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出嫁是女人一生命運之重要轉(zhuǎn)折,現(xiàn)今女性的“剩女情結(jié)”其實在先秦時代就轟轟烈烈了,“恐失時而盼嫁”是《詩經(jīng)》中一股頗引人關(guān)注的女性情懷,《周南·葛覃》、《召南·摽有梅》、《邶風·匏有苦葉》、《豳風·七月》等詩集中地體現(xiàn)了《詩經(jīng)》女性的這一共性的“剩女情結(jié)”。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 剩女情結(jié)
古時嫁娶既有婚年又有季節(jié)的要求,過婚嫁之年限和過嫁娶之季節(jié)都稱為“失時”。周代女子十五笄,男子二十而冠,從此即為成人,進入婚配年齡,通常男子三十不娶則為鰥,女子二十而未嫁是為過時?!赌印す?jié)作上》云:“昔者圣王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韓非子·外儲說下》:“齊桓公……下令于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婦人十五而嫁。”王肅《圣證論》:“《周官》云:‘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謂男女之限,嫁娶不得過此也?!彼浴睹珎鳌氛f:“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禮未備,則不待禮會而行之者,所以蕃育民人也?!睘榱宿袢说男枰?,“三十之男”、“二十之女”,過了嫁娶極限的男女可以不顧婚姻之禮而相會,行夫妻之事。
男女相比,不難看出,女子的適齡期顯然比男子短得多,女子的適齡只有5年,且各地又有婚嫁的季節(jié)限制,所以其適齡實際上只有5個季節(jié)而已,加之當時諸侯國之間戰(zhàn)事頻繁[1],男子死亡率遠高于女子,社會男女比例失調(diào),女多于男,所以女子對婚姻大事的反應(yīng)就遠比男子敏感。反映在詩歌中,婚姻及時自然就成了只屬于女子的問題。凡是未定終身的女子,在她的無意識深處,時時都潛藏著失時的焦慮。這種盼望愛情、希望自己能夠早日出嫁的心情在嫁娶的季節(jié)里最為強烈。
由是知,嫁娶的季節(jié),對于女子有著特別的意義?!遏斦f》曰:“嫁娶必以春何·春者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際之時也?!薄对娊?jīng)》時代處于農(nóng)耕社會,民間在夏季和早中秋忙于農(nóng)活,春季、晚秋和冬季是農(nóng)民們相對輕閑的時期,因此人們會把與農(nóng)事無關(guān)的事情放在這些時間里處理。春天氣候宜人,是農(nóng)閑季節(jié)里最好的時節(jié),春季是四季中的第一個季節(jié)就象人之青壯,在春天里萬物新生,自然界開始自我孕育,這也引發(fā)人類對自身蕃衍的渴望,所以人們憑著對自然界的感性體悟,兼之自身生理循環(huán)的自然屬性,形成了在春天嫁娶的習俗。
嫁娶的季節(jié)承載著少女的命運,失時之憂在嫁娶之季的每一天上演。春天是許多地區(qū)的嫁娶之季,因而少女失時之憂在春天里表現(xiàn)得最為強烈。召南地區(qū)是以農(nóng)歷春天為嫁娶季節(jié)的,因而春天的到來給待嫁女子帶來希望,春天的逝去則使她感到失時的恐懼,春滿人間卻卻悲感頓起,王先謙云:“春女多悲,有觸斯感,此天機之自然,又仲春昏期,皆有失時之懼?!?/p>
《召南·摽有梅》用雙關(guān)的藝術(shù)手法生動地表現(xiàn)了一個女子如何在一個春天里從希望等候到失望的情景,同時也在另一層面上描繪了一個女子如何從適齡等候到過時的心理變化過程。它展現(xiàn)給我們的既是一個女人在每一個春天的煩惱,又是一個女人的整個青春期的焦慮: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子對于婚姻的盼望越來越急切,體現(xiàn)了強烈的盼嫁意識。且看《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一個渴望出嫁的少女,從春天開始到春天結(jié)束,目睹著樹上的梅子越落越少,對于婚姻的盼望也從“吉”到“今”到“謂”,從從容相待到刻不容緩,到急不暇擇;她的每一個春天都在這樣的從希望到失望中渡過,剎那芳華,她的適齡期就在這樣重復的希望——失望——希望……——絕望中渡過,最終絕望,成為過時的“大女”,春天帶走了她戀戀不舍的已然失去的美好年華,春天里有她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
《周南·葛覃》以一種積極地形式展示少女的“剩女情結(jié)”。蔡邕《協(xié)和婚賦》云:“考遂初之原本,覽陰陽之綱紀。乾坤和其剛?cè)?,艮兌感其脢腓?!陡瘃房制涫r,《摽有梅》求其庶士。唯休和之盛代,男女得乎年齒。婚姻協(xié)而莫違,播欣欣之繁祉。”他從倫理角度分析了《葛覃》和《摽有梅》中同樣的女子盼嫁之原因:男婚女嫁,是陰陽之綱紀,是蕃育之前提。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這首詩顯然是反映周時女子婚前進行培訓的習俗,詩歌的主人公應(yīng)是士大夫階層出身的未嫁少女。鄭箋:“葛者,婦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興焉。興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體浸浸日長大也。”“萋萋”、“莫莫”,均形容藤葉茂盛,指其長成之貌。毛《傳》:“莫莫,成就之貌?!鄙焦乳g青藤蔓延,枝葉茂密,該是何等地充滿生機! 這是個復合型意象,谷中情況怎樣,是通過葛藤枝繁葉茂的具體形象來說明的。作者實際只是想借助于這個意象來說明自己已發(fā)育成人。而藤本植物的攀附性,又與女子成年后出嫁到夫家的生活觀念可相比類。所以兩章興句以下說,充滿生機的山谷就會有黃鳥飛來(鳥在古代多作為男性的象征,當亦出自生殖崇拜的原始文化心理) ,已經(jīng)長成的豐茂的葛藤就能作為材用(“無斁”,猶言無厭) 。如今我已長成,所以趕快告訴“師氏”,告訴她,我可以出嫁了,讓她教我“婦功”,教會以后,我才能出嫁而使父母安心。王先謙云:“黃鳥翔集和鳴,見雌雄情意之至,陽春融和,草木暢茂,時鳥音變,淑女有懷,天機所流,有觸斯感。魯說以為恐婚姻之失時”,詩歌表達了一位長成盼嫁的女子微妙而喜悅的內(nèi)心活動。
《邶風·匏有苦葉》也反映了同樣的盼嫁意識: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瀰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須我友。
“卬”是古代女子的第一人稱,《說文》:“卬,婦人自稱我也?!笔闱橹魅斯珶o疑是一女子,邶地的嫁娶季節(jié)是周歷的秋冬至初春,《荀子》:“古者霜降迎女,冰泮殺止?!睆脑娭锌?,匏有苦葉之時正是周歷的秋季,女子在河邊等待情人,雌雉鳥在用叫聲求其伴侶,婚姻納采用的大雁和鳴……一切都隱約透露出她盼望出嫁的心情,因為強烈的盼嫁意識,所以一情一景都投射了自己的情懷,雌雉的鳴叫在她看來是求伴侶的信號,聽著雁的和聲,想到納采用雁,旭日初升正是大昕(采納用昕)之時,她盼望有男子趕在河冰融化的初春之前來迎娶她。小船搖離了岸邊,別人都過河了,女子仍在等待?!吧嫠庇钟谢橐龀晒χ?,又牟庭《詩切》解《柏舟》:“舟所以載人涉水,自此岸而達彼岸,如媒氏之合男女,故詩人多以舟喻婚嫁者?!薄叭松鎱n否”或喻示著別的同齡女子都已出嫁,只有她還待自閨中的尷尬處境?!板时淬保蠢粘鲞@個女子孤獨地注視浩渺的河水,一個個希望不斷誕生而復又破滅的形象。水,凝聚著青年女子無以言表的情思與希翼,渴望的結(jié)局多是求之不得的遺憾與苦悶,這種對愛情的呼喚之音,對婚姻的盼望之情,在浩翰的江流上顯得格外的強烈而又無奈。
這是一個盼嫁少女生活中的一個截面,透過這個截面我們看到她的盼嫁之情是多么地強烈,剛進入嫁娶季節(jié),她就擔憂“士”能否“迨冰未泮”而來“歸妻”,《毛傳》:“婦人謂嫁曰歸?!币苍S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個失落的嫁期,是現(xiàn)實處境讓她無法樂觀地、無憂無慮地等待婚姻。
在《豳風·七月》里,我們更看到這種女子“剩女情結(jié)”如一種“季候病癥”在每一個嫁期的女子生活中發(fā)作。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p>
“公子”,王先謙以為指諸侯之女,《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女公子觀之,圉人葷自墻處與之戲?!薄豆騻鳌でf公元年》:“群公子之舍則以卑矣?!倍际恰肮印敝钢T侯之女的例子,王先謙云:“諸侯之女嫁不愆期?!薄镀咴隆肥且皇捉榻B豳地一年四季的民間季候生活的詩,在豳地的春天,最能代表這個季候的現(xiàn)象就是女子采桑養(yǎng)蠶和女子集體的盼嫁意識。豳地的嫁娶季節(jié)是春季,在這個黃鶯啼叫、陽光燦爛的和煦的季節(jié)里,勞動的女子們卻心生傷悲,春天的到來雖然給她們帶來了希望,卻也很可能就孕育著失望,諸候的女兒是嫁不愆期的,而她們卻極有可能因無法在嫁期內(nèi)出嫁而失時,她們是多么渴望能與女公子同時得嫁呀!
《毛傳》:“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薄多嵐{》云:“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受陰氣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女感事苦而生此志?!薄犊资琛烦忻娭猓骸按簞t女悲,秋則士悲,感其萬物之化,故所以悲也。因有女悲,遂解男悲,言男女之志同,而傷悲之節(jié)異也。……女是陰也,男是陽也。秋冬為陰,春物得陽而生,女則有陰而無陽,春女感陽氣而思男。春夏為陽,秋物得陰而成,男則有陽而無陰,故秋士感陽氣而思女。是由其萬物變化,而故所以思見之而悲也。”王先謙又有發(fā)展:“春女多悲,有觸斯感,此天機之自然,又仲春昏期,皆有失時之懼。”
《毛傳》和《孔疏》之言“感其物化”,是指在萬物蕃衍、生氣盎然的的春天感發(fā)下人的自然之欲,或謂之本能,女人有之,男人也有,只是當時的人們對大自然的感悟在于:自然界的蕃衍與女人的生育能力是同源的,這種認識作用于社會中的男人和女人,成為一種潛意識,因而春天對于男女就有了不同的意義,女人在春天自然之欲最為強烈,這里的所謂“春女悲”實為“春天里女性情感格外豐富、敏感”。而其格外敏感的原因除“感物化”外,(鄭玄)“女感事苦而生欲嫁之志”是又一因素,未嫁少女疲于繁重的田間勞動,希望能嫁一個男子,組成一個男耕女織的家庭,讓丈夫承擔繁重的農(nóng)活,自己生兒育女、料理家務(wù)??追f達則補充了關(guān)鍵的一點,“春女悲”的另一大前提是“又仲春昏期,皆有失時之懼?!薄案形锘钡谋灸?、感事苦及仲春昏期三因素相雜揉形成女子春天強烈的盼嫁心理,而女多男少的社會現(xiàn)實及婚姻適齡的短暫限制,又對她們的這種心理造成強烈的威脅,失時的憂懼由此而生,千古“傷春”之先河亦由此而起。錢鐘書《管錐編》釋“傷春”云:“吾國詠‘傷春’之詞章者,莫古于斯?!?/p>
有些注家把“殆及公子同歸”解釋為采桑女害怕貴族公子把自己搶去,與之一同回家(即做貴族公子的性奴隸),這顯然不合詩旨,我們知道《豳風·七月》是一首敘述農(nóng)夫“春耕、夏耘、秋獲、冬藏”的季節(jié)性生活的季候詩,它在每一個節(jié)候里提到的事物都是這個季節(jié)最有代表性的,而貴公子搶女奴則不一定只在春季里才發(fā)生,任何時間里都有可能發(fā)生,因而不具季節(jié)性,而恐失時而盼嫁則是嫁娶之季里季候的一種標志?!多嵐{》云:“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受陰氣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女感事苦而生此志。”農(nóng)活的辛苦使未嫁的少女想到逃避,而結(jié)婚是唯一的方法,嫁一個男子,依賴他而生活,于是成為每一個少女心底最甜美的愿望。
本來,“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人類生而有愛情的本能,女人也不例外,而婚姻是宗周文明社會里達成這一本能的唯一途徑,周人稱女子出嫁為“歸”,出嫁之前在父母家中只是“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丈夫的家才是女人真正的家,社會的期望總是能動地塑造著一個人的自我期望,于是婚姻成為女人之為人的一條必經(jīng)之正途,它決定著女人“為人妻”和“為人母”兩大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因而在女人的整個人生藍圖中至關(guān)重要,可以說是每一個少女心底最深切的渴望。然而,當最甜美的愿望、最深切的渴望遭遇最可能的失望或絕望之時代,這些女人的心理就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狀態(tài):火與冰的碰撞,每個民間少女的心中都充盈著對愛情與婚姻的渴望,但在她們的無意識深處,又時時潛藏著失時的焦慮,愛情之火與失時之冰象兩股敵對的寄生蟲在她們體內(nèi)此消彼長,互相抵制,因為特別盼嫁,所以特別在意能否嫁出去,這種期盼與焦慮的矛盾交織,最終成就了《詩經(jīng)》的艷麗。
注釋:
[1]從《詩經(jīng)》戰(zhàn)爭詩及《左傳》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