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俄羅斯(蘇聯(lián))歷史的內容,隨歷史書寫者身份的變化被一再改寫,俄羅斯(蘇聯(lián))人的命運也跟著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哲學船事件”中被驅逐者的經歷,就曾被有意無意地遮掩。
上世紀90年代之前,那些僑居國外的俄國文學家、哲學家的名字,已經零星地出現(xiàn)在蘇聯(lián)的出版物上。但除了極少數專業(yè)研究人員和特別關注那段歷史的人了解一點情況,絕大多數蘇聯(lián)人都不知道這些舊俄知識分子是如何踏上流亡之路的。蘇聯(lián)時期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在密切關注他們的行蹤,少數“里通外國”的“國內僑民”想方設法也多少了解到這些境外同胞的創(chuàng)作,而一般人的心目中對他們除了籠統(tǒng)的“反革命知識分子”的概念外,一無所知。
《地下反蘇組織的覆滅》《十月革命與知識分子》等著作提及,“1922年8月到9月,按照國家政治局的決議,從彼得格勒、莫斯科、基輔以及國內其他中心城市用行政手段驅逐了最積極的反革命分子”。對這些說法,有心人或許會起疑:“最積極的反革命分子”“最積極的資產階級思想家”都是誰?但是,在蘇聯(lián)條件下,沒有人冒險去深究,直到1990年檔案解密,當年哲學船上乘客們的悲壯經歷才逐漸為世人所知。
荒誕年月
那年夏天,作家米哈伊爾·奧索爾金與別爾嘉耶夫住在同一幢鄉(xiāng)間別墅里休養(yǎng)。別爾嘉耶夫去莫斯科后未按期回來,而從莫斯科來的一位鄰居說那里正在抓捕作家和學者。奧索爾金很自然地警覺起來,他成功避開前來抓捕的格別烏人員,到附近熟人的別墅里躲藏了幾天。但他明白,在這個到處都是格別烏眼線的國家,他躲不了一輩子,同時他也聽聞一些被捕者只是被判處驅逐出境,一部分人包括別爾嘉耶夫已經被釋放,他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莫斯科。
奧索爾金主動致電負責此案的偵訊員,投案自首了。面對意外收獲,格別烏的人似乎手足無措,當奧索爾金費勁地進入格別烏大樓,一切就簡,簽字并回答問題,對于“您如何看待蘇維埃政權”的問題,他匪夷所思地寫下:“非常吃驚?!睂徲崋T只是皺皺眉,懶得糾纏,因為知道這人反正是要走的。簡單的問答之后,審訊員就給他簽發(fā)了出門條。奧索爾金與其他等候驅逐的人會合了。
哲學家費奧多爾·斯捷蓬的經歷曲折一些。他早在1919年即已“解甲歸田”,到岳父的田莊上過起“隱居”生活。1922年8月16日夜里,他在莫斯科的住宅遭格別烏搜查。留守的妹妹寫信告訴他此事以及近日來莫斯科的傳聞。很快,格別烏的傳訊也到了。盡管有所疑慮,斯捷蓬還是回到莫斯科。當天就在街上碰見別爾嘉耶夫,落實了所有傳聞,甚至連審訊時要提的問題都知道了。
第二天,斯捷蓬和妻子娜塔莎一起步行去格別烏所在的盧比揚卡,一路無語。幸運的是,他的回答似乎很合審訊員的口味,以至于審訊快結束時,審訊員居然和“一戰(zhàn)”時在沙俄軍隊服過役的斯捷蓬“相當友好地聊起前線和士兵革命的悲劇來”,最后他們不僅極其友好地告別,審訊員還請斯捷蓬贈送一本他寫的《炮兵準尉的來信》。
這次審訊還有另一個小插曲。斯捷蓬也被要求簽署自費出境書,但他身無分文,頗費了一番心思,最終決定選擇“公費”。但審訊員告訴他,如果他選擇公費,就要暫時先被送到監(jiān)獄去,再分段送到波蘭邊境。斯捷蓬驚慌失措地改變主意,被迫“自費”了。
荒誕年代,一切皆有可能。在1922年的一系列逮捕、審訊行動中,有人竟因姓氏與黑名單上的某人相同而被錯抓。斯特洛耶夫是彼得格勒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他和幾位同事一起被抓后,因為到處都有人被清洗和逮捕,這位教授毫不感到意外,接受了將被流放的事實,所以他在審訊中十分配合,很快被判處驅逐出境并被釋放。
因為要負擔這筆不菲的旅費,斯特洛耶夫回家后趕忙變賣家產,好不容易才湊夠了盤纏,卻突然接到通知,契卡將他和一位筆名是斯特洛耶夫的人搞混了。已經身無長物的斯特洛耶夫被折騰得幾近精神崩潰,再無留下來的興趣,于是堅決要求被驅逐,最終定居柏林。
漫長的等待
凡是簽署了自費出境申請和保證書的人,獲釋時被責成在一周或十天內處理完所有事宜,再回格別烏報到。
在規(guī)定時間內完成這么多事情,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容易。可這段時間,他們成了蘇維埃共和國最自由的一群人,因為他們已經沒什么可損失了。相識相知的人各自聚在一起,討論出國的各種事項,張羅兌換外幣,預訂火車票和輪船艙位。
等被驅逐者將一切都準備停當后,流放日期卻遲遲無法確定。面對這一情況,大家推選別爾嘉耶夫為代表,去找明仁斯基,懇求當局快些驅逐他們。
迅速驅逐這些知識分子的計劃,的確遇到難題。當局在為被驅逐者辦理集體簽證時遭到德國使館拒絕。德國大臣維爾特表示,德國不是西伯利亞,不能把俄國公民流放到那去,但如果俄國學者和作家自己請求給他們發(fā)放簽證,德國將很樂意熱情接待他們。格別烏只好讓被驅逐者自己或派代表去辦手續(xù)。
斯捷蓬一開始擔心無法在規(guī)定期限籌借到出境所需費用,跑去德國使館托人推遲給他發(fā)放簽證。至于流放所需要的外幣,他是從莫斯科著名鋼琴家大衛(wèi)·紹爾家借到的。紹爾的家在當時算得上殷實。
大衛(wèi)·紹爾在克里姆林宮演奏時,不止一次地利用“這個世界的大人物”感傷的眼淚來求情赦免無辜卻被判有罪的人。
他那位當調音師的弟弟亞歷山大,則常常給這些新貴家眷調琴,在比較隨便的場合遇到當今世界強勢人物的夫人時,也從不放過任何機會,為無辜被誣陷和判刑的人說好話,有時他的說情能起作用。紹爾一家熱情好客,在饑荒年代常常為前來拜訪的食客準備豐盛的餐桌。在他們家度過的時光成了斯捷蓬最溫暖的記憶之一。
彼得格勒的情況稍有不同。德國領事館拒絕發(fā)放集體簽證后,格別烏把50歲以上的人釋放了,讓他們去為被驅逐人員辦簽證。這其中就有哲學家尼古拉·洛斯基。而年輕些的記者尼古拉·沃爾科維斯基則因為擅長談判,被選為代表為大家張羅一切。除了簽證,由于規(guī)定帶出的物品十分有限,為了爭取多帶些東西或解決其他各種問題,他們奔波于布爾什維克的眾多機構之間。
“十月革命”結束后五年來,俄國人并沒有過上好日子,而是長期為饑荒所困擾。之前的統(tǒng)治階層現(xiàn)在變成了社會底層,經受無窮的羞辱、拘捕。當最終離去的時刻到來時,他們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流放命運,對祖國的留戀更多藏在心底。離去之際,奧索爾金曾憤然道:“讓我們?yōu)殡x別而慶祝吧!”他試圖鼓勵其他被流放者,但顯然每個人心中都是沉重的。
離去
流放的日子最終還是到來了。1922年9月底,一隊人馬在便服契卡人的伴送下乘火車離開莫斯科。這支隊伍里有好幾位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弗蘭克、伊萬·伊里因和鮑里斯·維舍斯拉夫采夫,還有莫斯科大學最后一位選舉產生的校長、動物學家米哈伊爾·諾維科夫,歷史教授亞歷山大·基澤維特爾以及作家奧索爾金和農藝師亞歷山大·烏格里莫夫等30多人,連同家屬共70多人。因此,他們直接預訂了一個三等車廂。
事先預訂的德國船只“哈肯船長號”是從彼得格勒前往德國施特汀港的,而且本來打算火車和輪船聯(lián)程。但這隊人馬到了彼得格勒,才得知船只不能按期起航,被迫滯留了兩三天。他們陷入困境,因為意外的滯留完全超出了預算。善良而勇敢的彼得格勒人搭救了他們。被驅逐者中,如果在彼得堡沒有收留他們的親人或熟人,馬上就有陌生人邀請他們到自己家。要知道,那時把“被驅逐者”邀請到家里意味著巨大的物質困難,還有引起契卡重點關注的危險。但一行莫斯科人都立即受到了邀請,留在他們記憶中的是關于俄羅斯的最后一絲溫情。
被邀請者滿懷負疚感地接受幾天款待后,終于熬到了上船時刻。9月29日黃昏,“哈肯船長號”??吭谀吒蹫常瑏碜阅箍频娜碎_始候船,等待嚴格的行李檢查,一群彼得格勒人前來送行。他們中很多也是反蘇知識分子黑名單上的人選,一個半月后,就是他們今天送走的人在德國迎接了他們。
“哈肯船長號”一直到30日上午才起航,契卡人員陪送他們到喀瑯施塔得,才乘小船離去。船長用德語安慰乘客們:“現(xiàn)在你們可以放心地喝咖啡了,你們的護照在我這兒。”為了感謝船長的照顧,乘客們推選弗蘭克寫了封感謝信給他:“經歷了在大陸莫斯科日常生活的顛簸之后,我們終于在波羅的海的浪濤中,在您的船上,找到了棲身之所?!?/p>
11月15日,輪到彼得格勒人了。同樣是傍晚時分,同樣是涅瓦灣畔瓦西里島上的尼古拉耶夫橋碼頭,??恐硪凰业聡弧捌蒸斒刻枴?。它是彼得格勒“反蘇知識分子”預訂的,擁有同樣的目的地——施特汀。船上有哲學家洛斯基、列夫·卡爾薩文、伊萬·拉普申以及文學批評家涅斯托爾·科特里亞列夫斯基院士等17人(連家屬一起共40多人)。
在被迫離開祖國之前,這些被驅逐者的文章與著作還廣受大眾閱讀和喜愛;他們中有許多大學教授,是俄國最知名教學機構的從業(yè)者,許多布爾什維克的子女還是他們的學生。但他們就這樣離開了。
如果說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特點的話,那就是他們的觀點都曾經或被認為與列寧的觀念相沖突。他們大多是保守主義者和宗教信仰者。他們堅信,如果一個國家進行激進的社會改革,完全擯棄傳統(tǒng)的與宗教的道德價值觀,這個社會必將走向歧途。這些言論讓他們瞬間失去了自己的祖國,走上顛簸的異鄉(xiāng)流放之路。
作者為俄羅斯思想文化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