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將圍繞嚴羽《滄浪詩話》中對宋詩“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的批評,詳加闡述,進一步說明宋詩的藝術特質(zhì),并力挽以往對其褒貶不一的習慣性思維,以期人們客觀地看待詩史上這一莫衷一是的公案。
關鍵詞:宋詩 藝術特質(zhì)
唐詩在取得輝煌藝術成就和完滿創(chuàng)作技法的同時也把詩歌引向了胡同深淵,使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是窮途末路。不甘落后的宋人,面臨巍峨高峰沒有退縮,他們獨具慧眼,另辟蹊徑,把詩歌引向了闊的天地,為詩歌的健康發(fā)展鋪平了道路,因此他們的開創(chuàng)之功不容忽視,更不能對宋詩妄加論斷。宋人獨特的創(chuàng)作形式已經(jīng)形成了有宋一代別居一格的風格——宋調(diào)。要而言之,宋詩最顯著的特點為重說理,以議論理趣見長,通過對事物生動形象化的描繪來展示人生哲理和生活理趣。
一、以議論為詩
宋詩最顯著的特征是議論,即嚴羽所說的“以議論為詩”,劉克莊所說的“尚理性”。從詩歌發(fā)展進程來看,以議論為詩為并非宋人首創(chuàng),它承載著淵源的歷史,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初露頭角,如《碩鼠》、《七月》等。至魏晉,玄言詩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詩中空發(fā)議論的詩作不計其數(shù)。但作品的藝術成就不高,故鐘嶸有“皆平但典似《道德論》”之譏。無獨有偶,魏晉詩人陶淵明、曹操、謝靈運等人的詩篇也充滿了議論之辭。唐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以興趣、意境取勝,但大詩人杜甫、陳子昂的詩歌中有明顯的議論化傾向,如杜甫的《春望》、《戲為六絕句》等,陳子昂最具代表性的〈登幽州臺歌〉幾乎純用議論寫成,不也成為千古絕唱嗎?中唐韓愈并將這一風格發(fā)揚光大,積極倡導“以文寫詩”。由于他繼承了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的傳統(tǒng)提出“不平則明”,因此詩歌多用于抒發(fā)自己的真性情和批判社會的不公。這樣的詩作很多如《調(diào)張籍》、《謝自然詩》等。韓詩的這種詩風直接影響到了宋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由此可見,詩歌中的議論色彩自古有之,就像涓涓細流到宋代就慰為大觀了。
如何評價“以議論為詩”,歷來存有兩種分歧,其中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總是占多數(shù)。最早對宋詩提出批評的是南宋張戒,他說蘇、黃及其后人“只知用事押韻之為詩,而不知詠物之工,言志之為本也”。又如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近代諸公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他們都旨在說明“以議論為詩”不復合詩歌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主張詩歌應當言志抒情,含蓄地表達內(nèi)在情感,給人言有盡而意有余的韻味,而不應當直露,坦言,更不允許大發(fā)議論進而破壞了詩的美感。究竟他們的評論是否正確呢?清人沈德潛說“人謂主性情,不主議論,似也,而亦不盡然…但議論須帶情韻以行,勿近傖父面目耳”。事實上,我們應辨證地看待宋詩的議論化特點,不能因為幾首空洞泛味的議論之作便全盤否定了宋詩的藝術成就。其實議論是和記敘,描寫、抒情并列于體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詩是和文、賦并列對舉的文體,既然詩可以敘事 、抒情,當然也就可以議論了。從一方面來說,以議論為詩復合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所以我們應當看到宋詩所特有的創(chuàng)作風格,不能片面否認。
宋詩議論色彩的形成非一朝一夕,前面已經(jīng)略有論述,它的形成和時代與詩歌內(nèi)部發(fā)展規(guī)律密不可分。首先,就時代因素而言,宋朝處于封建社會的衰弱期,冗兵,冗官、冗費使得人民負擔過重,國費支出巨大,階級矛盾尖銳。宋代的軍事實力貧弱,長期遭受外敵侵擾,積貧積弱的國家形勢使得宋王朝的統(tǒng)治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到南宋時期就只剩下半辟江山,過著偏安一隅,茍且偷安的生活了。這使得那些以天下為已任的士大夫們憂心忡忡,如何挽救宋王朝的衰亡命運,成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中心議題。用詩歌來積極干預政治,用詩歌來表達詩人的政治理想,用詩歌來體現(xiàn)對國家興亡的責任感,一時間成為了一股創(chuàng)作風氣?!伴_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以議論為詩成為了歷史的必然。從另一方面來說,詩歌歷經(jīng)唐代已經(jīng)達到了登峰造極,這給宋人帶來了無以超越的現(xiàn)實。我們知道,當一事物達到高峰時它必然走向衰弱,詩歌的發(fā)展進程也不例外。深明事理的宋人深諳此理,詩歌須在唐人的基礎上有所革新,表現(xiàn)出不同于唐詩的獨特性。藝術如無獨特性,也就失去了創(chuàng)造活力,面臨滅亡的危險。因此,在韓愈“以文為詩”的影響下,宋人常常在描述司空見慣的事物中,揭示哲理性,說出了一般人未領悟或者說是意會了而未曾說出的道理,使感性和理性在詩歌中完美統(tǒng)一。如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林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詩中通過主體觀察角度的不同,形象地揭示出一個普遍的認識論道理。類似這樣的詩作,層出不窮,名目繁多,不僅構(gòu)成了宋詩的特點,而且構(gòu)成了宋詩的特色。正是這種議論化的特色使得宋詩在中國詩歌史上大放異彩。
由上分析,我們知道把議論引入詩歌既是合理的,又不會影響詩歌的藝術成就,相反宋詩的議論化特質(zhì)使得詩歌別有一種理趣風味。首先,“議論帶情韻以行”是宋詩“以議論為詩”的前提,也是宋詩成功的秘訣,即是說詩歌不能空發(fā)議論,須情理兼?zhèn)?。詩人們或即物以寓意,緊扣景物詳加議論;或由物及人事,展開議論,寄托感慨;或借題發(fā)揮,深化主題,言在此而意在彼,給人回味無窮之感,北宋中期至以后的詩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當然在宋調(diào)形成初期(北宋前期)不乏有生硬淺顯之作應當別論。他們都能成功地借助于形象的描繪,使其議論增加一種飄逸雋永,才華橫溢、富于魅力的韻味。如歐陽修的《畫眉鳥》“百轉(zhuǎn)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通過對畫眉鳥自在飛翔的形象化描寫,表現(xiàn)對自由生活的向往之情。再如: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荔枝嘆》;陸游的《游山西村》等這些都堪稱一流的哲理詩。第二,宋詩中的議論本身也新奇警策,深刻精彩,富有啟發(fā)性。如:王安石《登飛來峰》“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借助生動的形象,表達了一個心胸開闊之人對人世的哲理思考。又如他的另一首詩《賈生》不借助任何形象,只靠議論的警策達到了出奇制勝的效果。當然,蘇軾詩中的議論更以精辟深刻,幽默詼諧諷刺性強而著稱,更有趣的是他的詩不僅有理趣事還有禪趣。如《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看似一首釋家偈子,但它通過這種形式說明了美產(chǎn)生于主、客觀的和諧統(tǒng)一這樣一個審美規(guī)律。宋詩雖有一些粗鄙淺顯,空談議論給人味同道德說教之類的作品,但是那必究是少數(shù),不能因此否認宋詩中大量富含理趣的哲理詩。議論是形式,哲理是詩的內(nèi)涵,議論的內(nèi)容多種多樣,但哲理是議論中最深刻的內(nèi)容。通過議論闡發(fā)哲理是宋詩最大的藝術成就,也是對唐詩的繼承和發(fā)展。正如錢鐘書所評“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
二、以才學為詩
宋詩的才學化,即嚴羽所說的“以才學為詩”,劉克莊所說的“逞辨博”“負才力”。才學包括才氣和學問兩個方面,宋人學問淵博,功底深厚,有高度的文化修養(yǎng)和學術水平,故詩歌中充滿了濃厚的學問氣息。這主要表現(xiàn)在旁征博引,大量引用事實、典故,出入典籍,無一字無來歷上。這種現(xiàn)象在唐代已露端倪,杜甫作詩講究煉字煉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體”足見他的學問。中唐韓愈師承杜甫,繼續(xù)以學問為詩,但終未形成風格。至宋代文學走了一條學問和藝術并駕齊趨的道路,像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陸游、楊萬里等人既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還寫了不少史學和經(jīng)學著作。這樣詩人學者化,學者詩人化,直接影響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詩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引入了才學。最能代表此風是江西詩派,以黃庭堅為首的將“點鐵成金,奪脫換骨”等手法運用到創(chuàng)作中,強調(diào)從前人現(xiàn)成的學問和詩句中提煉,“不易其意而造其語,窺入其意而形容之”。如《寄黃幾復》“我居北海君居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灑,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藤”全詩分別使用了《左傳》《史記》《漢書》中的典故,多處用典足顯詩人之學問,又不覺得生澀,再加上“桃李”二句語言流暢,意從境出,充分體現(xiàn)出黃詩深厚的學問功底。
蘇軾是才氣和學問皆備的大詩人。首先表現(xiàn)在才氣方面,他想象力豐富,有著細致的觀察力和細膩的表現(xiàn)力,能將平凡的題材升發(fā)出新意,創(chuàng)造出情趣盎然,頗有興致的詩篇。如《飲湖上初睛后雨》“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古往今來,描繪西湖的名篇佳作極多,而蘇軾的這篇卻是別出新材,不寫花草柳絮,更不取橋塔亭閣,而是通過巧妙的比喻寫出了西湖的自然之美,突出其令人心曠神怡的湖光山色之美。誠如清人王文浩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蘇軾在講究才氣的同時,也講究學問,善于使事用典。他經(jīng)通經(jīng)傳子史,歷代詩賦,且能靈活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如云“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沒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看似直寫雪后之妝樓如玉臺,但實際上是用道經(jīng)以項肩骨為“玉樓”,眼為“銀海”的典故。蘇軾的學問還表現(xiàn)在他善于用修辭,更善于用比喻:他的比喻不但妥帖生動,形象新奇,而且形式多樣,有倒喻、博喻、短喻,長喻,曲喻等多種方法。如《和子由澠池懷舊》前四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山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贝颂幱昧硕喾N比喻手法來形容人生的短暫和渺小。總之,“以才學為詩”是宋詩的顯著特點,也是對唐詩的革新和超越。其藝術成就可謂毀譽參半,對那些“善用事,既顯而易讀,又切當”的使事用典,應給予肯定。對那些“只是向古人集中作賊”的用典,以及那些只知以逞才使氣,炫耀博辯為能事的風氣,則應予以否定。因此對宋詩的“以才學為詩”的這個特點,要具體分析,不能一篇概全。
三、以文字為詩
以文字為詩又稱詩歌散文化,即以散文的句式、句法入詩。這種風格“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逼鋵崳撈湓搭^可追至杜甫,至歐陽修已漸趨如此。這種傾向總的來說是弊大于利,它以大量的僻字、生澀詞語入詩,不僅給讀者閱讀帶來了障礙,而且破壞了詩歌的美感。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將“以文為詩”全盤否定,它的出現(xiàn)有其詩歌發(fā)展的內(nèi)在必然性。
詩和散文是中國最早產(chǎn)生的文學樣式,他們之間并無嚴格的區(qū)別。例如先秦諸子散文《老子》中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文句整齊,純用四言,而且上、下兩句押韻。這種韻散結(jié)合的文體在先秦諸子散文中大有所在,與詩幾乎無異。同時,《詩經(jīng)》、《漢樂府》也都具有散文的因素,句式參差不齊,一首詩由三言、四言、五言構(gòu)成,且語言與散文用語大致相同,如《君子于役》、《孔雀東南飛》等。然而,詩歌發(fā)到六朝時期,人工做作的因素多了,出現(xiàn)了句式整齊,對偶工整,押韻到底的新體詩。這一革新演變直接導致唐代律詩,絕句的產(chǎn)生。這種具有整齊美、對仗美、音律美的詩體發(fā)展到唐代已經(jīng)達到了極至,與散文的距離也相去甚遠了。辨證法告訴我們,事物是永遠向前發(fā)展的,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當近體詩發(fā)展到頂點時,他勢必又要向更高一個層次的不整齊詩發(fā)展,即是說律詩要過渡到不整齊的,廣泛借鑒散文表達功能的自然詩。這種過渡復合了社會發(fā)展的趨勢。其實這種過渡在李白詩里就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如《蜀道難》“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長短不齊的句式,有利于作者情感的表達,字里行間有種散文美。其后,杜甫和韓愈的詩更是如此,以散文的字法,句法,章法打破詩家常規(guī),積極倡導“以文字為詩”。如韓愈的《南山詩》,借用漢賦的鋪陳夸張手法,極盡鋪陳春夏秋冬之景,確實寫出了南山的光怪陸離。但是“以文為詩”至宋,才從個別現(xiàn)象變成一種傾向而成為宋詩的顯著特征。由此可見,一種新的革新方法取代舊的創(chuàng)作方法,需要經(jīng)歷漫長而曲折的過程,這也復合了歷史發(fā)展的進程。
盡管嚴羽《滄浪詩話》“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是對宋詩的批評(借唐詩來否定宋詩),但他的確也精深地指出了宋詩的藝術特質(zhì)。宋詩的形成是中國文學上的一件大事,它標志著中國詩歌史上的一次大轉(zhuǎn)折,是繼唐詩之后開辟了歷史的新紀元。我們應該看到唐詩與宋詩之間的差異,唐詩主情,宋詩主理,唐詩蘊藉,宋詩直露,但決不能因為差別的存在而否定宋詩的藝術成就,更不能一筆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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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程虹(1982-),女,江蘇淮安人,文學碩士,助教,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