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翔鶴的兩篇歷史小說以其個人化的寫作方式,被評論界認為是知識分子“自覺地與‘時代共鳴’保持距離的態(tài)度,但這極具個人化的寫作中也是帶有一些時代特征的,本人試圖對此做一個詳細的分析與解讀。
關(guān)鍵詞:主流特征 時代的參雜
陳翔鶴是“五四”“淺草社”和“沉鐘社”的發(fā)起人之一,他身上有著濃重的五四知識分子的情結(jié),追求“個性解放”“自由獨立”等“五四”范疇里的東西。不過,隨著戰(zhàn)爭的發(fā)展,陳翔鶴像大多數(shù)作家一樣,從小我的天地,走入了我們的群體。這雙重身份使得陳翔鶴面對當時紛繁復雜的斗爭,一方面表現(xiàn)出讀書人的厭倦,另一方面,也在艱難地適應與齟齬中流露出些許符合當時主流文藝政策的話語,一直以來,我們都只是強調(diào)其第一個方面,對第二個方面的挖掘也許可以讓兩篇歷史小說的內(nèi)涵變得更豐富起來。
首先表現(xiàn)出“非主流”文學的“主流特征”的是兩個歷史人物的身份。作者選取的兩篇歷史小說的主人公陶淵明和嵇康都并非是單純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兩人都具有一個勞動者的身份,陶淵明是一個農(nóng)夫,而嵇康是一個打鐵的。這一讀書人額外的身份在古代知識分子身上并不多見,在工農(nóng)兵被要求成為主角成為歌頌的對象而知識分子因為軟弱性動搖性不利于革命取得勝利而成為被批判的對象的年代,作者選了這兩個人來作為自己書寫的對象,不能不說沒有考慮他們兩個人特殊的身份。
另外,阿通的形象也是極符合當時主流話語的。這個“平時不大愛開口,但喝起酒來,正同他種莊稼一樣是個能手。他大口大口地喝著,在他曬得黧黑的圓臉上,也不時露出一種開朗的笑容來”的勞動者,他爽快地否認了自己讀書少不好的事實,痛快地說“讀書有個屁用!你看顏延之叔叔做了一輩子官,到頭還不充軍似的到始安郡去做了什么太守。依我看,還是地不哄人,你挖多少鋤就能有多少鋤的收成!我就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讀書人。大哥因為多讀了幾句書,說起話來就總有些酸溜溜的,讓人家聽不懂。我不高興和他說話,好多人都不高興和他說話”,面對兒媳婦對阿通的魯莽的責怪,陶淵明趕快說道:“不,不。他說得對,說得很對!”這“說的對”有兩個所指,一是通過阿通的話說反話,指知識分子不如工農(nóng)兵,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苦笑;但其對阿通的淳樸的憨直戇直的欣賞與喜歡,也是與社會主義現(xiàn)實要求歌頌農(nóng)民的優(yōu)秀品質(zhì)是一致的。
與此相關(guān)的符合主流話語的還有那個光明的結(jié)尾:“想到這里,窗外的雄雞,拍了拍翅膀,已高聲啼唱起來了?!边@與前文的氣氛極不搭,小說寫到陶淵明寫《挽歌》與《自祭文》時的濕漉漉的哀痛,讀來讓人心生憐憫,行文中秋天的悲涼的氣氛也縈繞于字里行間,但結(jié)尾卻是如此的高亢嘹亮,仿佛一個革命者的氣勢磅礴的號角,充滿了革命樂觀主義的心態(tài)。這也脫離不開當時具體的文藝要求,即作品題材即使可以描寫生活中的各種矛盾和困難,缺點和錯誤,但不應當使人看了灰心喪氣,而是增添克服困難的勇氣和信心。
最后,這兩篇小說中表達的對死亡的執(zhí)著拒絕,也是非常符合當時的主流文化的。
從廬山歸來的時候,文中寫道,陶淵明想“死,死了便了,一死百了,又算得個什么?哪值得那樣敲鐘敲鼓地大驚小怪!佛家說超脫,道家說羽化,其實這些都是自己仍舊有解脫不了的東西?!彼坪鹾軙邕_,作者接著就寫道:“陶淵明就像這樣地想著想著,直翻騰了一整夜?!比粽婺芤涣税倭肆?,會這樣翻騰嗎?
同時,當兒媳婦用儒家的“未知生焉知死”來應和公公的觀點,陶淵明頗感滿意,但這不談論生死的一句話在孔子那里的意思卻是要人重今生,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而此時的陶淵明顯然已經(jīng)在儒家出世的體制之外,但是,儒家的倫理教育他卻孜孜于心,并很有認同,這正是陶淵明或者說陳翔鶴塑造的陶淵明的最本質(zhì)的東西,并非要遁世,而是想要用世。
寫完《挽歌》和《自祭文》后,“一種濕漉漉熱乎乎的東西便不自覺地漫到了他的眼睫來”,為什么會對這“一了百了”的死而如此哀痛與情深,因為“整個艱難坎坷的一生”,因為一生的抱負就這樣空自美麗了許多年,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皆被架空了,寫貌似無所謂的死亡的哀痛正是對有所謂的生命被荒廢掉的沉重的哀悼。
在《廣陵散》里,嵇康對死也并非是很從容的,在刑場彈琴的時候,起初,琴音是不怎么諧調(diào)的,因為嵇康的心是亂的,之后才漸漸進入狀態(tài),至結(jié)尾“廣陵散絕矣”,陳翔鶴在最后的評語是:這兩個絕世的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便殘酷地、黑暗地、慘絕人寰地,被強迫停止了他們?nèi)松詈舐贸?。這一“強迫”也是陳翔鶴自身的對死亡的態(tài)度,他面對這個政治紛擾的時代,盡管內(nèi)心厭倦,但頑強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卻讓他從來沒有想過用灑脫的死亡來結(jié)束痛苦。
總之,這兩篇歷史小說抒發(fā)了作者心中的郁積,也抒發(fā)了當時許多知識分子對政治運動的不習慣厭惡與困惑,在這些抒發(fā)當中,也夾雜著一些主流文化的蛛絲馬跡,我們看到其顯性的含義,也不應該忽略這些雜散的被遮蔽掉的現(xiàn)象。黃秋耘許多年后回憶他同陳翔鶴談起《廣陵散》時,陳“神情忽然變得嚴峻、凌厲起來”,激動地說“不瞞你說,我也是同情嵇康的。嵇康說得好:‘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這不正是許多人的悲劇么?你本來不想卷入政治漩渦,不想干預什么國家大事,只想一輩子與人無爭,與世無爭,找一門學問或者在文藝下一點功夫,但這是不可能的,結(jié)果還是‘謗議沸騰’、‘頻致怨憎’?!边@大概是這兩篇歷史小說最接近真相的闡釋,只是這也不能完全否定大背景的存在,而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也注定了該“空谷足音”的作品必然染上時代的一些雜質(zhì)與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