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壓抑的情感

摘 要：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首開文學(xué)作品描寫幽靈鬼怪的傳統(tǒng)，書中形形色色的幽靈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關(guān)于“被壓抑的情感”之隱喻系統(tǒng)，女幽靈“作惡者”的角色生動地反映男權(quán)社會女性被當作與男性相對的“他者”及其不可避免被妖魔化的命運。日本文學(xué)描寫幽靈鬼怪、追求怪異恐怖的審美取向，實質(zhì)上是他們對人生的一種別樣供奉與祭奠，是對生命的再度體認與終極關(guān)懷。

關(guān)鍵詞：幽靈 被壓抑 被妖魔化 恐怖美學(xué)

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是日本古典文學(xué)高峰之作，它對日本文學(xué)的發(fā)展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正如日本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川端康成在其獲獎演說詞《日本的美與我》一文中極力褒揚的，“《源氏物語》通古至今，可說是日本最高的小說，直到現(xiàn)在，日本也還沒有任何小說能及得上它?！对词衔镎Z》以后，日本的小說，連續(xù)幾百年，都是對這名作的憧憬，甚至是悉心的‘仿作’。” 紫式部以其如椽巨筆確立了日本文學(xué)及美學(xué)傳統(tǒng)，其巨大的影響至今支配著日本文人的創(chuàng)作。

本文擬對紫式部《源氏物語》中開創(chuàng)的文學(xué)描寫幽靈鬼怪的傳統(tǒng)及日本民族追求“怪異恐怖”的審美取向做一個考察。

一、什么是幽靈？

在討論日本文學(xué)書寫鬼怪靈異故事傳統(tǒng)之前，先來了解一下何謂幽靈？《佛學(xué)精要辭典》認為“幽靈是指幽界之精靈也。六道眾生眼不可見者，皆為幽靈。人命終已后，其形體不可見，謂之出靈幽儀?！?《道教文化詞典》解釋說“幽靈，指鬼神，一稱‘幽魂’，或云死者靈魂，非肉眼所能見之者?！?《人類學(xué)辭典》中引用了英國人類學(xué)家泰勒對幽靈的解釋，“所謂‘幽靈’是對各種靈魂的總稱?！?維基百科對“幽靈”這一詞條解釋是“In traditional belief andfiction， a ghost is the soulor spirit of a deceased person or animal that can appear in visible form or other manifestation to the living.Besides denoting the human spirit or soul， both of the living and the deceased，it could also denote any good or evil spirit， i.e. angels and demons。”

綜上所述，所謂幽靈，是作為一種生命原則的靈魂和精神。它可分為生靈與死靈，“生靈”泛指活著的人或動物的靈魂與精神；“死靈”亦謂亡靈。此外幽靈亦有好壞善惡之分，一如我們熟知的天使與魔鬼之別。通常情況下人類的肉眼看不到它們，但在一些特殊場合幽靈能以不同的方式向人類顯示其存在和力量。

二、日本文學(xué)中鬼怪靈異故事書寫傳統(tǒng)

日本文學(xué)有一股源遠流長的書寫鬼怪靈異故事的傳統(tǒng)，其開山鼻祖即紫式部，紫氏在《源氏物語》一書中率先描寫幽靈鬼怪，并成功塑造了以六條妃子為代表的靈界眾相。其后又有很多作家繼續(xù)沿著這一方向創(chuàng)作了很多深受人民喜愛的作品，“比如說《諸國百物語》、《御伽百物語》、《怪談百物語》等。上田秋成的短篇小說集《雨月物語》更是日本近世怪異文學(xué)的登峰造極之作?！?張石在《櫻雪鴻泥》一書也說“在日本有一種源遠流長的‘怨靈恐懼’，這樣一種意識滲透在日本文化的所有層次中。”日本有許多廟宇，是專為恨死之人修建的，在他們的觀念里，如果不很好地安慰死者的怨靈，他們的靈魂就會給予活人社會種種報復(fù)。

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怨靈首推早良親王， 早良親王乃日本第50代天皇桓武天皇的親弟弟，早年被立為皇太子，后因卷入宮廷糾紛，皇太子之位被廢黜。他堅持自己無罪絕食而亡，此后怨靈作祟，先克死了桓武天皇的母后，接著制死皇后，后又加害安殿太子，最后逼得天皇沒有辦法，親自替早良親王修廟建寺并追封其為崇道天皇，災(zāi)害才停止。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怨靈還有很多，類似的還有菅原道真、崇德上皇等，其皆因?qū)m廷糾紛含冤而死，死后怨靈顯形禍亂朝野。

為什么日本會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怨靈傳統(tǒng)呢？文學(xué)描寫鬼怪靈異故事的傳統(tǒng)又是因何而成？究其根源可能與其宗教信仰密切相關(guān)。首先，日本國民長期生活在資源貧乏、自然災(zāi)害頻發(fā)的海島，對于天地間種種不可解的現(xiàn)象與災(zāi)難難免心存敬畏和消極應(yīng)對心理，由于沒有辦法得到正確的答案，自然會把這一切歸因于神，原始萬物有靈的思想就此產(chǎn)生。其次是日本神道教的影響。神道教以自然精靈崇拜與祖先崇拜為主要內(nèi)容，日本人認為天地間有八百萬神，自然界的山川﹑森林﹑太陽﹑火﹑雷﹑動物﹑祖先的靈等都是他們祭祀崇拜的對象。原始的萬物有靈思想與神道教合力作用，關(guān)于自然界存在各種神靈鬼怪的想法就更容易確認，這樣一種確認必然又使那些靈異鬼怪的事情日益成為普通人閑談的話題。再者，佛教信仰進一步激發(fā)了日本人對于鬼怪神異的濃厚興趣。佛教早在五六世紀便已由中國傳人日本，在圣德太子等統(tǒng)治者的大力扶植下，更是在日本思想文化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佛教故事里原本就大量存在的鬼怪靈異故事與日本傳統(tǒng)民間文化固有的怪異故事合流進一步促進這一傳統(tǒng)的形成和發(fā)展。

三、《源氏物語》中的幽靈

《源氏物語》一書先后七次談到幽靈，分別是第四回、第九回、第十三回、第三十四回、第三十五回、第五十三回。紫式部共描寫了四個不同的幽靈，其中男幽靈三個，分別是桐壺上皇、莫名鬼魂，前兩者為死靈，后者乃生靈；女幽靈一個，即六條妃子，其生靈與死靈皆出現(xiàn)過。

雖然這些幽靈性別各異，善惡有分，但無一例外的是其出現(xiàn)皆與內(nèi)心某種情感郁結(jié)有關(guān)。首先我們來看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六條妃子的幽靈，其幽靈一共出現(xiàn)四次，身前“生靈出竅”兩次，死后“死靈作祟”兩回，先后制死了源氏喜愛的夕顏、葵姬、紫姬三位女性，后又加害源氏第二任妻子三公主。究其根源在于她對源氏執(zhí)著絕望的愛情。六條妃子傾心愛慕源氏，但源氏不念舊愛，不停追逐新歡。由于源氏與不同女子的多角戀愛，六條妃子的“專一”自然得不到同等的回報。此外，作為已故皇太子的妃子，源氏公子的嬸母，六條妃子特殊的身份又使她在與源氏的情感糾葛中屢遭漠視與羞辱。愛情已如雞肋，內(nèi)心還是難以放棄，這無法滿足又不忍拋舍的情感只能拼命隱忍克制。長久的壓抑難免會情之所至，由愛生妒、由妒生恨，以致欲把所有分走源氏愛情的女性都害死，其頻繁現(xiàn)身的“幽靈”正是她內(nèi)心極度壓抑的情感替身，幽靈替自己制死情敵，一定程度上能讓她受傷的情感獲得額外的補償性與滿足，從而繼續(xù)這半生不死的愛情。

再來看柏木生魂，癡情的柏木因三公主染上相思病，明明知道自己的愛情永遠不可能被對方接受卻始終堅守不舍棄，最后絕望中生魂出竅郁郁而終。久滯三公主房內(nèi)不肯離去的柏木生魂正是他內(nèi)心長久被壓抑的“愛而不能的苦悶和相思” 之情的另類表達與“在場”。同樣，桐壺上皇鬼魂不惜穿越陰陽阻隔對源氏現(xiàn)身，更是宣告人世間父母對兒女掛念之情的強大，縱是死亡也割舍不斷、埋葬不了，壓抑不住。在特殊的場合，他們總能獲得力量向我們彰顯其存在并發(fā)揮作用。書中第五十三回攝走浮舟的莫名鬼魂更是明明白白地表示久滯人間就是因為在人世留有遺恨。

當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暢通地滿足自己被壓抑的訴求時，只能通過幻想世界上存在“幽靈”這樣一種生命形式，通過它們?yōu)樽约簩崿F(xiàn)某些特定目的、宣泄內(nèi)心的情感、保持情緒的平衡。人類那些被壓抑和遮蔽的情感正是經(jīng)鬼魂顯形才得以自我表達，幽靈們也因此成了人類被壓抑之情的隱喻。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就是這樣一個隱喻系統(tǒng)。

四、被妖魔化的女性

《源氏物語》中男幽靈總以“作善者”形象出現(xiàn)，他們或如柏木默默守護心愛的人，寧愿死去也不讓她有絲毫羈絆；或像桐壺上皇縱使陰陽阻隔也要穿越時空回人世庇佑后人；就連那久滯人間的莫名鬼魂，心有千千遺恨，卻始終成全別人。相反，女幽靈總是“作惡者”，以六條妃子為代表。還在她活著的時候，生靈就出竅兩回制死過兩個女子，一是深受源氏寵愛的夕顏，一是有孕在身的葵姬。待六條妃子離世，其亡靈還纏著源氏其他女人不放，祟死紫姬，附身三公主，直到把源氏愛過的所有女子全都害死方罷休。無論何時只要她一出場，伴隨其后的不是疾病就是死亡，她就像是源氏世界里的一個“惡魔”，不停帶給他周圍人以病痛和毀滅。

男權(quán)社會里女性完全被當作與男性相對的“他者” 。她們非但要承受事實上被欺騙和遺棄的痛苦，還必須逆來順受，不能嫉妒怨恨，一旦有絲毫憤恨，就難以逃脫被妖魔化的命運，整個社會不光輿論上譴責(zé)、排擠她們，還要把她們當成妖魔鬼怪延請高僧作法事鎮(zhèn)壓?！对词衔镎Z》中六條妃子正是這種“被妖魔化”的女性代表。

五、日本社會恐怖怪異的審美取向

紫式部首創(chuàng)的文學(xué)描寫幽靈鬼怪的傳統(tǒng)，影響了后來時代的很多日本作家，他們沿著這一方向創(chuàng)作了很多同類作品，作家們共同營造出來的凄厲恐怖、陰慘詭異的氛圍更是成為日本文學(xué)中一股綿延不絕的恐怖怪異的審美潮流。

常人對幽靈常感恐懼與惡心，那讀者為什么還樂意閱讀描寫幽靈鬼怪的作品呢？美學(xué)中為何興起恐怖怪異的審美潮流？諾埃爾·卡洛爾曾在《恐怖的哲學(xué)》一書中把“藝術(shù)恐怖”同現(xiàn)實恐怖加以區(qū)分，認為藝術(shù)恐怖建立在一些人們理智上不相信的怪物上，因此雖然同樣也激起類似現(xiàn)實里的恐懼、惡心的情緒，但虛假的前提使這些情緒得了一種距離，這種距離使審美活動成為可能。另一方面，藝術(shù)恐怖能激起我們的好奇與求知欲，使我們從作者的敘述及作品里人與怪物的斗爭中得到快感，從而使恐懼、惡心與愉悅這兩類看似矛盾的情緒達到某種平衡。 換句話說，閱讀恐怖文學(xué)，雖然難免懼怕，但由于明白這種恐懼是非現(xiàn)實的，反而能在藝術(shù)與現(xiàn)實間拉開距離，這距離能保證了內(nèi)心的平安；另外閱讀恐怖驚險的作品能沖淡現(xiàn)實生活中的平淡與無聊，宣泄不良的情緒，重獲內(nèi)環(huán)境的平衡。

幽靈這種介于“人與非人，不是活著但又沒有最終死去” 的存在，它動搖了我們關(guān)于生者與死者相分離的觀念，又迫使我們不得不去面對和思考人的本質(zhì)存在。從這一層面來說，日本文學(xué)描寫幽靈鬼怪、追求怪異恐怖的審美取向，實質(zhì)上是他們對人生的一種別樣供奉與祭奠，是對生命的再度體認與終極關(guān)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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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文娟(1983-)，女，江西吉安人，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