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的誕生和綿延發(fā)展中,“傳統(tǒng)”時刻都存在著淘汰與更新。新的存在產(chǎn)生的一刻,即舊的存在被納入“傳統(tǒng)”范疇的一刻。但這種劃入并不是淘汰,而是舊的存在以沉淀的方式延續(xù)于新的存在之內,于是新的存在就具有了融合的性質。
老舍生于北京,長于北京,一生中有40多年是在北京度過的。北京、北京人、北京的下層社會世像和老舍的生活朝夕相關。老舍在他的小說、散文、雜文中都曾多次提到對北京的喜愛和懷念。老舍多次強調,自己和北京之間有難以分割的精神命脈。這樣的身份對老舍成長的影響突出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平民化的生活態(tài)度。老舍生活于底層社會,家庭構成雖然簡單,但是卻很復雜。母親和三姐經(jīng)常受到姑母的刁難,而父親的家族又并不體諒母親的艱難。老舍夾在其中,學會的第一種能力就是忍耐。不是從理想出發(fā)去觀照現(xiàn)實,而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去制定理想,這是老舍能夠在平淡甚至極度艱苦的物質生活中始終保持生活的樂趣,并以幽默樂觀、寬容豁達的心態(tài)面對現(xiàn)實的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生活在胡同里,平民甚至低于平民的生活境況,使老舍得以避免了深宅大院內牢籠式的憂愁與苦悶,這是老舍與巴金、矛盾、郭沫若等現(xiàn)代作家在成長經(jīng)歷方面的巨大不同。因為,雖然貧苦,老舍的家庭在母親生活的周全和照料下卻不乏溫馨,老舍在胡同里自由自在地成長。老舍的文字中每每提及少年時期的生活,都不乏溫情和樂趣。這決定了老舍對中國封建制度的痛恨主要并不是源自于家庭禮教的迫害。老舍沒有切身感受過封建家庭禮教的迫害。老舍只是身置其中地觀察周圍的事物,受觸動于身邊所見的在封建制度壓迫下生活的弱國子民的不幸、麻木和不爭,以及在禮教驅役下人們的種種荒唐行為。所以在老舍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這樣有意思的現(xiàn)象,即老舍把對“物”的贊揚和對“人”的否定糅合在一起。對凈業(yè)湖優(yōu)美的景物描寫襯托著祥子出賣朋友后的恐慌(《駱駝祥子》),對老北京八月十五節(jié)日風俗的描寫襯托著祁老爺子對國難的冷漠(《四世同堂》),這些都表明著老舍分明的愛憎。而老舍不論贊揚和否定都帶著平和,并不濃烈。因為平民化的生活態(tài)度使其更了解平民生活的艱辛,也更能透徹地看到平民對生活的樂趣背后所深藏的家國意識的淡漠。
平易謙和的性格氣質。平易就是對事物泰然處置,不卑不亢;謙和,就是為人處事退讓一步的態(tài)度。對于一個人的性格生成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他所接觸的人與生活的環(huán)境。老舍自幼失怙,身邊最親近的人是母親。母親勤勞堅忍和熱心好客的品行深刻影響著老舍。所不同的是,老舍的母親把這種品格呈現(xiàn)在待人接物上,而老舍則更進一步將這種品格“提升到參與社會活動、追求人生價值的層面上”。從老舍的朋友對老舍的評價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出,大家對老舍的最深印象,除去幽默風趣之外,就是待人處事熱情、隨和。老舍又是謙和的。這種處事態(tài)度既是滿族在禮節(jié)上的習慣,也是老舍的生活境遇所致。老舍出身貧苦,又是滿族。清末民初的時候,滿族正經(jīng)歷著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雙重沒落。作為滿族人,老舍遭遇著社會地位的不平等。這種在階級社會中經(jīng)濟地位上的底層位置,導致在老舍潔身自好的同時,為人處事的時候都帶著幾分小心。這一體驗蔓延到到老舍的性格氣質上,再體現(xiàn)老舍的生活中,就是老舍與人交往中的高度謙虛和氣,也即通常所說的“外圓”。體現(xiàn)在老舍的創(chuàng)作中,就是小說中處處透著客氣的詞語。我們在老舍的雜文、散文中也很容易看到老舍的自責和自嘲性的文字。這是老舍的寫作風格。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卻和老舍這種遇事退一步想的性格有關。
多元的審美取向。滿族在清末民初的沒落使絕大多數(shù)的旗人家庭在經(jīng)濟上陷入困境,但是旗人在生活上的習慣并沒有因此有稍許改變,講究吃,講究玩。事無巨細,旗人都能找出樂子來。這在老舍一些回憶性自述和《正紅旗下》等作品中都有表現(xiàn)。老舍從小接觸這些習俗和樂趣,自己也不自覺地對此類事物有所熟悉,對于養(yǎng)蟋蟀、弄花草,放鴿子,頗為精通。甚至,在念書的時候,一放了學,老舍一有機會就去聽說書。老舍崇拜武俠精神,兒時幾乎把油瓶當飛鏢扔出去。更有意思的是,入學后,老舍接受的是正統(tǒng)的儒學教育,古典詩詞和中國仕儒廟堂文化的熏陶并沒有使老舍拋卻對民間文化的愛好。雖然老舍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對旗人不求上進的生活習性進行了大量的批判和諷刺,但是從字里行間我們不難看出,在批判的同時,老舍對民間文化的欣賞和喜愛?!端氖劳谩防镪P于過八月十五買兔爺?shù)牧曀?,《正紅旗下》里面關于放鴿子、斗蟋蟀、聽說書的場景,老舍對旗人生活和民間文化描寫得的頭頭是道,或者更精確地說是津津有味??梢哉f,在生活樂趣方面老舍和他的旗人家族一樣,活躍且充滿了愛好和熱情。現(xiàn)代文學的作家中,幾乎很少有人與通俗文藝、民間文化有如此親密的聯(lián)系,并對之保持如此持久的熱情。因為出身平民,老舍才有機會深入市民生活內部,切身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體驗老北京的民俗文化,以及感受旗人在清末民初的全民生活藝術化的現(xiàn)實。這樣的生活讓老舍感受到國民的生存狀況的同時,培養(yǎng)了老舍對民間文化、通俗文藝的親近感。老舍所厭惡的,所批判的,是在非常時刻仍然沉溺于中的老國民品行。貧苦的生活讓老舍的家庭沒有經(jīng)濟能力供老舍去發(fā)展什么愛好。老舍對生活的熱情,是在跑街串巷中培養(yǎng)出來的。善于在平淡的生活中尋找樂趣是老北京人民和貧苦的旗人家庭環(huán)境留給老舍的一筆財富。這使老舍即使在三四十年代輾轉流離的生活中,依然能保持樂觀的情緒,在文藝生涯中對小說、詩文、鼓詞、話劇、地方戲創(chuàng)作都能產(chǎn)生興趣并創(chuàng)作出作品。
平民化的生存態(tài)度、平易而謙和的性格、多元的審美取向,這是老舍的生存背景所衍生出來的其生活和學習的三點基礎。老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吸納,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進行。這決定了老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接受不是雜亂無章的,是有著主體內在的契合和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