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浙江溫嶺幼兒園教師顏艷紅提拉幼兒耳朵、將幼兒塞進垃圾桶等而引發(fā)的事件還在不斷延燒,媒體眾口一詞地將之稱為“溫嶺虐童”事件。這樣一種話語描述不僅賦予了大眾充分想象的空間,而且在當下這個特定時刻還能有效釋放大眾因新聞饑渴產生的情緒焦慮。對此案的討論可以從諸多層面展開:罪與非罪、罪與罰、教師倫理、幼師素質、兒童身心健康保護、國家的兒童保護義務、輿論與司法等。
在罪與非罪層面,案件的偵查機關以犯罪嫌疑人涉嫌“尋釁滋事罪”將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這一舉動并未平息本案關注者的觀點分歧,相反引來更多的激辯。案件最終在法律上應該如何處理,嚴格來說是專門司法機關嚴格依照法定職權、法律程序所專擅的行為。大眾和輿論過多地關注,會給司法機關帶來諸多困擾。
在一個人人都可能成為媒體的網絡資訊時代,司法如何謹慎而不是孤懸于民意之外,如何與民意保持良性的若即若離關系,成為司法必須面對的重大時代課題。大眾對此案的過度關心,既源于本案因牽涉幼童傷害所帶來的推己及人的情感牽扯,又與對司法信心的缺失而不由自主地正義關注有關,還可追溯于因案件引致的法律適用上的法理探析,等等,原因不一而足。
由于信息的不對稱,本案所涉犯罪嫌疑人最終是否構成犯罪,旁人其實不可遽爾下定論。根據(jù)媒體公開披露的既有事實,表征出本案犯罪嫌疑人所涉罪名是一個“非典型”罪名。從其外觀特征上來看,至少涉及故意傷害、尋釁滋事、侮辱他人等三個罪名。
本案刑法適用所罹遭的困境是法律這種社會調整規(guī)范誕生以降即有的困境,亦即形式主義法治要求對法律規(guī)則的嚴格恪守,并借由對規(guī)則的恪守達致正義的實現(xiàn),但法律適用又并非自動售貨機售貨般簡單。
很多情況下,事實和規(guī)范之間并無嚴格規(guī)整的對應關系。事實與規(guī)范的不符是交由立法做亦步亦趨式的調整,還是賦予法官必要的裁量職權?這兩種方式孰優(yōu)孰劣,似乎很難抽象地作出評判。另外,法官自我裁量與法官依循正當程序對法條意涵解釋的分殊邊界如何確定,法官遵循法律原意和法律體系對法條規(guī)范所作的寬義解釋是否屬于類推因而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等,這些問題已關乎刑事立法制度、刑事司法解釋、刑事法律變遷機制等諸多更高層面的問題。
依據(jù)《刑法》第234條規(guī)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結合“溫嶺虐童”案爭議可理解為:如何理解法條中“身體”的含義?1990年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頒布的《輕傷鑒定標準》中有關輕傷的標準是否是傷害罪犯罪構成的必要內容?故意傷害罪到底是行為犯還是結果犯?
由于篇幅所限,這里僅就“身體”一詞的意涵表達一己之淺見。一部法律發(fā)展史首先就是憲法自由保障史,憲法所保障的自由包括人身自由、人格尊嚴、言論自由等諸多內容。這也是為什么近代立憲主義的憲法大多在憲法文本中不吝篇幅大量規(guī)定人身保護自由、刑事追責程序條款的重要原因。人之不同于其他動物的所在便是“身體”,不是沒有靈魂的“肉身”,而是有肉有靈的身心復合體。因此只有對人的“肉身”和“精神”的雙重保護才是對人身體的完整保護。至于上述《輕傷鑒定標準》沒有規(guī)定精神傷害的內容,除了反映該文件出臺時刑事法律認知水平的局限外,還在于該標準本身只是衡量罪與非罪的輔助性技術標準,它不能代替甚至超越刑法本身的立法原意。
《刑法》 第293條提及四種尋釁滋事行為,本案在形式特征上似乎與其中第一款(隨意毆打他人,情節(jié)惡劣的)所列罪狀相符。但問題在于,尋釁滋事罪是侵犯公共客觀秩序的犯罪,犯罪人所針對的對象只能是不特定的多數(shù)人,而本案犯罪嫌疑人是在一個特定的場所針對特定兒童實施的傷害行為。
另外,《刑法》第246條規(guī)定,侮辱罪是指使用暴力或者以其他方法,公然貶損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侮辱罪是自訴犯罪,必須由受害人本人或者法定監(jiān)護人親自提起訴訟。侮辱罪犯罪構成的客觀方面所要求的“公然”,既指空間上的公開場合,又指在場者借由普通常識能夠理解的行為上的肆無忌憚。這也與本案并不切合。輿論上的千夫所指,導致本案被附加了許多不應有的沉重,但愿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也能在此種千言鑿鑿的氛圍下得到保護,這才是中國法治邁向成熟的應有之道。
對傷害的感受和認知是具體的、當下的?!皽貛X虐童”事件表征了權利話語下的幼童教育轉型困境。嚴師出高徒,棍棒底下出英才,曾經被國人世代以來奉為教育寶典。孟母三遷的故事、曾國藩家書、傅雷家書分別代表古代、近代、現(xiàn)代三種經典的教育范型,但其共同的特質是對受教育者的峻刻嚴厲態(tài)度。不好好學習即被打板子,差不多是中式教育的定格具象,無數(shù)的個體分享了受教育過程中被責罰的經歷。但所有這些教育“故事”都在權利話語下被消解、顛覆。
權利觀念清楚地反映中西現(xiàn)代思想的巨大差異。中國先賢創(chuàng)造的人生最高智慧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權利話語則是外向、他律式的,是己所不欲要施于人。權利話語的流行和計劃節(jié)育政策的推行,這兩者的密切結合造成極端情況下對受教育者痛苦、安全的神經式敏感。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思維則更加劇了對個別事件的過度解讀。
近年來,不少學?;趯Π踩珕栴}的擔憂,竟然直接取消學生體育課,則是教育異化的最典型表征。幼兒教育不納入義務教育體系、幼師素質的參差不齊、幼兒教育的唯利是圖、幼兒教育法治建構的滯后等,均凸顯了當下中國幼兒教育的沉疴已久。但愿“溫嶺虐童”案不再重復上演頭痛醫(yī)頭的腳本,而是進行全面反思、咸與維新。
作者為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