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悲劇文學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體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本文從郁達夫的悲劇小說著手,著重分析郁氏悲劇的審美特征及其與五四文學的內部聯(lián)系,揭示郁氏悲劇產生的原因以及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的貢獻。
關鍵詞:郁達夫 悲劇 小說主題 審美特征
提到郁達夫的小說,讀者往往感到的是人類生存中那種不能排遣的孤獨與哀傷。無論是《沉淪》,《南遷》,還是之后的《春風沉醉的晚上》,這種深入骨髓的哀傷縈繞在小說的字里行間。率性的文筆,雋永的風格,憂傷的筆調總是令人久久不能忘懷。在他的小說中,“生的苦難”,“愛的苦悶”,“死的反抗”如同三道符咒貫穿始終。作為人類痛苦最基本的三大主題,郁達夫將它們一一賦予個人化色彩,將陰冷惆悵的基調,哀婉感傷的氛圍以及淡化結構的敘述方式相結合,慢慢陳釀出一種郁氏小說獨有的悲劇美感,使得他的小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樹立了別具一格的風格。
宋人方越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語無二三。”郁達夫小說所要表現(xiàn)的人生苦難就是這種不可語人的不如意。對于“生的苦難”郁達夫認為首先表現(xiàn)在社會對人的壓迫,特別是對青年知識分子人性的壓抑上。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西方思想大量涌入,對國民心智起到極大的啟蒙作用,然而舊時代的保守勢力以及封建觀念仍然頗具影響力。青年知識分子群體一方面開始覺醒,要求個性解放,思想自由,平等獨立,另一方面又缺少掙脫枷鎖的力量和奮斗的方向,在屢次探求失敗之后,普遍轉入迷茫和苦悶之中。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就是這一群體的典型代表。這些青年通常才華橫溢,淳樸善良,然而在動蕩腐敗的社會中,生計難求,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在《煙影》中,“文樸”窮困潦倒,身無分文,在朋友的接濟下得以返鄉(xiāng),卻因為無錢寄回家而被母親責備?!洞猴L沉醉的晚上》中的“我”因為失業(yè),為房租的事半年內把“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1]買不起換季的衣服,經常因為饑餓而頭昏眼花。在《蔦蘿行》中,“我”留學歸來,屢次失業(yè),為求生計,不得不“作墦間乞食的齊人”。[2]“我”最后向茫茫不可知的社會發(fā)出控訴:“若因社會的組織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適當?shù)穆殬I(yè),你不能過安樂的日子,因而出生這種家庭的悲劇的,那我們的社會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保?2)郁達夫對社會“組織不良”的認識是朦朧的,他對社會的認識直接建立在其個人的經歷和直觀體驗之上,因此激憤有余而理性不足。他把這種不可名狀且不可排遣的苦悶投射到其筆下主人公的身上,使他們顯得既憤世嫉俗又敏感軟弱,只能在殘陽、秋風和淚水中傾訴自己感傷的情愫。社會的黑暗,行動力的低下,理性的缺失是當時知識分子在“沉淪”中窘迫的幾個重要原因。郁達夫將它們用悲劇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意在使更多的民眾看到自己作為弱國子民的生活境況,從側面喚起人們奮起努力的意志,改變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狀,促使祖國的強大。這些人物身上凝聚著郁達夫強烈的愛國情感,用社會的悲劇寫個人的苦難,用個人的苦難激起愛國的情感,這是郁氏悲劇在一開始就顯得與眾不同,并且能夠吸引當時大批青年讀者的重要原因。
“愛的苦悶”是郁氏悲劇集中表現(xiàn)的另一主題。
郁達夫在自傳中不止一次地感慨自己的出生是一種“悲劇的出生”——“戰(zhàn)敗后的國民——尤其是新出生的小國民,當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經質的。”[3]一種弱國小民的心態(tài)與社會強大的壓力(無論是本族的還是異族的)產生矛盾,在強烈的自卑感的作用下發(fā)生扭曲和病變。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增加,生活苦難開始在折磨肌體的同時壓抑著時代青年的心靈,不斷地摧毀理性和希望。青年人在被生活反復壓榨之后,肉體早已變得脆弱和麻木,殘存下來的只有個人情感上的一點寄托。然而,郁氏悲劇的巨大感染力恰恰是通過完全剝奪筆下人物的情感世界來獲得的。
郁達夫所表現(xiàn)的“愛的苦悶”,包含了愛情、友情與愛國之情等多個方面。在《銀灰色的死》中,作者通過描寫一個中國留學生在異國土地上愛情與友情的雙重失落來反映當時留日學生普遍的靈魂孤寂?!冻翜S》中的“他”,既憤世嫉俗又虛弱無力,他的祖國不是他的依靠而是不幸的根源。他找不到寄托,在萬念俱灰之后,被迫發(fā)出這樣的哀嘆:“祖國啊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女兒在那里受苦呢!”[4]同樣的手法也體現(xiàn)在《南歸》和《微雪的早晨》中。前者是伊人因愛慕而追求O小姐,卻為異族敵視,終而成??;后者是友人的未婚妻被軍閥奪去,得了心病,終于亡故。郁達夫善于通過情感的壓抑和危機”來渲染“愛的苦悶”。作品中的青年主人公都有愛的激情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然而積貧積弱,黑暗動蕩的社會現(xiàn)狀使青年人合理的要求得不到滿足,激情和理想難以伸張。從現(xiàn)實與內心的巨大矛盾中產生的痛苦,只有通過自我放縱,沉淪與墮落才能得到暫時的釋放。這種“愛”的苦悶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始籠罩住青年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當肉體和精神的堤壩雙雙潰決之時,郁達夫指出了最終的歸途——死亡。
生、愛、死的主題在郁達夫的悲劇小說中是一脈相承的。如果說生的苦悶在于社會的壓迫;愛的苦悶在于情感的缺失,那么,死亡就是對外部世界最后的的反抗。郁達夫說:“個人對社會的反抗,是人的意志對于外部生活的反抗,而這一意志若轉而向內,則變成個人的靈魂與肉體的斗爭,或人與神秘的威力(死)的斗爭,從這些內心的斗爭里發(fā)出的苦悶才是絕對的苦悶哩?!盵5]在這種時候,社會和心靈的痛苦已經遠遠大于人性本能中對于死的恐懼,個人意志的反抗只能通過對自我肉體的毀滅才能實現(xiàn)??陀^地說,郁達夫筆下悲劇主人公的生活并不是一無是處的,他們有能力,有頭腦,甚至有些還有一定的經濟來源。與其把他們生活的窘迫歸咎于環(huán)境,不如說是主人公自身的獨特思想與性格使然。他們對社會和人生有很深入的思考,但卻從來不會付諸一點行動,他們敢怒卻不敢為。既然無力抵御外界的壓迫,那么終結自我的生命總是可以做主的?!冻翜S》、《銀灰色的死》都是在主人公極度痛苦之后,選擇了死亡。而《微雪的早晨》里友人的病故,《南歸》里伊人重病將死,也同樣可以歸入這一“死亡的反抗”體系中去。
有人說,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向來是缺乏悲劇的。在五四時期,這一在中國文學中稀缺的文體,一下子變成了直面現(xiàn)實生活,揭露社會黑暗的重要武器。在西方文學中常見的生與死的主題此時也被廣泛應用在新式小說中,以增強作品的悲劇效果和藝術表現(xiàn)力。但是,不加分析的濫用,也使得當時的悲劇小說有一種模式化的傾向,似乎寫悲劇就必須與死亡有關。郁達夫的小說也寫死亡,但是與當時的文壇風潮不同的是,郁達夫并不把肉體的毀滅作為整個悲劇表現(xiàn)的著力點。他寫死亡主要是為生與愛的主題服務的。在社會的巨大壓力下,面對內心無可排遣的絕望,死亡實在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是在萬念俱灰之后,渺小的個體能夠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吶喊。這些時代的病者,在個人性格的圍困下,既不能正確探求產生社會苦難的根源,也不知道怎樣著手擺脫自己艱難的生活狀況,自暴自棄,寧愿在孤獨、痛苦、哀傷、墮落、更加孤獨的輪回中一步步走向終結。面對這種失敗的人生,他們逐漸麻木,習以為常,對一切變得漠然?!斑^去的半生是一篇殘敗的歷史,回想起來,只有眼淚與悲嘆”。[6]“吃盡了千辛萬苦,自家以為已有些事物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開緊緊捏住的拳頭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煙!”[7]死亡、虛無、哀傷已經成為郁達夫筆下主人公生活的常態(tài)。即使是寄情山水的短暫歡愉之中,憂愁在也會突然如同泉涌一般涌上心頭。無力感和無奈感面對強大的社會壓力,產生的不僅有痛苦還有決死的悲壯。因此,在《銀灰色的死》中Y君帶著酒后的凄涼死在灑滿月光的路上,《南遷》中的伊人懷著滿腹的憤懣奄奄一息垂危于病榻。在他們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愛的渴望與這種渴望無法滿足的苦悶,體現(xiàn)了愛情與愛國,個人與社會的矛盾。當生與愛的苦悶終于將人的理想與希望碾壓殆盡之后,死反而變得與人親近了。由此可見,與當時文學潮流中死亡只作為一個悲劇的象征不同,郁氏悲劇中的死亡深刻揭示出個人對社會反抗的悲劇性和軟弱性。正是這種社會合力下的無力感最終絞殺了他們。而他們的“以死抗爭”則以一種超越生命的精神,最終成就了這些人物最凄美的結局,
通覽郁達夫的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從不刻意追求結構的嚴謹和故事的嚴密性。與講求“精巧地布局,巧妙地構思”的小說模式不同,郁達夫總是細致地刻畫出人物的內心世界,運用外在景物意向來烘托故事氛圍,對小說藝術性的重視要遠大于結構與情節(jié)。這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式背后,其實體現(xiàn)了作者對文學本身的憂傷情調和悲劇性的執(zhí)著偏愛。郁達夫的悲劇帶給讀者的不是悲壯,也不是崇高,而是在陰柔和感傷中體現(xiàn)一種憂郁的美。這種美學風格的形成,一方面是郁達夫柔弱性格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日本私小說等外來文學的影響。郁達夫諳熟中國古典文學,對俄國的屠格涅夫,日本的佐藤春夫等人的作品以及英國感傷主義文學特別感興趣,在留學期間,專愛讀這些書??梢哉f既是郁達夫的個人性格主動選擇了他們,也是這些作品重新塑造了郁達夫的文學性格。郁達夫的一生都是率性而行,讀他的游記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對自然的強烈的熱愛,他總是用一顆童心未泯的心觀察這個世界。幼年喪父和家庭生活的艱難使得郁達夫在一出生就必然的帶上了某些憂郁的氣質。與同齡人相比,他柔弱而且內向。青年時期留日生涯中弱國小民的身份使他飽受異族的輕侮和冷遇,這使他原本就多愁善感的內心更加纖細敏銳。外界極小的觸動也會在他的內心掀起巨大的波瀾。他把自己的內心緊緊包裹起來,從而陷入另一種自我的苦悶之中。“我們所真能知道而且真實存在的,在這世上只有一個就是自己。宇宙不過因為自己的心緒如何,而看成了美或丑的一張壁畫罷了。我們需要始終執(zhí)著我于我們自己?!盵8]注重一己體驗的郁達夫將這些真切的感傷和憂郁毫不克制的表現(xiàn)出來,而那種結構精致的文章設計,當然是不能與這種傾瀉式的抒情方式相適應的。
憂郁和痛苦是郁達夫小說的基調,幾乎文字間的每一處角落都透露出陰冷凄涼的氣息。孤寂、憂郁、苦悶貫穿著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貫穿了郁達夫的一生,令他形成了與眾不同的審美氣質和文學風格。郁達夫相信,文學作品中總有作者的影子。“愁來無路,拿起筆來寫寫……放幾句破壞一切,打倒一切的狂囈?!盵9]一生的不幸和苦悶,社會壓力下的無力感,孤獨無助的悲涼,涌動在清秀的文筆之下,展現(xiàn)的是別樣的悲情人生。
郁達夫艱辛的生活經歷,憂郁感傷的氣質以及執(zhí)著的文學主張使得郁氏悲劇在五四文壇上如同一朵奇葩,將生、死、愛的宏大主題用頹廢又飽含美感的文字描繪出來。他把握住了中西方文學以及文學思潮新的方向,反映出中國乃至世界的“時代病”和“世紀末的苦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郁達夫是近代中國文學的開拓者也是中西方文學交流的集大成者。他與他的悲劇小說一起,在揭示人類的存在價值以及文學的現(xiàn)代性發(fā)展方面為世人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注釋:
[1]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郁達夫經典作品選》,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97頁。
[2]郁達夫:《蔦蘿行》,《郁達夫經典作品選》,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88頁。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這一版本,不另加注,僅在引文后注明頁碼。
[3]郁達夫著,曾鵬華編:《悲劇的出生》,《郁達夫自述》,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
[4]郁達夫:《沉淪》,《郁達夫經典作品選》,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34頁。
[5]郁達夫:《戲劇論》,《郁達夫全集》第5卷,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868頁。
[6]郁達夫,《空虛》,《郁達夫全集》第2卷,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491頁。
[7]郁達夫著,張夢陽編:《青煙》,《郁達夫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51頁。
[8]蘇雪林,《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見《郁達夫及其作品》,http://www.eywedu.com/Yudafu/zy04.htm
[9]郁達夫:《懺余獨白》,《郁達夫全集》第5卷,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21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