏,遂以五言排律形式作紀事長詩《感事三十四韻》,歷數(shù)自己棄翰林學士到朱全忠篡位之間的諸多史實,充滿了郁郁不平之氣。再如《故都》一首,詩云“故都遙想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塞雁已侵池籞宿,宮鴉猶戀女墻啼。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強魂必噬臍。掩鼻計成終不覺,馮驩無路學鳴雞。”韓偓寫詩之時,朱溫已控制朝廷,強迫唐昭宗由長安遷都洛陽,韓偓在流離途中聽到此消息,通過遙想故都,寄寓對家國將亡的哀痛,凄切動人。
韓偓上述兩種題材之詩,前者表現(xiàn)兒女私情,詩風多香艷秾麗;后者表現(xiàn)忠君忠國情懷,詩風多沉郁慷慨。詩歌中體現(xiàn)的這種思想矛盾,實為時代使然。韓偓在《香奩集·自序》中云“自庚辰辛已之際,迄己亥、庚子之間,所著歌詩不啻千首。其間以綺麗得意者數(shù)百篇,往往在士大夫口,或樂宮配入聲律,粉墻椒壁,斜行小字,竊者不可勝計?!笨梢?,晚唐豪奢極欲的士風和浮薄淫逸的詩風為韓偓的艷情詩創(chuàng)作提供了土壤。而社會局勢的動蕩,又使受到傳統(tǒng)儒家思想熏陶的韓偓在國家的興亡之際本能表現(xiàn)出為國為民之憂。正如馮舒所言:“能作‘香奩體’者定是情至人,正用之為忠臣義士”(方回選評《瀛奎律髓匯評》),正因為韓偓的至情至性,其詩歌中兒女私情與忠義大節(jié)得到了有效的調和。
2、戀闕情懷與隱逸閑致
韓偓自進士及第,此后輾轉官場,這期間有得意之處,也有失意之時,他曾身處樞要,參與重大朝政,亦因讒言被貶。然而,宦海中雖沉沉浮浮,但那段深受恩寵的朝闕生活使他不自覺地將王朝興衰當做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韓偓即使在被貶之后,還不時懷念自己過往的朝闕生活,這份強烈的戀闕情感在他的具體詩作中多有表現(xiàn),如《出官經硤石縣》:“謫宦過東畿,所抵州名濮。故里欲清明,臨風堪慟哭。溪長柳似帷,山暖花如醭。逆旅訝簪裾,野老悲陵谷。 暝鳥影連翩,驚狐尾纛簌。尚得佐方州,信是皇恩沐?!彼诒毁H謫的途中內心雖然憤恨與悲痛,但是依然“信是皇恩沐”,感念皇恩浩蕩,以表現(xiàn)對昭宗忠誠不二。其《夢中作》云“紫宸初啟列鴛鸞,直向龍墀對揖班。九曜再新環(huán)北極,萬方依舊祝南山。禮容肅睦纓緌外,和氣熏蒸劍履間。扇合卻循黃道退,廟堂談笑百司閑。”往昔的廟堂生活還是歷歷在目,宮闕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他都無法忘卻,可見他的戀闕之深。
但是,面對朱溫對朝士的大肆迫害,韓偓他又不得不考慮“遠離避禍”,他有詩云:“挾彈小兒多害物,勸君莫近市朝飛”(《 翠碧鳥》),隱射了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的謹慎心態(tài)。隨著時事的變遷,唐室衰滅,韓偓痛定思痛,希望在隱逸的生活中尋找解脫,他在多首詩中表達了自己的隱逸志向,如“世間華美無心問,藜藿充腸苧作衣”(《卜隱》)、“厭聞趨競喜閑居,自種蕪菁亦自鋤”(《閑居》)、“宦途棄擲須甘分,回避紅塵是所長”(《即目二首》)、“絕??唇浵阋混模闹獰o事即長生”(《秋村》)等。在這些詩句中,韓偓一再強調宦途險惡,表示愿意隱身山林,以求心安無事,悠閑自樂。
韓偓的戀闕情思與隱逸閑致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彼此交織。仔細分析韓偓的隱逸詩,雖然其中不乏逍遙自在、清新灑脫的作品,但比起陶淵明的豁達,亦或是比起王維的釋然,韓偓的隱逸詩中或多或少存在著點苦意和無奈,如《幽獨》:“幽獨起侵晨,山鶯啼更早。門巷掩蕭條,落花滿芳草。煙和魂共遠,春與人同老。默默又依依,凄然此懷抱。”韓偓的心境凄然,寂寞之情難耐,他壯志懷抱無處施展,即使隱逸能暫且逃避迫害,但他又如何能真正心安地以此終老。因此,韓偓的隱逸只是無奈的選擇,即使隱居田園,他還是不能放棄那份“家國公義”。
3、志氣郁勃與感時傷世
韓偓在朝之時就志向高遠,心性俊杰,志氣郁勃,保持著高昂的生存狀態(tài),一些詩作很是信心滿滿,如詩歌《六月十七日召對,自辰及申,方歸本院》抒發(fā)自己的自豪感:“清暑簾開散異香,恩深咫尺對龍章?;☉蠢飳こ0l(fā),日向壺中特地長。坐久忽疑槎犯斗,歸來兼恐海生桑。如今冷笑東方朔,唯用詼諧侍漢皇?!彼p視東方朔靠詼諧來取悅皇帝的行為,自己卻能以才能輔佐昭宗,言語間志氣凜然。即使在被貶之后,韓偓仍然堅守了那份孤高岸然,歷經艱難坎坷,他仍然保持自我高昂的姿態(tài),如其《梅花》:“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艷陽。龍笛遠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妝。風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表n偓以“梅”自喻,表達了堅貞抗暴、不屈不撓的思想意識,體現(xiàn)了他品質的剛正不阿。
與此相對,韓偓部分詩歌中又充滿了濃郁的傷感情調。面對晚唐整體性的潰敗,詩人開始審視自我,他由衷地感到個人力量的渺小和無奈,并滋生出強烈的自傷自憐情緒,如《惜花》中:“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tài)靜中深。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偟锰φ讵q慰意,若教泥污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韓偓用細膩的筆觸描繪樹上“殘花”和樹下“落花”,他眼見水流花落的情景,強烈的孤寂哀傷之情充盈心間。韓偓詩歌中還經常出現(xiàn)“雨”這一意象,這也是韓偓生命傷感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如《詠燈》一詩:“高在酒樓明錦幕,遠隨漁艇泊煙江。古來幽怨皆銷骨,休向長門背雨窗。”蕭瑟之景偕幽怨之情,整首詩的基調都十分感傷。
韓偓的詩歌中既不乏郁勃志氣的激烈表達,同時也包含了濃厚的感時傷世情緒。他雖不愿意展現(xiàn)自我的脆弱面,總是以一種高聳的自我姿態(tài)來正視現(xiàn)實。但是現(xiàn)實慘淡,士風又如此,隨著對生命的思考的深入,其詩歌的感傷氣質也越來越濃。
韓偓的詩歌世界里包含著如此多重思想矛盾,這既是那個分崩離析的時代造成的,同時也源于詩人本身的人格氣質。韓偓自己也解釋這諸多矛盾:“余溺于章句,信有年矣,誠知非士大夫所為,不能忘情,天所賦也。”韓偓因“不能忘情”,所以通過詩歌感嘆自己的多重生活際遇,感發(fā)自我的多重生命狀態(tài),其思想內涵因此得以延展,顯得更為豐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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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孫玉婷(1988—),女,江蘇鎮(zhèn)江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元明清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