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陶淵明與華茲華斯同屬自然派,他們的詩中都包含了強烈而真摯的自然之愛。但由于中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迥異的哲學與審美觀念決定了兩位詩人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不同的自然觀,自然在其詩歌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境。自然在陶詩中是審美觀照的主體,由此形成了物我交融、沖淡超脫的意境;自然在華詩中則是承載詩人情感或引發(fā)詩人沉思的媒介,由此形成物我分離、激越靈動的意境。
關(guān)鍵詞:陶淵明 華茲華斯 無我之境 有我之境 沖淡 激越
陶淵明與華茲華斯是中西方自然詩人的典型代表,他們把大自然作為審美觀照的對象和靈感的源泉,通過或婉約含蓄、或直白強烈的方式表達了對自然的無盡崇尚與愛慕之情。陶淵明似菊花般淡雅率真,在“無我之境”中追求與自然物我齊一的超脫的沖淡;華茲華斯似玫瑰般浪漫激情,在“有我之境”中追求與自然互動中的激越與靈動。
一、迥異的自然觀
中國獨特悠久的“天人合一”自然觀要求宇宙萬物與人生心態(tài)和命運是相互感應,融為一體的,既沒有明顯的客觀界限,也不存在明顯的主觀界限,個體的人在天地間同自然榮辱與共,可謂“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外云卷云舒?!敝袊鴤鹘y(tǒng)的儒家“合天克己”、道家“清靜無為”和佛教“佛我為一”的自然觀對陶淵明有著深遠的影響,詩人那樸實雋永的田園詩話的精神溯源正是天人合一的人生哲學。
陶淵明生活的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政治腐敗、社會動亂的時代。為了擺脫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心靈擺脫塵世喧囂的危機而歸于寧靜的境界,陶淵明選擇了一條不與社會矛盾直接沖突道路——過一種恬淡的田園牧歌式生活。他看不慣官場的虛偽污濁,體悟到自己人生的價值和理想的追求會在官場的腐朽中一點點被湮滅,因此,安逸恬淡的田園成為他心中可以“詩意棲居”的理想之地。同時,道家學說從側(cè)重探究宇宙本體論轉(zhuǎn)變?yōu)橐詮娬{(diào)個體價值為特征的理想人格的構(gòu)建,其中崇尚自然的思想對陶淵明具有直接影響。他的詩中主體思想意識同自然精神相相得益彰,契合成一幅飄逸空靈的仙境圖景,充溢著淡淡的霧氣,高遠的飛鳥,祥和的暮色,以及飄渺的浮云。塵世的人好像與自然的物融成了一體,因此詩人既有“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超脫,又有“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喜悅。陶淵明把個人之小我融入到宇宙萬物的永恒變化之中,渾然一體,達到“物我兩忘”境界。
科學理性、基督神學和人本主義是支撐西方文化的三大支柱。人與自然彼此以孤立個體的方式存在著,是疏離對立的關(guān)系。西方哲學用理性分析的眼光去觀察自然以探求自然的本質(zhì)與根源,由此造成人與自然的隔閡——人不屬于自然,人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去探索研究自然,所以西方自然哲學的基本精神是比較突出的天人相分傳統(tǒng)。如蘇格拉底、柏拉圖強調(diào)自然是理念的化身,人只能感受自然的表象,而不能觸及那個最高的理念本身。普羅泰格拉則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人的主觀感覺成了判斷事物的標準。朱光潛在其著作《詩論》中寫到,“西方詩人在自然中往往能見出一種神秘的巨大力量”,“把大自然全體看作神靈的表現(xiàn),在其中看出不可思議的妙諦,覺到超與人而時時在支配人的力量”。[1]華茲華斯詩中的自然是客觀自然界與泛神論的統(tǒng)一體,其自然觀滲透著宗教神秘主義色彩,他把自然看成是神的象征符號、神秘能量的外化和“絕對精神”的展現(xiàn)。于是他的詩中常出現(xiàn)“是大自然所作的神圣安設(shè)”、“上天的旨意”等語句。因而,他像敬畏神靈一樣以一顆虔誠的心去對待自然,體察到的是一種由至高無上的神所賦予的秩序與和諧。
華茲華斯生活的背景則是英國工業(yè)革命迅速發(fā)展的時期,社會矛盾的日益加深打破了融和的生活,擊碎了心靈的寧靜,更異化了人類導致心靈的扭曲。華茲華斯主張自然的復歸,以求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一種品格的、道德的美,以引導人類迷失的靈魂走向人性的正途。正如蘇文菁在其《華茲華斯詩學》中的論述:“自然是神性的表現(xiàn)?!谖拿魃鐣?,神性僅存于自然中,僅存在田園的簡樸生活中,僅存于生活于鄉(xiāng)村的人民身上。人要重獲完美的人格,必須重返大自然?!盵2]盡管華茲華斯努力突破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但理性精神和宗教信仰阻礙他進入物我交融的境界。
二、“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兩對概念。我國傳統(tǒng)美學觀主張主體消解、物我兼容的“無我之境”,推崇清靜無為,即主張人與自然的融合互化。而西方的美學觀強調(diào)人對自然的干預,主客體是分離對立的,主體意識在自然中得到肯定和張揚,即追求的是有為的“有我之境”。
“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盵3]是指以自然本身構(gòu)造方式來構(gòu)造自然,以自然自身呈現(xiàn)的方式來呈現(xiàn)自然。陶淵明對自然景物做凝神觀照時,他自己已完全消逝在自然中,忘記了他的個性和意愿,而僅僅作為純主體繼續(xù)存在著,只是自然的一面明鏡,自然是在他的感知中客觀的呈現(xiàn)。如《飲酒》其五:[4]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這首詩中,詩人的心思游弋于自然山水之間,他與自然萬物融諧共存,雖然住在熙熙攘攘的人境塵寰,卻沒有被喧囂和浮華所迷惑,所困擾?!靶倪h地自偏”,詩人不以塵俗為念,而以萬物為懷,有著高遠和坦蕩的胸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見”似在無意識中融入自然,毫無刻意尋覓之意,人悠閑自得,山肅穆高遠,人與自然渾然如一,冥會妙合?!吧綒馊障眩w鳥相與還”,自由的鳥兒是向往逍遙的詩人的化身,翩翩的飛鳥晨出夕歸,眷戀山林,這與詩人結(jié)廬人境、歸化自然有一份無言的默契,宇宙萬物都遵循著自然的內(nèi)在規(guī)律,作為萬物之靈的人更應如此?!按酥杏姓嬉猓嬉淹浴?,詩人已與自然靈物融為一體,“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自然的真諦已經(jīng)了然于詩人內(nèi)心,他自然中突破了自我的限制,從而進入生命的自由境界。整首詩體現(xiàn)出詩人努力取消物我分離和以我的主觀意念為主衡量萬物的標準,他隱身于花草山水之間,既沒有作含有寓意的評價,也沒有強烈地直抒胸臆,不夾帶個人主觀的思辨與愿望,讓筆下的景觀自然呈現(xiàn),形成一種和諧混融意境。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5]即詩人在觀照自然景物時,往往以一種強烈的情緒、一種具有鮮明色彩的心境投射到自然物中,顯現(xiàn)出主體主觀情思的直接流露。自然是詩人主觀情感臆想的產(chǎn)物,他強調(diào)“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他在長詩《廷騰寺》中寫道:[6]
我又一次看著這些危崖陡壁/它們使這里幽僻荒涼的景物/更顯得與世隔絕,還把地上的/風光同沉靜的蒼天連在一起/今天我又能在這里躺下休憩/在這黑壓壓的槭樹底下眺望/這些村舍院落和森森的果園/披著一色綠裝,同小林和樹叢/混成一片。
時間短語與名詞“我”頻頻出現(xiàn),橫亙在獨立的自然意象之間,妨礙了自然意象建構(gòu)整體圖景的渾然天成性,以致難以形成物我合一的詩歌境界。詩中物我處于游離、割裂狀態(tài),詩中“我”的情感始終占主體地位,詩人將自我主觀情感附加給意象,意象只是承擔主體感情的載體,自我總是超出自然而被突現(xiàn)出來?!坝钠Щ臎觥?、“與世隔絕”、“沉靜的”等帶有主觀感情色彩的詞語,無疑破壞了意象自然本真的狀態(tài)。詩人強加給審美觀照對象以個人化的主觀情感,使意象主觀性、個體性極強,將意象在讀者心中定性從而無法引起讀者潛意識里的審美感受共鳴,造成了“隔”的情感體驗。因而人們直接感受到的審美對象是情而不是景,在描寫景物的同時,主體纏綿感傷的喟嘆、濃烈跳躍的激情,始終在自然山水中徘徊往復,凝聚成了一種物我分離的意境。
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詩人談及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說:“這本集子里的每一首詩都有一個有價值的目的……這是沉思的習慣激勵了和調(diào)整了我的情感,因而當我描寫那些強烈地激起我的情感的東西的時候,作品本身自然就帶有著一個目的?!盵7]詩人通過“沉思”對情感的介入來拯救自我與社會相沖突造成的失衡心靈,情感在社會客體中被壓抑而郁積在心中得不到疏導,詩人卻在自然客體中找到了情感確認的場所。通過沉思將自然客體轉(zhuǎn)化成主體價值的確認,這便是華茲華斯與陶淵明不同自然觀背后的根本差異。
三、沖淡與激越的美學風貌
中西方由于文化的不同,其審美標準大相徑庭。中國重視優(yōu)美,淡雅飄逸、平和自然是中國的審美基調(diào),“濯清漣而不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形象生動地說明了中國所崇尚的是不露人工雕琢痕跡的自然美。陶詩將這一美學傳統(tǒng)發(fā)揮到了極致,情融于景,意融于象,呈現(xiàn)出簡潔質(zhì)樸、沖淡含蓄的美學風貌。讀他的詩,常會感到詩人似乎只是為了簡單地勾勒出一幅平淡的圖畫,其實詩人的情感已悄悄滲透到他所描繪的景物中。西方強調(diào)壯美,在各種審美形態(tài)中崇高具有重要的地位,通過情感的發(fā)泄以達到心靈的凈化。華茲華斯的詩歌景融于情,象融于意,詩歌韻律跌宕起伏,詩人的喜怒哀樂躍然紙上或歡快,或激昂,或低緩,或陶醉,或哀嘆。詩中還蘊含著深沉的哲理,讀者能深深地感受到詩人對宇宙本質(zhì)和人生價值的理性思考和情感體驗,以此形成激越靈動、崇高深邃的美學風貌,這就是他的詩歌震動人心的原因。
在語言風格上,“西詩以直率勝,中詩以委婉勝;西詩以深刻勝,中詩以微妙勝;西詩以鋪陳勝,中詩以簡雋勝?!盵8]陶淵明巧妙地運用象征的藝術(shù)手法,婉轉(zhuǎn)含蓄地使淡然而意味悠長的情感與自然相互滲透。華茲華斯則通過天馬行空的想象直接抒情,心靈的感情激流洶涌澎湃,把激越而強烈的情感思緒主動地轉(zhuǎn)移投注到自然中去。
陶淵明筆下的桑麻、菊花、村舍、雞犬等,以本真的狀態(tài)呈現(xiàn),且充滿了勃勃生機和有無限的真趣。他認為自然界的景物也都具有秉性,自然物的生命成長是能量積蓄的過程,同人的生命歷程一樣有著各種情感體驗,因此,他的審美情趣又不止于純粹的描摹自然。因此詩人選擇富于象征意蘊的自然景物來表達人內(nèi)在的品格美、道德美,揭示出詩人追求“心性自然”的理想。如青松、幽蘭等意象,象征著詩人淡泊名利,高潔審慎的人格志趣;羈鳥和池魚的意象都象征著對自然回歸的憧憬;新苗的意象則象征著自然之滋育撫愛的心靈喜悅。葉維廉先生說:“中國詩人意識中‘即物即真’所引發(fā)的‘文類’的可能性及其應物表現(xiàn)的形式幾乎是英國自然詩人無法緣接的”。[9]
華茲華斯認為要發(fā)揮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和主觀能動性,要充分調(diào)動自己的想象,讓想象超越時間空間的局限,讓思緒作超越永恒的舞蹈,抓住心靈一剎那的悸動,運用擬人和比喻等修辭手法,把自然萬物和對自然萬物的感受用文字的神奇組合化作直觀的壯麗圖景直接重現(xiàn)在讀者眼前,如《我獨自游蕩,像一朵孤云》中詩人寫道:“我好似一朵孤獨的流云,高高地飄游在山谷之上……它們密集如銀河的星星,像群星在閃爍一片晶瑩?!盵10]不難看出,華茲華斯對自然的熱情伴隨著詩人主觀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這就使得華茲華斯的詩意象豐富,感觸鮮明,產(chǎn)生一種流動美和直抒美。
注釋:
[1]朱光潛.詩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82.
[2]蘇文菁.華茲華斯詩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49.
[3]王國維.人間詞話[M].田戈,編.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84.
[4](晉)陶淵明.陶淵明集[M].逯欽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89.
[5]王國維.人間詞話[M].田戈,編.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84.
[6](英)華茲華斯.華茲華斯詩選[M].楊德豫,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25.
[7]西方文論選[M].孟慶樞,楊守森,主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46.
[8]朱光潛.詩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80.
[9]葉維廉.中國詩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84.
[10](英)華茲華斯.華茲華斯詩選[M].楊德豫,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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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曉敏.陶淵明和華茲華斯自然詩中不同的美學意蘊——靈動與靜穆的映襯[J].云南財經(jīng)大學學報,2008.
[3]涂慧.陶淵明與華茲華斯美學風格差異緣由新探——兼論中西宇宙意識的制約與文化規(guī)則的生成[J]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09.
[4]白鳳欣,姜紅. 陶淵明與華茲華斯自然詩審美意識的比較[J].海南大學學報,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