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二年,浙江人張岱來到曲阜孔廟,想要進去參觀。那時沒有現代的旅游業(yè),不能公然買票入場,不過他塞給看門人幾個小錢,還是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大成殿外有左殿三楹,規(guī)模略小,是孔氏自己祭祖的家廟。張岱信步走進去,發(fā)現家廟的儀注與大成殿頗有不同,不但明朝皇帝封給孔子的稱號一概棄之不用,連本朝太祖朱元璋所撰的祭文,也只是被刻在廟中最偏僻的角落。
張岱記述孔家人的話說:在曲阜孔圣人家、江西張?zhí)鞄熂?、鳳陽朱皇帝家之中,“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fā)人家,小家氣”,言下之意,只有孔家才是天下第一。
圣人家看不起道士家容易理解;但對皇帝家竟也出語不遜,就不太尋常。其實查考起來,孔家與朱明王室的沖突由來已久。明朝建立的第一年,孔氏家長孔克堅就稱病不朝,令朱元璋大為不悅,遂親筆下旨給孔家,說我雖是平民出身,但你如果無病而稱病,這就是對朝廷的不尊。不久,朱元璋就明令天下不必通祀孔子。
嘉靖年間,朝廷取消了孔子的“文宣王”封號,又大大降低了祭孔規(guī)格,表面的理由是孔子一生“有德無位”,生前最高做過代理宰相,死后卻被封為與諸侯平行的王爵,這不符合孔子本人的政治理想,實際的原因卻是不愿意以師道與帝王并尊:即使圣如孔子,也沒有資格稱王。
其實給孔子封王這件事,儒家的信徒自己早就私下干過了。漢代的儒者尊孔子為“素王”,意思是孔子掌握了治理天下的大經大法,有王者之德而無王者之位。但“素王”是可以的,“真王”就大犯皇家的忌諱了,孰料到乾隆年間,還真就出現了一件以孔家為皇家的大案。
有個妄人叫丁文彬的,曾跟著親戚到曲阜孔府做過雜役。他不知怎么產生了一種想法,覺得皇帝應由圣人家來做,所以衍圣公才是真命天子,北京城里的那位不過是偽皇帝。而且他還起了一種幻想,說衍圣公看他有“堯舜之德”,就表示將來百年之后要傳帝位于他,并要效仿堯把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舜的先例,也把自己的兩個女兒許配給他,只是當時這兩個女兒年紀還小,未能成婚。
這明明是妄想癥了,不過這還不算完。丁文彬聽說衍圣公去世,就自作主張地在家鄉(xiāng)“繼了位”,定國號“大夏”,年號“天元”,還大封群臣,無非都是些自家的三親六故,當然也沒忘了“外戚”孔家。只是聽說孔家兩位小姐都先后嫁了人,不免失落又憤恨,而且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潦倒,覺得“做皇帝”也沒有什么用,就生出“退位”之心。
丁文彬風塵仆仆從浙江上虞趕到曲阜,要求老衍圣公的兒子、繼任衍圣公孔昭煥接見,一是表達他對沒娶上孔家小姐的抗議,二是要“傳位”給“大舅子”。他還寫了兩部書送到孔府,封面上題著“大夏”的國號,書里面則自稱天子,制禮作樂,好不認真。
那時正是文字獄嚴酷的時候,一張紙、一句話都有可能釀成大獄,何況公然稱帝??准耶斎皇煮@駭,他們一面扣下丁文彬,一面通知山東巡撫前來審訊,同時將此事報告乾隆皇帝。
丁文彬毫無意外地以謀反大罪被凌遲處死了,但是竟然有人認為帝位應當歸于孔家,這件事一定給皇帝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陰影??渍褵ㄓH筆辯白說:“我家世受國恩,豈敢僭稱王號?若有一毫影響,豈無一人知道?”對于這么荒唐的事情如此急吼吼地剖白心跡,正是由于孔家地位的特殊和敏感。
孔昭煥的惶恐并非多余。這次乾隆雖然沒有理由制裁孔家,但是孔昭煥終其一生也沒能得到皇帝的好感,后來還險些被廢去衍圣公的爵位,不能說與這件事沒有關系。
在清代,曲阜孔家除了是圣人直系后代之外,又增加了一層色彩,那就是漢人里面延續(xù)時間最長、社會地位最高的一個家族,所以清代帝室對孔子雖然尊崇有加,對孔家卻始終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因為那不僅可以展示皇家的威風,更代表了族群政治的新格局。
從明到清,孔家的地位昭示出一條原則,那就是對于皇室而言,除了自己,不允許有別的神圣家族存在,哪怕是圣人家。歷史證明他們的戒備心理并非神經過敏,因為在清末鼓吹驅除韃虜的革命聲浪中,就有不少人主張在推翻滿清之后擁戴衍圣公做皇帝,實行君主立憲,而近代中國對血統(tǒng)的熱衷,也并不弱于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