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早已廣為人知,初讀的時候即驚嘆于主人公的變態(tài)行為,一遍一遍細細讀來時,赫然發(fā)現(xiàn),那也是一種愛戀,只不過受社會生活的沖擊,主人公的病態(tài)行為才那么不被人接受,這就是“虐戀”,另一種形式的感情,不只在作品中,現(xiàn)實生活中也存在很多被醫(yī)學(xué)界稱為“受虐癖”的人。
如果說“受虐癖”是因為缺少愛,那么曹七巧等一系列變態(tài)的形象又是為什么呢?究其根源,也是由于內(nèi)心深處極度的孤獨與恐懼,也是因為缺少愛。即與“受虐癖”相對的“施虐癖”。這些人積極地以支配者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他們通過把另一個或另一部分人變成自己重要的一部分,來擺脫孤獨感和恐懼感;他們獨斷專行地吞并別人的自由,擴張自己的權(quán)威,從而抬高自己的身價,七巧是典型中的典型。七巧的兒子長白是一個“受虐癖”者,從他一直沒有自己的主見,心安理得地安于七巧給予他的命運而他也并不反對甚至欣然接受就可以看出。他“屈從于命運的擺布和疾病的折磨,屈服于有節(jié)奏感的音樂或者屈服于由吸毒和催眠術(shù)等所造成的縱欲狀態(tài)”﹙《愛的藝術(shù)》第28頁﹚,表現(xiàn)出與“受虐癖”者同樣的失控狀況,渾渾噩噩中成為七巧派遣寂寞的工具與玩偶,當然,處于這種病態(tài)的情況下,他并不需要為自己的生計或?qū)ふ易杂啥l(fā)愁。
七巧嫁入姜家,即由自己相對自由的家進入了另一個不確定或不完全確定的生活環(huán)境里,對未來生活的迷茫以及不確定使她產(chǎn)生巨大的孤獨感;在那個勾心斗角的家里,她沒有丈夫可以依賴,又找不到可以溝通和交往的人,這使她產(chǎn)生了更大的不確定和恐懼感。她感到隨時都可能被這個家所淹沒,日復(fù)一日,心理上的重負使她日漸變得瘋狂起來,她意識到,如果自己不先搶占先機毀滅別人,別人就會毀滅自己,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她以變態(tài)的方式對待每一個人。
“受虐癖”者與“施虐癖”者總是要相互依附的,七巧與長白的關(guān)系即是如此。作為“施虐者”,七巧從身體到精神完全控制了長白;作為“受虐者”,長白被七巧控制卻心安理得。他們互相牽制著,“誰要是失去對方誰就會孤獨得要死”﹙《愛的藝術(shù)》第28頁﹚?!笆┡罢摺迸c“受虐者”本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方面,但共同點卻比差別似乎更重要一點,就是他們在相互依附的過程中都不會考慮到自己的尊嚴和獨立性,他們不會驚訝于這種關(guān)系的不正?;那楦械纳疃葋砜?,這是一種母與子之間的畸形的愛情,本是數(shù)千年的東方或西方的歷史上一切偉大的人道主義宗教和哲學(xué)體系中最美妙的結(jié)合,在七巧和長白之間卻以另一種特殊的結(jié)合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對母親的脫節(jié)的戀愛使長白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妻子,他從七巧的威力中感到一種安全,如在子宮里的胎兒一樣察覺不到外界的危險,他在依附于七巧的同時喪失了做人的尊嚴,成為一個并不完整的人?!芭e凡‘受虐者’的婚姻,在關(guān)系上可以同生理要求和性的渴求相結(jié)合,‘受虐’者的服從決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服從,而且還有整個肉體的服從?!痹凇督疰i記》中,可以看到七巧拿腳放在長白身上而長白也無動于衷。﹙《愛的藝術(shù)》第28頁﹚長白從妻子身上得不到“受虐者”的樂趣,只能再度求助于七巧。作為“施虐者”的七巧,正處于因為兒子的成婚而加倍孤獨的時候,兒子的求助無異于雪中送炭,正中下懷。她便趁此機會將失去兒子的恐懼轉(zhuǎn)嫁給了兒媳婦,并且毫不留情地殘害她們—一個病逝,另一個以決絕的方式走向死亡的自由。七巧將長白作為另一個愛與性的幻想對象,潛意識里她明白這種亂倫的不尋常與危險,在抵制不成功的情況下,亂倫的欲望最終沖破七巧最后的禁忌,并且一發(fā)不可收,導(dǎo)致她更變本加厲地施虐于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認為,男孩最早的愛欲對象就是亂倫。長白從小就是一個“受虐者”,幾乎就像一只寄生蟲一樣依附于七巧而存在,七巧將他圈養(yǎng)得嚴嚴實實,所以成長中也沒有什么驚濤駭浪可以影響到他的心智,他內(nèi)心深處永遠是個不成熟的孩子。雖然他意識到與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早已嚴重畸形,潛意識中也努力尋找這種欲望的出口,然而終究是無解。
霍妮認為,受虐行動來自對愛的需求,受虐傾向來自內(nèi)心深處對自身軟弱以及缺乏重要性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又導(dǎo)致對感情的強烈需求,以及對別人不欣賞自己的恐懼。這種帶有自戀的感受無法自我控制,往往使自己沉浸在“一場折磨的狂歡宴會”中,藉以尋求痛苦的狂歡經(jīng)驗,在極度的痛苦中,反而沖淡了痛苦。長白正是如此。缺愛、恐懼、對母親的行為極度依賴,任由七巧先后害死他的兩任妻子都無動于衷,愛的激情難以節(jié)制,他被一種消極的情緒所支配,所以心甘情愿充當受人驅(qū)使的角色。根本原因在于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行為的動機以及針對的對象。對母親以及愛情的迫切渴望使他不由自主地充當了七巧變態(tài)欲望的宣泄工具。他也因為這種期許和愿望的實現(xiàn),被囿限于潛意識中的亂倫欲望經(jīng)由外在的肉體而呈現(xiàn)了出來,最明顯的就是在鴉片中縱欲。
佛洛依德和布勞爾曾合創(chuàng)一種叫做“傾訴法”的精神分析研究,認為這種方法可以完整無誤地解決所謂的心理癥患者的性生活問題。但在那個時代、那種家庭里,七巧永遠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反而成為整個家庭里的被嘲笑者;同時從整個大的社會背景看,對“性”的傾訴也是不被允許的,即使在如此開放的今天,一談到“性”,每個人心里首先出現(xiàn)的大概也是一些非常曖昧的畫面。對性的過度饑渴、以及七巧內(nèi)心深處對亂倫禁忌的顧慮,也由于她無邊的性欲望的持續(xù)膨脹,她再也躲不開對性的需求,為了逃避那些尷尬場面的出現(xiàn),她只能在病態(tài)里越陷越深。精神分析法不斷指出,“沖突之中惟有性的成分,才使精神歷程自常態(tài)適應(yīng)里退縮,而使疾病成為可能?!暴v《愛情心理學(xué)》第43頁﹚在這折磨人的過程中,七巧得到了淺薄的精神快感。長白亦是如此,只不過由“施者”變成了“受者”而已。防止亂倫的墻在幾千年前就已牢牢建立,阻止了長白與母親發(fā)生關(guān)系的可能性,情欲已經(jīng)呈現(xiàn)顛倒錯亂的狀態(tài),所以如果按照約定的社會習(xí)俗去做,并不能得到絲毫的樂趣;他們母子一起耽溺于這種倒置錯亂的畸形戀中,樂此不疲。弗洛姆認為,孤獨并不只是引發(fā)人的恐懼感,還會引發(fā)個人的羞愧感和負罪感。社會倫理給予他們的“面子”,使他們最終將這種性沖動壓抑在潛意識里。肉體的饑渴解決不了,只能付諸于精神方面的實施。
長白過于躲在七巧提供的愛的巢窠里,在生活習(xí)性上仍然是一個孩子的水平,男子漢性格受到削弱,性格減弱并變態(tài)到極端,變成了一個沒有個性的“受虐者”,愛的能力受到摧殘,正常的愛情與性愛在他的心目中已經(jīng)全然不正常了起來,又由于缺少父愛,他不能藉由父親建立一個正常的男性世界,不能正確地找出通往未來世界里的路。母親本不應(yīng)阻礙孩子的個性發(fā)展,本應(yīng)該希望孩子有一天能脫離自己,這是作為一個母親應(yīng)有的職責(zé)所在。而父親的作用是使成長中的孩子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能力和抗逆能力樹立起自信心,直至孩子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長白卻兩方面都不具備,他的身上沒有母親的良知和父親的威嚴德行,沒有正確的自我判斷能力,個性當然不能正常發(fā)展。他一直停留在對母親的依戀和附屬上,每個方面都需要母親的保護、關(guān)心和照顧,并逐步混淆了母愛與愛情的差異,他的畸形生活形態(tài)的生成正是由于這種外在的不健全的影響。由于母愛的無私性和無條件性,人類有史以來一直把母愛看作是最高形式的感情和最神圣的愛。但是,母愛中最值得贊美的東西并不應(yīng)該只是母親對孩子的無私的愛。在長白成長過程中,七巧在長白身上滋生出來的是一種對異性的權(quán)力欲,而一個會完全屈服于她的意志的弱小的孩子,或者說是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心智不成熟的男人,正是滿足她的權(quán)力欲與占有欲的完美對象。
盡管七巧最終有了錢,成為錢的主人,她依舊是孤獨、恐懼的。社會生活為人們提供了各種克服孤獨的可能性,為了盡力使自己至少不從意識上感到這種絕望,七巧努力讓別人痛苦,以來滿足自己薄弱的對幸福的渴求。長白雖已成人,但與七巧不正常的關(guān)系卻是有增無減,因而也更加缺少理性。這種關(guān)系逐漸扭曲并延伸,呈現(xiàn)出一種“吞食—毀滅”﹙《愛的藝術(shù)》第128頁﹚的方式,所以他的心智永遠只能停留在孩子的階段,永遠也不可能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去做出一番事業(yè),他也不希望自由,不希望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永遠只會是一個廢人。七巧母愛的破壞性和對愛的侵吞性,使他們只能永遠淪為不自由的奴隸。
是不是應(yīng)該把所有的方式都稱為“愛”?這是一個值得永遠探討的問題。人類一旦離開了愛,也就沒有了人類世界的存在。不管這“愛”是真正的值得頌揚的還是畸形的,我們要做的,就是為之付出不懈的努力,使人們不要失去自己本來的個性與面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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