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現代社會,國際商事仲裁已成為除司法訴訟之外最具效用和制度化的一種糾紛解決方法。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體系的建構,應當植根于市民社會的沃土,定位于融合了私力救濟與公力救濟特質的社會型救濟類型,循實現程序正義之途,于具體解紛過程中的合意因素與決定因素間尋求糾紛的有效解決。
關鍵詞:裁決效力;市民社會;社會型救濟;程序正義
中圖分類號:DF97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12)03010906
法律意義上的仲裁制度,一般認為起源于奴隸制的古希臘、古羅馬時期,但直到1697年英國議會承認仲裁制度并于1889年制定仲裁法、1887年瑞典正式制定有關仲裁的法律,現代意義的仲裁制度才告誕生。國際商事仲裁制度發(fā)展至今,內容不斷豐富,體系日趨完善??梢哉f,仲裁(特別是國際商事仲裁)已成為除司法訴訟之外的最具效用和最制度化的一種糾紛解決方法。許多國家已通過國內立法的形式來規(guī)范國際商事仲裁,確定了仲裁的法律性和裁決的法律效力,尤其是在以《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以下簡稱《紐約公約》)與《聯合國國際商事仲裁示范法》為代表的國際條約的推動下,國際商事仲裁制度的趨同化顯現,并進而引導該制度向更加規(guī)范化的方向加快發(fā)展。在這條發(fā)展道路上,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問題的重要性日益凸顯。
賦予仲裁裁決以效力既符合當事人的正當期望,也有利于法院調處糾紛職能的實現,更是維護國際商事仲裁制度權威性的重要手段。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體系的建構,首先應確定仲裁于糾紛解決體系中的地位,關鍵問題是處理好仲裁與法院的關系,核心是確定法院干預仲裁的程度。仲裁裁決效力的來源、裁決效力的內容、裁決效力的變更或否定等是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理論的主要內容。在仲裁裁決效力體系構建過程中,尤其應注意仲裁裁決效力的表現形式與判決效力的異同,以及國際商事仲裁中的特殊問題。例如,如何正確認識及處理仲裁裁決的既判力與法院對仲裁裁決的司法監(jiān)督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國際商事糾紛的當事人在不同的仲裁庭或者在仲裁庭與法院間同時開辟兩個“戰(zhàn)場”的問題等。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體系的建構,目的就是從理論的視角,解決這些現實中的復雜問題。然而,在進行建構之前,首先需要說明制度設計的依據是什么,也即是解決合理性問題。與現實相比,任何理論學術都會黯然失色,都不過是一種解說,而且永遠都不會是最后的解說。盡管如此,解說卻是重要的。對于一個人來說,解說使他能夠把本來無序的世界化為有序,從而似乎“有意義”;而對于社會生活來說,從一定視角上看,一個社會的形成其實就是在一個確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們的諸多解說相互沖突、磨合、融合的過程,并進而獲得一種關于生活世界的相對確定的解說,因此影響了人們的習慣性行為方式,構成“制度”,形成文化的共同體[1]。筆者旨在解釋國際商事仲裁裁決具有法律效力的正當性問題。
一、“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
“國家與社會”理論分析框架常常被用于解釋社會秩序的正當性問題。國家與市民社會在學理上的分野,目的不是為了以市民社會反抗政治國家,而是為了以市民社會理論重構更為合理的社會秩序。這對于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的正當性解讀具有尤其重要的意義。
(一)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理論
最初,市民社會是指稱社會和國家的一個一般性術語,與“政治社會”(political society)同義;晚近,市民社會則意指除國家以外的社會和經濟安排、規(guī)范、制度[2]272。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野,旨在彰顯市民社會平等、自由的契約精神,兼以說明國家存在的正當性問題。
“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理論,不同歷史時期的學者從多個視角得出了不同甚至相反的結論,主要以洛克的“市民社會先于或外于國家”的觀點和黑格爾的“國家高于市民社會”的觀點為代表。洛克認為,國家之于市民社會,只具有工具性的作用,是為了幫助市民社會解決“不自足”的問題,因而不僅不能滲透、侵吞市民社會,相反,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黑格爾則認為,國家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是相對于市民社會而言的一個更高的新階段。這兩種理論架構雖然都是在論說國家存在的合理性問題,但在市民社會與國家究竟如何作用的問題上折射出了根本分歧。前者肯定了市民社會之于國家建構的積極作用,否定了國家之于市民社會的正面意義;而后者肯定了國家對于型構市民社會的積極作用,否定了市民社會之于國家建構的正面意義[3]。分歧不代表問題懸而未決,它展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由制衡走向平衡才是正解。
(二)市民社會理論與仲裁裁決的效力
國際商事仲裁制度被視為市民社會的典型代表,原因如下:其一,仲裁實質上是解決爭議的一種合同制度[4],處處體現著市民社會的契約精神。當事人雙方同意將糾紛提交仲裁解決,仲裁程序才能啟動。仲裁協議是仲裁制度的基石,也是仲裁制度契約性特征的重要體現。在仲裁程序進行中,當事人有充分的自由選擇仲裁員、仲裁地點、仲裁程序問題和實體問題的準據法等,這些都體現了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于是乎,基于這一切合意行為作出的裁決,成為了合同行為的最終結果,也具有了契約性質。
其二,國際商事仲裁機構的早期雛形源起于市民社會的場景。Civil Society一詞(源于拉丁文civilis societas)在公元15世紀開始為歐洲人采用。當時,它不僅意指單個國家,而且也意指那種業(yè)已發(fā)達到出現城市的文明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狀況。這種共同體有自己的法典(ius civile),偏愛文明的舉止和優(yōu)雅的禮節(jié)(野蠻人和前城市文化不屬于市民社會),存在著依據民法而存在且受其調整的民事合作活動,發(fā)展出了“城市生活”和“商業(yè)藝術”[2]272-273。恰在同一時期,出現了商人習慣法,適用于那些從事國際貿易的商人。此階段的商人習慣法從本質上講是一整套國際習慣法規(guī)則,具有國際性,卻不具有國內法的特質。商人階層不僅按照這套規(guī)則行事,出現糾紛也有自己的專門法院來解決,如行商法院或“灰腳法庭”。行商法院(Piepowder)一詞來源于法文中的“Prudhommes”即“正直的人”(或行家)。這些商事法院無疑是統一的,具有現代調解或仲裁庭的性質,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法院。此外,若用現代術語表述,它們具有常設國際仲裁庭的特點,非職業(yè)性的仲裁員被召集在一起,負責在各地解決爭議,無論處理爭議的法院設在何處,地方慣例有何區(qū)別,他們都明確地適用相同的商業(yè)慣例[4]。由此,“灰腳法庭”被視為現代國際商事仲裁機構的早期雛形,且因其適用商人習慣法和高度的獨立性,具備了市民社會的自治特點。
由上可見,“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為國際商事仲裁制度存在的合理性提供了較有說服力的解釋。對國際商事仲裁獨立解決糾紛能力的肯定,凸顯了政治國家對市民社會某種程度的妥協,而此種妥協正是現代法治社會理想模式的表征之一[5]。暫且不論“市民社會”僅是學理上被引入的一個概念亦或是一種實體,都無法否認當下“國家”這一政治實體的存在,所以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同樣存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困惑。但我們至少可以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題域中,找尋國際商事仲裁自治的正當性基礎,同時也應意識到現代國際商事仲裁制度是在國家與社會二者關系的張力中尋求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析言之,賦予仲裁解決國際商事糾紛的正當性與承認仲裁裁決效力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對仲裁解決糾紛合法性的認可,就是對裁決效力的認可。所以,“國家與社會”框架,同樣可以成為研究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理論的進路之一。尤其是在市民社會的場景中演繹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的理論,能夠輕松回答仲裁的契約屬性及當事人意思自治之于國際商事仲裁的根基地位。當然,“國家與社會”的分析框架不是萬能的,只能作為研究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的理論基礎,而缺乏更為具體的解釋力。
二、權利救濟與糾紛解決類型理論
糾紛的產生,簡單地理解,是源于利益沖突。有學者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fā),以社會結構理論解構糾紛的產生,認為糾紛形成的契機在于社會提供的角色和地位不能滿足社會主體的欲望要求,或者主體對自己地位和角色的不明確而在他們相互之間常常出現的緊張關系[6]。仲裁成為緩和這種緊張關系的諸多方式之一,尤其在國際商事糾紛解決領域,仲裁因為其顯著的優(yōu)勢而愈加受到歡迎。
(一)社會型救濟與仲裁裁決的效力
社會主體為了保障自己的權益常常采取不同的救濟方式,一般分為私力救濟和公力救濟。公力救濟,指國家機關依權利人請求運用公權力對被侵害的權利實施救濟,包括司法救濟和行政救濟。私力救濟,一說為當事人認定權利遭受侵害,在沒有第三方以中立名義介入糾紛解決的情形下,不通過國家機關和法定程序,而依靠自身或私人力量,解決糾紛,實現權利,包括強制和交涉[7]。也有學者認為,不應將“沒有第三方以中立名義介入糾紛解決”作為私力救濟的首要特征。因為私力救濟是相對于公力救濟和社會救濟而言的,以救濟主體和方式的民間性或私人性為特征,但有可能會借助非公權力的第三方力量,如討債公司等;自力救濟則是相對于“他力”而言的,以有無第三方介入為標準。將“沒有第三方以中立名義介入糾紛解決”作為私力救濟的首要特征顯然不盡準確。且基于如今私力救濟與自力救濟常常不加區(qū)分而被混同使用的考慮,私力救濟可表述為,通過私人之間、共同體內部和其他民間力量實現個人權利、解決權益紛爭的非正式機制[8]。
然而,私力救濟與公力救濟也絕非涇渭分明,私力救濟中存有“公力”因素,公力救濟中存有“私力”因素[9]。以公力救濟與私力救濟劃分權利救濟類型的傳統方式,已無法適應現代救濟方式多樣化的現實,某些救濟方式如仲裁由于對私力救濟的不同理解,“臨時仲裁”有時也被納入私力救濟的范疇。參見范愉《私力救濟考》(《江蘇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調解和部分ADR,融合了公力救濟與私力救濟二者的特征社會型救濟,有人定義為:依靠社會權力對被侵害權利進行救濟。參見辛國清《公力救濟與社會救濟、私力救濟之間——法院附設ADR的法理闡釋》(《求索》2006年第3期)。筆者以為用“社會權力”來界定社會型救濟不甚確切。社會權力,是指社會主體以其所擁有的社會資源對社會與國家的影響力和支配力。社會權力有兩個向度:其一是維系社會組織內部的秩序,其首領和職能部門對其成員行使組織章程所規(guī)限的行政管理權力;其二是社會組織對外行使的社會權力,包括對國家機構和對其他社會組織和公民個人行使其影響力、支配力。參見郭道輝《社會權力:法治新模式與新動力》(《學習與探索》,2009年第5期)。以社會權力來定義社會型救濟不僅無法闡明社會型救濟的內涵,也使其與公力救濟、私力救濟間的劃分界限更加模糊。,學者們稱之為社會型救濟。社會型救濟,實際上是從公力救濟中分割出來的部分權力和私力救濟的制度化,是私力救濟制度化和司法社會化相結合的產物[8]。國際商事仲裁制度的發(fā)展之路是以私力救濟為開端,以向社會型救濟的轉型為其現代化的主要標志。國際商事仲裁裁決也從最初的契約本質的一般合同債務,轉變成具有公權力特征和強制效力的法律文書。同時,考慮到學者們對仲裁的性質仍爭論不休,司法性與契約性孰多孰少的問題難以定量分析,然而容易達成的共識卻是仲裁既含有契約的因素,也含有司法的因素,由此,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制度的構建應當是走在社會型救濟的路上,左邊是司法性,右邊是契約性。
(二)“合意性—決定性”糾紛類型下的仲裁裁決
日本學者棚瀨孝雄著眼于糾紛解決過程中個體行為對糾紛解決的影響,提出了合意的糾紛解決與決定的糾紛解決的分類方式。合意的糾紛解決,指由于雙方當事人就以何種方式和內容來解決糾紛等主要之點達成了合意而使糾紛得到解決的情況,典型的如交涉。決定的糾紛解決,指第三者就糾紛應當如何解決做出一定的指示并據此終結糾紛的場面,典型的如審判[10]。二者的主要區(qū)別在于糾紛的解決是根據第三者的判斷還是根據當事者之間的合意?!昂弦庑浴獩Q定性”這條分析之軸,不僅劃分了兩極典型的糾紛解決類型,更重要的是可以用來解釋現實中根本不可能截然區(qū)分的種種糾紛解決過程,因為更多的糾紛解決類型通常是二者的混合,游走于兩極之間。
當今完全屬于合意或者決定型的糾紛解決過程極其罕見,即使交涉和審判這兩類典型代表,也并非完全對立,而日漸呈現取長補短之勢。國際商事仲裁在“合意性—決定性”的分析模型之下,同樣顯現了合意性與決定性的交錯,粗略地可表述為程序合意與實體決定的結合。當事人的合意是程序啟動的前提,仲裁員的最終決斷又是程序終結的標志?;诖?,依憑糾紛解決的方式判斷解決過程的合意性或者決定性都顯武斷,任何一種糾紛解決的過程都有兼具合意因素和決定因素的可能性。筆者以為,“合意性—決定性”的動態(tài)基軸體現了糾紛解決方式間相互模仿的態(tài)勢,此種態(tài)勢一方面為糾紛解決方式的各自制度構建及改革提供了參考藍本,例如仲裁、調解的類訴訟化,審判與調解的結合等;另一方面,在面對糾紛處理的現實復雜性時,此種態(tài)勢也體現了人們對于糾紛解決成效的關注度要遠高于糾紛的解決過程是否在解決方式的名義之下。
權利救濟與糾紛解決具有相同或近似的功能,無論是權利救濟的類型劃分還是糾紛解決類型的劃分,目的已不再是強調公力救濟與私力救濟、合意解決與決定解決間的差異,相反,伴隨著這些劃分,各類型由分散方向變?yōu)槭諗糠较蚨嗷B透、相互作用地發(fā)展完善,目標指向如何更好地解決糾紛。一項糾紛解決機制只有功能發(fā)揮良好,受到當事人和社會的認可,才能獲得生存的契機。國際商事仲裁正是遵循這條發(fā)展之道,定位于社會型救濟,雖然糾紛解決的過程具有合意性的特點,但裁決的效力卻體現了決定性糾紛解決方式的強制性。
三、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體系的價值觀
仲裁作為一種被法律認可了的糾紛解決機制,在其制度構建上充分體現了公正與效率的價值目標。公正是仲裁制度的生命之源,背離了公正目標,仲裁裁決不僅不能被當事人所認同,更不會得到法律的認可。而效率價值雖然不能直接對仲裁裁決的效力產生影響,但也會產生間接影響。
(一)仲裁裁決制度中的公正與效率價值
在古今中外的學術論著中,對于正義的解釋和分類可謂眾說紛紜,從客觀正義論、主觀正義論,到亞里士多德的分配正義與矯正正義、羅爾斯的實質正義與程序正義,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現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11]。然而,變化無常的學說并非迥然相異,它們都試圖從不同角度說明通過一定過程實現了怎樣的結果才合乎正義這一核心問題。當人們協議以仲裁的方式來解決他們之間的糾紛時,目的都是為了尋找正義的結果。當然,這種對正義結果的找尋隱含了對仲裁程序的信任,否則當事人完全可以選擇訴訟或其他解紛方式來達到同樣的結果。日常生活中,人們遇到爭議或糾紛,若不能自行解決,通常都會求助于彼此信任的第三者,這可算是仲裁的雛形[12]。至于作出裁決的依據究竟是法律亦或是習慣、慣例,甚或是僅憑仲裁員內心的公允原則則在所不問。在此種意義上,仲裁就是一種為了解紛而存在的正當程序。
因此,在架構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理論的體系時,對程序是否正義的考量就十分重要。按照美國學者羅爾斯的觀點,程序正義可以體現為三個立面:純粹的程序正義、完全的程序正義、不完全的程序正義純粹的程序正義,指的是關于什么才是合乎正義的結果并不存在任何標準,存在的只是一定程序規(guī)則的情況,即遵守程序本身就是一種正義。完全的程序正義,指的是在程序之外存在著決定結果是否合乎正義的某種標準,且同時也存在著使?jié)M足這個標準的結果得以實現的程序這樣的情況。不完全的程序正義,指的是雖然在程序之外存在著衡量什么是正義的客觀標準,但百分之百地滿足這個標準的結果得以實現的程序卻不存在。尤其在刑事訴訟中,沒有一種程序能使案件真相重現,從而避免無罪被判有罪、有罪被判無罪的錯誤。參見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與訴訟》(王亞新,劉榮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版第2頁。)。程序正義的三個立面也反映在整個國際商事仲裁制度的建構中。例如,純粹的程序正義可以用于釋明基于當事人合意選擇仲裁程序的行為本身是否正當;完全的程序正義和不完全的程序正義這兩種相反效果的正義狀態(tài),前者從當事者主觀感受出發(fā),表明了制度構建中不斷接近正義的必要性,后者則從客觀實際出發(fā),正視了任何裁判結果都是裁判技術對于案件真實的一種妥協。因此,程序正義的三個立面并不是截然對立的,它們完全可以體現在一種程序設計中,筆者以為更準確的理解應是,所謂“純粹”、“完全”和“不完全”只是從不同角度考查了正義的不同屬性,以主觀的完全程序正義與客觀的不完全程序正義相融合,達至純粹程序正義的主客觀相融狀態(tài)。在實體的正義被相對化、糾紛所涉及的關系越來越復雜的當代社會中,程序正義將直接引致裁判結果的正當化。國際商事仲裁程序架構的理想模式就是通過平衡正義的主觀心理與正義的客觀標準,以正義的程序作出公正的裁決結果,從而賦予裁決以法律效力,并同時區(qū)分出經非正義的仲裁程序作出的裁決,其效力應被否定的類型。
如果說公正標準尚具有主客觀之分,效率則是完全可以被量化的主客觀相統一的概念。效率,通俗的理解就是單位時間內完成的工作量。高效率就是一個生產過程以最少的投入總成本生產出既定水平的產出,或者一個生產過程可使既定的投入組合得到的產出水平達到最大[13]。國際商事仲裁的效率有多維度的體現,最為直接的當屬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坝捎谥俨脝T仲裁的案件與法院審判的案件是不相同的,因而將實際仲裁程序的平均成本和速度與法院實際案件進行比較并不具有特別的意義……而且,仲裁在一個國家可能比訴訟更便宜或更快,但在另一個國家則并非如此”[14]。隨著國際商事仲裁案件爭議金額及復雜程度的增加,成本與速度作為仲裁的一個比較優(yōu)勢的說服力已逐漸減弱。然而,相較于訴訟或其他非訟方式,仲裁在解決國際商事糾紛方面卻存有一個突出的優(yōu)勢——國際范圍內的執(zhí)行力。這一優(yōu)勢能夠有效地促使糾紛得到徹底解決,因此從糾紛解決的效率角度而言,國際商事仲裁是一種高效率的解紛機制。
(二)仲裁裁決效力體系構建中的價值選擇
在民商事領域,糾紛以何種方式解決,主要取決于當事人的選擇。因而,當事人會在自主權衡利弊后,選擇訴訟或者仲裁等ADR方式。從此種意義而言,各種糾紛解決方式的獨立存在還需仰仗這種良性的競爭關系。若欲成就一項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除了對公正價值的追求外,效率也是當事人所關注的重要價值。有學者運用實證研究的方法,總結出國際商事仲裁具有的最重要的兩個優(yōu)勢是仲裁庭的中立性和法律框架的優(yōu)越性See Christian Bühring-Uhle, Arbitration and Mediation in International Busines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The Hague, 1996:127-156。國際商事糾紛當事人選擇仲裁而非訴訟解決糾紛,一方面懷疑對方所在國法院在處理案件過程中的公正性問題,另一方面,在影響日隆的《紐約公約》之下,裁決的國際執(zhí)行得到了可靠保障。仲裁庭的中立性關乎公正,裁決的國際執(zhí)行性關乎效率,由此可見,公正和效率是人們最為關注的價值,仲裁制度植根于斯、成長于斯。
然而,在論及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的問題時,公正與效率卻被視為一對難以調和的矛盾,頗有不在二者之間作出選擇就不能進行制度構建之勢。建構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體系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即為裁決的終局性問題。通常認為,為了保證裁決的公正,必然需要設置類似訴訟的裁決監(jiān)督體制,甚至直接需要借助法院的力量才能獲得公正的結果,而這種監(jiān)督體制又是以犧牲仲裁的效率為代價的。所以,制度設計時容易陷入兩難境地:究竟是選擇公正目標、舍棄效率價值還是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筆者以為,公正與效率既對立又統一,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制度的建構需要在二者間求得衡平,原因如下。
首先,國際商事仲裁以程序正義為主要的價值追求。自羅爾斯提出程序正義以來,國內外學者掀起了程序正義與實質正義孰輕孰重的熱烈討論。由于人類認識的局限性,實質正義存在相對性,不論采取何種程序,都只能接近而不能到達客觀真實。程序正義則是人類力所能及范圍內的,通過程序的不斷完善得到更接近正義的結果。程序正義優(yōu)于實質正義逐漸成為學者們的共識。況且,國際商事仲裁起源于西方社會,在程序正義優(yōu)先的土壤中,其必然以程序正義為價值本位。
其次,追求公正與追求效率二者本身非但不矛盾,而且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方面,公正價值既是所有解紛機制也是當事人追求的目標,只有在公正的基礎上,才能獲得真正的高效。因為效率的提高不僅是成本的降低和時間的減少,還包括裁決執(zhí)行可能性的增加。依照《紐約公約》第5條的規(guī)定,對于違反程序公正作出的裁決,被申請國法院有拒絕執(zhí)行的權力。所以,如果一味強調速度而忽略質量,即使迅速作出了裁決,也無法執(zhí)行裁決,從而拖延糾紛的最終解決,只能是欲速則不達。另一方面,效率的價值追求也內含了對公正的追求。正如法諺“遲到的正義是非正義”,說明正義的結果是有時間界限的,程序本身的高效就是一種正義的體現。所以,對于裁決監(jiān)督體系的設計,絕不是不顧一切地追求最終結果的正義,而更應該重視提高仲裁程序的效率。這也即是說效率離不開公正的評價,同時又是公正的前提,人為地割裂公正與效率的聯系,最終的結果就是二者都無法實現。
由此可見,市民社會的正當性、社會型救濟方式的產生、合意性—決定性糾紛解決類型模型以及公正與效率的價值平衡,從不同側面解釋了國際商事仲裁裁決何以具有法律效力的問題,而且這些理論在構建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效力體系時,也將發(fā)揮重要的標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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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