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西泠,最先想到的,卻是吳昌碩的梅花。
初見時吃了一驚,銀鉤鐵戟,淡漠朱砂,一枝一干一蕊一瓣都仿佛是刻在一方石印上,風過處,滿紙金石幽幽生響,有暗香。
這讓我想起我老家一種傳說中的奇石,名喚梅花玉。石質(zhì)淳厚,肌理細膩,常作蒼苔煙嵐色。內(nèi)中朵朵金晶暗綻,多為五瓣,如梅花吹雪。宋時為西南名貢,而如今金沙水拍了800年,早也英雄無覓處了。
而他的梅花,不是畫,卻是石,卻是印。從此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記得第一次去西湖,去西湖的第一處,就是西泠印社。那時還是少年,在滿院子山風山雨里把那些楹聯(lián)石碑印章拓片一字一句地看過去,已是暮色四起。坐在亭子里歇著,翻著本新買的《西泠藝叢》,都忘記了是身在西湖。漫漫然,那些筆畫只如苔痕上階,染得人滿心蒼綠。
原來90年前,這里始為金石雅集之處。而1913年的重陽節(jié),印社正式成立,我所喜歡的那位畫梅花的吳昌碩即被公推為社長??吹酱颂?,就順口笑問同來那人:“吳昌碩何許人也?”那石下坐著的少年朗聲漫道:“一耕夫來自田間?!庇谑窍嗯c大小。
沒錯,門口可不就是他那時為印社題的撰聯(lián):“印詎無源?讀書坐風雨晦明,數(shù)布衣曾開浙派。社何敢長?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p>
不過這位“耕夫”可是不簡單,連齊白石都曾作詩道:“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边@里的“老缶”就是吳昌碩。而白石將其與徐渭、朱耷并列,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吳昌碩(1844-1927),名俊、俊卿,初字香補,中年更字昌碩、倉石,1912年起以字行,號缶廬、苦鐵等,敬慕者以“缶翁”稱之。浙江安吉人。成名最早為篆刻,初沖浙皖諸家入手,上溯秦漢印,不蹈常規(guī),鈍刀硬入,樸茂蒼勁,前無古人;功力最深是書法,尤擅石鼓,以筆結體,一變前人成法,力透紙背,獨具風骨;自稱30寫詩50學畫,以金石書法入畫,喜作大寫意花卉。筆墨堅挺,氣魄厚重,色彩濃郁,結構突兀。畫風震撼當世,名滿天下,日本人尤為崇拜,為之鑄銅像,置西泠印社中。
至于西泠印社,地處西湖孤山風景絕佳之處,造園置景又如刻印鑿章,方寸之間,盡現(xiàn)匠心。其選址之勝,立意之高,被推為湖上園林之冠,也可見造園主持者學養(yǎng)之深。正如陳從周所評:“造園有天然景觀,有人文景觀,兩者兼有者,湖上唯此而已?!庇∩鐑?nèi)勝跡遺跡甚多,其中最有名的自是漢三老石室,國寶“三老諱字忌曰碑”即收藏于此。80年前,此碑即將流落海外,吳昌碩等人義賣書畫印譜,并發(fā)布募捐公啟,最后集60余人之力,以8000銀元將之贖回。因此,有楹聯(lián)云:
“競傳炎漢一片石,永共明湖萬斯年?!?/p>
作為印社的首任社長,缶翁雖常居上海,但此處卻是他苦心經(jīng)營的“田間”。據(jù)說他每次來印社時總是小住在題襟館或是觀樂樓內(nèi),還在題襟館上留句,稱“每居此,則湖山之勝,必當奔集于腕下,駢羅于胸中”。
而這些,就是我第一次所見所知的吳昌碩了。
那樣的梅花,是出自何人的腕下,我終于是見識到了。不過奇怪的是,反而感覺很遙遠。那些盛名和勝跡,如同石碑,雖然足以千古,卻畢竟只供人仰止。倒是那些小小的印章拓片,點滴筆墨,仿佛可以和人說話。
畫如印,印如人,而人的生命,也都凝在這一枚枚印章里了吧。但我們究竟是年輕,還是不能懂得。
這一次再來西泠,卻是為尋他的舊居。
題襟館現(xiàn)在是陳列室,里面有社內(nèi)收藏的各色印章印石;而樂觀樓改為吳昌碩紀念館,隱在園中一灣流水的后面。一位仁兄正在水邊巖龕上拓字,只聽見墨撲子發(fā)出的噗噗聲,一下一下正拍在那石壁上。
我往那邊繞過去,繞過漢三老石室,來到觀樂樓前。這是一座兩層中式閣樓,樓外綠蔭蔽日,門前曲水流觴。走進樓里,一樓各室已打通改為整間,四壁窗子透進樹影婆娑。房里四周都是他的資料,看得人心底唏噓。
他6歲由父啟蒙識字,14歲學刻印,從此“與印不一日離”。17歲那年,因遭兵燹遠避他鄉(xiāng),家人四散。逐流離顛沛,輾轉于荒山野谷之中。21歲才得以回家鄉(xiāng)安吉,與老父兩人相依為命,躬耕度日。并從施浴升學詩,兼學各家書法、篆刻。父逝次年,開始四出游學,尋師訪友,歷經(jīng)20余年學而不厭,聲名日隆。
22歲,在縣里學官的迫促下勉強應試,中秀才后即絕意仕途,不再赴考,一直以游幕和鬻藝為生。53歲那年,一度被舉為江蘇安東(今漣水縣)縣令,卻因不慣于逢迎長官、鞭撻百姓,到任只一月便毅然辭官而去。為此他還??桃粔K印章“棄官先彭澤令五十日”。此后他以賣畫為生,生活不免窮困,故用“酸寒尉”自嘲。任伯年據(jù)此為他畫了一幅《饑看天圖》,他還自題一詩:
生計仗筆硯,久久貧向隅。
曲裘風雪侯,割愛時賣書。
賣書猶賣田,缺闕皆膏腴。
我母咬菜根,弄孫堂上娛。
我妻炊扊扅,甕中無斗糈。
故人非絕交,到門不降輿。
冗笑道旁誰,屠販鬑鬑須。
雖是落魄,并不潦倒。雖臨嚴寒,并不委頓?;厥资捝?,也不自憐自艾。一生清貧,卻常以書畫義賣賑災。這樣的吳昌碩,為人確深得梅花筋骨。方孝孺曾有畫梅題詩“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許尋常草木知”。這句用來形容素愛梅花的吳昌碩也甚是妥帖。不過,如果將“草木”理解為尋常百姓,后一句又似不妥。因為他其實始終是個樸實謙和,忠厚溫存的“田間耕夫”,全無士大夫的自命清高之氣。
據(jù)說他寓居蘇州時,有次訪友歸來,途中遇雨。在一廢園中避雨時,遇到一個賣豆?jié){的人。交談之下,賣漿者知道他是一位畫家,就求他為自己作一幅畫,他即慨然允諾。過了幾天,賣豆?jié){者到他寓所里取畫,他果已認真繪好一幅相贈。且有題詩一首敘述這次邂逅經(jīng)過,以作紀念。
缶翁一生誨人不倦,對貧寒后世尤為提攜關照。弟子有諸聞韻、諸樂三、劉玉庵、王一亭、楊植之、荀慧生、沙孟海、潘天壽、王個簃等人。先生在日本聲望尤隆,其作品在日甚至被奉為國寶追捧。來華求教的弟子以河井仙郎和水野疏梅最著名,后來均為日本書畫篆刻名家。而日本漢學家日下部鳴鶴與長尾雨山與他交誼最厚。鳴鶴卒,他親書篆文墓碑,至今屹立在鳴鶴故土,與鳴鶴于杭州紫云洞題名石隔海遙望著。
我就這樣盡自胡思亂想,在“觀樂樓”門口的小石凳子上坐著,慢慢也就自得其樂起來。門上的對聯(lián)是他78歲時題的:“宜雨宜晴靜觀自得;盡善盡美為樂至斯”。真是好一種俯仰自得。并不是林和靖那種清逸,更不是張岱他們那種風流,他是一塊石頭,一方印章。從容淡泊中自有堅韌固執(zhí),并不像羽化登仙,而只想刻下生命印照。我忽然想起他一生中曾用的號多達幾十個,不知別人會作何解,我卻把它們都當成他對顛沛一生的記憶留存。
波折雖人人難免,卻并非人人都會記之念之,留此存照。而那種炫之耀之,洋洋得意之人,大多標榜的只是功成名就時的風光,至于失落潦倒,真是恨不得一筆抹去。即使有時憶苦,底子也都透著對如今得志的炫耀。而這個刻石頭的沉默之人,卻一筆一劃把這一路上的印象都刻了下來。記在心里。于是,“印”不僅是“學”,還是“心”。
若說人如其印,最能代表他的也許是那枚“愛己之鉤”——不愛江漢之珠,唯愛己之鉤。江漢雖有珠,非是吾有,也未必我愿。而重己之鉤,善施以用,即可得魚。于是自得自樂,樂在其中。寥寥四字,不卑不亢,不張不狂。卻是“如有佳語,大河前陳”。
而我最揪心的,卻是他66歲時所作的“明月前身”,印側造元配章夫人背影像??諘缣斓刂校瑑H一女子背影端然而立,長裙曳地,衣袂翩然??钗脑唬骸霸湔路蛉藟糁惺拘危檀俗髟煜裼^,老缶記”。
而“明月前身”四個小篆極是纖媚。明字作心形,日正月斜,如夜渚月明之神情。月字欹斜,運筆婉轉,又仿佛好風相從。前身二字卻是流水潺潺——水月光中,思君如日月,回還是晝夜。
吳昌碩19歲時,戰(zhàn)亂中失散的聘妻章氏病逝于鄉(xiāng)里。直到兩年后返鄉(xiāng),他方得噩耗,將其遷葬于庭中枇杷樹下。自此不能縈懷,十年后才與歸安菱湖施氏成婚?;楹箅m琴瑟和諧,但對前妻懷念之情終難磨滅。41歲那年,他在蘇州寓所夢見了章氏,曾有《感夢》一詩記之。25年又過,66歲的老人再次夢遇章夫人。于是,就有了這枚“明月前身”。
我坐在觀樂樓前的小石凳子上,看著前面淺淺一灣小潭。潭里水草枝蔓,樹影斑駁,落日的金沙輕輕罩下去,暗綠里綻出點點金晶,如梅花吹雪。
如果是月光下,這門前景致是不是恰是一方小小印章呢?只是那隔著47年離別的背影,只在他的心里,在他的印里。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