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暈乎乎走進月光的,是老吳。很淡的月亮,像老女人的眉毛。高一腳,低一腳,老吳摔進棉田。棉花半人身,葉片招展。地里暖,泥土的芬芳,醉心。風,沙沙沙,草,沙沙沙,蛙聲一片。主任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老吳,你眼睛瞎了個球,退吧,回家做手術?!焙诎道铮蠀强匆娫聝何饕?,一瞬又不見。得承認,這是個事實,老吳就要成為吳瞎子了。在月光里,老吳哭泣。
張港派出所民警老吳,大名叫吳書青,干了三十年田埂子警察,青蛙都認得他。眾口一詞說,老吳是派出所扎在田里嚇唬麻雀的稻草人。月亮,掛在遠遠的天,搭天梯也夠不著,老吳一會兒看見月亮,一會兒看不見,像捉迷藏。老吳忽地坐起來,趁眼瞎之前,去看一眼,她的,明媚鮮妍的臉。
老吳要看的人,叫何枝子,她是張港村有名的漂亮寡婦。二十多歲時,她丈夫出車禍死了,卻沒有找到肇事者,何枝子悲憤交加,身懷八個月身孕,早產,孩子沒有保住。從那時起,何枝子就垮掉了。
后來,何枝子在早集上為兩只鴨子,跟二組的齊婆婆打架,何枝子揪著齊婆婆的頭發(fā),旋了三個三百六十度,齊婆婆頭暈目眩,東倒西歪,一張嘴繼續(xù)參戰(zhàn),罵枝子寡婦命,偷人精。枝子的手,噼里啪啦,把齊婆婆的嘴打翻了。老吳正好路過,調解,判齊婆婆贏。枝子咬牙切齒,原來,要想在張港村橫著走,還得把吳警官拿下。
那年,老吳分管五個行政村的治安。江漢平原的鄉(xiāng)村,睡在成片成片的小麥地里,棉花田里。春天長出的莊稼,夏天已齊人身,躺哪里都沒了,誰也不見。三組有個叫撫順的男人,把半村的男男女女帶到上海打工。麥收時節(jié),留在家里的另一半男男女女,自發(fā)組成互助社,挨家挨戶搶收麥子。割麥子累得死人,累了就要睡覺,割哪家,睡哪家。一場麥收下來,收獲五對野鴛鴦。老吳一天接到幾起報案,說某女追著某女拿刀砍,某男追著某男用斧剁。老吳東村勸,西村調,這偷情的風氣整不下來,他和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合計,弄出一個計策。
那時候老吳還算小吳,太陽一曬渾身冒油,經常光著細瘦的小身板在坑里玩水,大家都叫他書青。書青發(fā)布管理條例,今后凡偷情者,男方需請一百人吃飯,買五十斤酒、六十斤肉,辦十桌酒席,誰偷情,誰放血。這叫放血酒。
雖然計策讓人瞠目結舌,但書青這一招管用,要不男人不敢偷,要不女人不敢吵。拿刀追趕的慘叫聲很快消失。
也是麥收季節(jié),書青有一天參加所里行動,抓了偷豬的小偷,再深更半夜?jié)摶丶?,卻把自己的老婆吳三月和野男人雙雙堵在竹床上。
野男人叫陳大學,是吳三月的高中同學。書青那時候做夢都沒想到后院會起火,思想上毫無防備。當時正搞抓捕大行動,濃眉大眼的所長在他腰里別了一把盒子槍,臨時忘記收回去。書青從腰里掏出槍,叭的一聲,劃破黑夜。子彈穿透墻壁,嚇得陳大學屁滾尿流。
聽到槍響,村里人立刻爬起來,撲到書青家里,書青仍舉著槍,壓著陳大學的腦袋瓜子:“你服不服?你服不服?”見人越來越多,書青連開數槍,咔咔咔,一顆子彈都沒有。
第二天大早,所長的大腳板子就跨進書青的門,炸了?!奥犝f你昨夜開槍崩了情敵?”
書青很自豪:“平時沒訓練,才幾米遠,沒崩準。”
所長把槍收回來,眼睛瞪成牛蛋?!巴等送档轿遗沙鏊鶃砹?!昨天給你裝了一顆子彈,就是讓你打死他的,你污辱我的子彈!”
這一顆子彈,所長和書青都遭了殃,所長被撤職,書青得處分。書青剛定下的規(guī)距,由村長監(jiān)督完成。
陳大學辦放血酒這一天,艷陽高照,剛剛搶收了麥子的男人女人餓得像虎狼,菜端出來,就搶個精光,像蝗蟲飛過。每個人吃得心安理得,眉飛色舞,滿嘴流油。只有陳大學的老婆小情拿一把斧頭坐在灶臺邊,一邊用斧剁,一邊罵:“吳三月,不要臉,想男人你就在路邊叉巴,讓狗日,讓驢日,讓牛日,讓螞蟥日……”
這邊吃得熱火朝天,那頭夫妻倆揪頭發(fā),打得滿地找牙。這天,書青找不著地洞鉆,只好躲進麥地。他提出過離婚,吳三月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悔青腸子,書青才對吳三月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對你個二百五好?!?/p>
吳書青心里就是有好,像田里的草、路邊的樹、水里的魚一樣,這好,總歸要有個去處,要長出來,春風吹過一樣。就在吳書青心里空蕩蕩的時候,何枝子瞅準時機,來了。
那天,何枝子也去吃過放血酒,喝得半醉,在路上遇到吳書青,她開門見山:“書青,我們去麥地里看月亮吧!”
那地,麥子還沒有收割,麥子們散發(fā)著粉香,月亮又大又圓,像布了一個舞臺,又朦朧又溫馨。何枝子拉他坐下來,兩人便淹沒在麥海。何枝子的臉紅得像蘋果,說:“你該報復她!你傻蛋!”
書青穿著警服,周周正正:“你不曉得報復的意義。要是對歹徒報復打擊,那是恨,要是在感情上報復她,那是愛。我不愛她了?!?/p>
何枝子臉現霞光,“真好!我給你留門,幾時你想來,就當我的門,是菜園子門?!?/p>
書青整整警帽,“我比你大出兩個放牛娃,我沒臉來?!?/p>
何枝子謙虛地說:“我給你臉!你就當我是菜園子里的一顆包菜,餓極的老鼠也會啃,不值個什么?!?/p>
書青雙手放在膝蓋上,從肺里噴出一句話:“我現在……還不餓?!?/p>
在月光下分手,枝子剜他好幾眼,枝子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
第二次約會時,麥子又熟了。還是那塊麥田,何枝子說:“菜園的包菜都爛了心,你怎么還不摘?”老吳嚅動著嘴巴,何枝子一把將老吳的手捉到自己胸前,“送你兩只大白兔,你就養(yǎng)了吧!”
老吳心里的大鼓敲得咚咚響,恨不得餓狼撲兔,可是老吳卻口是心非:“我……飽的?!?/p>
何枝子說:“飽個屁!吳三月跟人說的,你是個……廢的。”
其實,吳三月出事后,老吳就不再碰她,老吳早就餓得像豺狼,地上跑的母狗都恨不得看兩眼。送上門的美味佳肴,他卻顧忌自己的身份,不敢品嘗。何枝子說:“我是自愿的。你想跟我結婚,就結婚。你讓我走,我馬上滾蛋。”
老吳巴心巴肝地回:“不是,我怕……所長。”
何枝子是個執(zhí)著的女人,“所長算個什么東西?我肚子里有一肚子兒子?!?/p>
老吳囁嚅著:“要扒了我的警服?!?/p>
第三年,麥子又熟了。老吳主動去約何枝子。何枝子穿了一條大紅裙子,大大的裙擺鋪開,就是一張半月床。枝子說:“我家門前那塊小麥地,我留著不割,你從麥地穿進來,神仙都看不見你?!?/p>
老吳牙齒咬得格格響:“好。”
這一回,老吳連私奔的路線圖都畫好了。可是,老吳在麥地里潛伏幾個夜晚,老鼠們成群結隊進出,老吳卻沒有勇氣穿過麥田,推開那扇菜園門。麥子,被一場暴雨連一場暴雨,漚爛在地里。不過,何枝子追求愛情的心何等剛烈,第四年,第五年,她堅持在門前種麥子,等著心愛的老吳摘包菜,一直等到第六年的麥收。那晚,月亮好暗好暗,麥子好香好香,老吳抖抖索索,終于把包菜,摘了。老吳說:“嗯,我聞到麥香了!”
何枝子原打算利用老吳的威風,在張港村橫著走,什么齊婆婆、張婆婆、李大姐,只要罵她寡婦、偷人精,統(tǒng)統(tǒng)打翻嘴。可是調情六年,枝子卻開發(fā)出一個好男人。老吳,是男人中最老實、最誠懇的一款,就像村口那棵大楊樹,風吹雨淋都不曉得彎腰。要不真心對他,那不算人。
老吳也是喜歡約會的。他早早地洗澡,灑花露水,警服穿得周周正正,連風紀扣都扣上。這正是枝子喜歡的。枝子好風光,把老吳身上的警服一件件脫去,扒出一個火辣辣、亮堂堂的老吳來。完了,再把警服一件件為老吳穿上,還原老吳威風凜凜的形象。老吳愛的方式很黏,他把枝子的手指頭含在嘴里,手指頭肉墩墩,十個指頭一個個咬過來,又軟又香。枝子的手,能表演讓老吳脫胎換骨的魔術,老吳邊咬邊說:“該咬!該咬!”
幸運的是,老吳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沒有人發(fā)現麥田里的秘密??刹恍液芸旖蹬R,何枝子在張港早集上賣鴨子時,為爭小地盤,又和一對小夫妻起糾紛,二比一,她覺得自己受了欺負,情緒一過激,撿起一塊紅磚,把人腦殼拍得鮮血四濺。
扔下磚頭,枝子倉皇鉆進麥地里,那時麥子正在泛黃,又香又熱的空氣,又密又高的、愣頭青似的麥子,把她藏得天衣無縫。派出所民警和聯防大隊布下天羅地網,尋她,老吳也被派到村口圍追堵截。只是各隊人馬都沒有找到枝子。老吳猜,枝子可能躲在那塊麥地,那塊生長他們愛情的麥地,她一定嚇得篩糠,等他想辦法。她是無依無靠的人。老吳趁換班機會溜進麥地,果然,枝子躺在麥地里,滿臉淚水。
枝子說:“書青,你把我送官吧,也得個表揚。”
老吳說:“我不。”
枝子哭,老吳也哭,真是走投無路。最后,天黑了,兩人并排躺著。月亮掛在天庭,看得清清楚楚,吳剛在天上砍樹,一個人。麥地里的蟲,麥地里的風,麥地里的月光,你來我往。枝子絕望了,說:“書青,我們好一下吧!以后,我判了刑,坐了牢,就沒有男人碰我了。要是我判了死刑,你就是我一生中最后一個男人,寶貝貨。”
老吳聽出枝子是想自首,想想枝子說得全對,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能給枝子最后一次,如果枝子會死,就要死去的枝子,憑什么不能得到呢?
老吳從沒有這樣賣力。完了,枝子舒出一口氣,幽幽說:“書青,你是真的愛我?!?/p>
滿月,讓麥地一片清輝。江漢平原的月亮,燈籠一般,遮遮掩掩都沒有。麥地里像點了一盞三瓦燈泡。枝子說:“月亮下山,我就去自首?!?/p>
老吳抬頭望月,月在中天,就摟了枝子,說一聲:“睡?!?/p>
可是,老吳凌晨醒來,月亮還在,枝子沒了。
匆匆趕回派出所,老吳是想打聽枝子是不是自首了,可是枝子根本沒有半點兒消息。倒是醫(yī)院傳來消息,被枝子拍破腦袋的人叫慶響。慶響命大,醫(yī)生把他救活了。
枝子成了一個通緝犯。沒幾天,有人報告派出所,說親眼看到老吳跟何枝子在麥地里,干了什么不知道。老吳是個老實人,所長一逼問,他就承認了。不過,他只承認放跑枝子,死也不承認枝子是他的地下情人。所長不解,問他為什么。老吳吞吞吐吐地說:“她說……去自首?!?/p>
要不是看在老吳本分,認錯態(tài)度好,而且老吳根本沒有跟犯罪分子作斗爭的經驗這一事實,老吳就給開除了。所長拍胸脯保他,老吳受了處分。
老吳的形象,在張港村,就像一張貼在墻上的舊報紙,被風吹下來,誰都可以踩上一腳。老吳不氣餒,天天奔波在田埂上,冬天保肥豬,夏天保雞鴨,風里來雨里去,跟偷豬賊奮戰(zhàn)過三次,跟偷牛賊奮戰(zhàn)過四次,還在一起麥垛火災中,燒光半頭白發(fā)。一點一滴的表現,只為讓張港村民原諒他放走枝子,這個壞女人。
老吳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去慶響家里做工作,枝子逃十年,老吳做了十年。他要慶響原諒枝子。
那天,慶響被枝子打破腦殼,當時暈倒,送到醫(yī)院搶救。其實,慶響的傷并不很重,他就是想讓枝子多吃點兒虧,傷了一半,裝了一半,再加上慶響的姑夫是副鎮(zhèn)長,治她一個寡婦綽綽有余。老吳踏破門檻,替枝子把求情的話,說了十年,用火車得拉一百趟。慶響家蓋房子,老吳義務提灰桶;慶響家生孩子,老吳到派出所請車送去衛(wèi)生院;慶響的老父親過世,老吳敲了兩天鑼;慶響家水缸里的水,老吳也挑過幾百桶呢!慶響這才終于答應,要枝子回來,道個歉就算完事,連藥費也不要她賠了。
老吳得了這個結果,所長也表揚他干得好,化解群眾矛盾,解決十年積案。老吳心里就開始盤算,去把枝子找回來。
干了一輩子民警,老吳沒破過像樣的案子,但是對枝子的下落,卻有非凡的偵破能力。他四處打聽,匯集得來的情報是,枝子有兩個去處,一是躲藏在北京,一是在某火車站賣盒飯。因為,張港村的人親口說,在這兩個地方見過她。
可惜,老吳去北京的消息,以東風八級的速度迅速吹遍張港村。最先找來的是張港小學的文校長,他握著老吳的手:“老吳啊,雪中送炭啊!”
原來,張港小學有七個留守孩子要去北京探親,他們是學校選出來的,至少五年都沒有見過爹媽的孩子。文校長說:“我要去市里學習,江老師要生小毛毛,劉老師的媽媽中風住院,吳老師要去進修,小何老師準備結婚,大何老師長了子宮肌瘤要手術,做飯的吳大媽又有高血壓,行不得遠路……我知道,你心疼孩子?!?/p>
老吳說:“屁話,又不是我生的?!?/p>
可是容不得老吳拒絕,眾鄉(xiāng)親已經擠爆老吳家的堂屋,村主任、婦聯主任,還有那七個孩子的爺爺奶奶嬸子老舅,正七嘴八舌地說話,屋里擺滿東西,一部分是托他帶去北京的,一部分是感謝他的禮品。老吳的老婆吳三月正興致勃勃地講老吳的好處:“書青的心細得像頭發(fā)絲,你們只管一百個放心,莫說帶七個伢,就是帶七百伢也排隊去,排隊回?!?/p>
白頭發(fā)九斤奶奶連連點頭:“書青他是入錯了行,要是到了大部隊,肯定要當個師長!”
老吳進屋就炸了鍋,村主任握住他的手:“老吳可做了大好事,伢們可憐咧,那孝生哥的孫子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你去天安門照個相回來,給我們看下哩!”
老吳說:“我忙得很,去北京又不是玩,我是去辦案子的?!?/p>
九斤奶奶說:“去鬼吧!都知道你去北京玩告別游,以后就退休,不當民警了?!?/p>
堂屋里熱火朝天,老吳沒料到他捎孩子們去北京探親,是全村人民的大事,就像是去人民大會堂商討國事。他的老婆吳三月端著白糖水,梭子魚樣穿行,臉笑開花:“莫把書青說得像總理了啊,書青這輩子就干這一件人事!”
九斤奶奶沉下臉:“你嘴里生得出蛆來!書青你不跟她說,她是個二百五?!?/p>
當晚,村民走盡,老吳開始收拾行李,他把幾年前所里發(fā)的紅色拉桿箱子拖出來,箱面上撒滿老鼠屎。吳三月按住箱子,“那么多東西,這個小箱子頂什么用?”
老吳說:“我是進北京,你以為我去趕集!”
吳三月奪過箱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去北京你買幾套新衣服,你人模狗樣的,想去會何枝子?!?/p>
老吳又把箱子奪回來,“我就是見她,你也管不著。”
吳三月讓步了,說:“人是你放走的,你該把她抓回來,坐牢!把牢底坐穿!”
吵過了,夫妻倆又去堂屋清東西,吳三月指著地上一排東西說:“這都是托你帶到北京去的?!?/p>
老吳撿起來看,有棉衣,有床單被套,有手工棉拖鞋,有黃豆綠豆,有中藥,有雞蛋,有油炸果子,還有一個泡菜壇子。
吳三月說:“我買回一副挑擔,你挑去!”
老吳嘴巴扯過后耳根,“你……你!要我挑著擔子逛北京!”
吳三月說:“這都是人民群眾的東西,是人民群眾的需要。”
老吳把新衣服裝進箱子,鐵著臉:“你明天通告他們,只送人,不帶貨?!?/p>
天沒亮,孩子們的爺爺奶奶就把孩子送來了,七個孩子加上來送行的親戚們,還有帶東西的村民,把老吳的家擠得水泄不通。九斤奶奶拿一塊紅布,不由分說系在擔子上,“書青,這是土地廟里供過的,保佑你們一路平安?!?/p>
鄉(xiāng)親們忙著往挑擔里裝東西,把挑擔圍成一個桶,這樣放,那樣放,東西太多,集體的智慧一次次失敗,裝了拿,拿了裝,熱情萬丈,吳三月的通告硬是說不出口。最后只剩下雞蛋進不了擔子,吳三月才吞吞吐吐說:“老吳的腰是棉稈做的,他挑不起?!?/p>
九斤奶奶端出當年鐵姑娘的風采,“書青,你挑去,這幾個雞蛋壓不死人。伢在外生毛毛,奶粉又貴,我兒子說了,中央首長都吃不上土雞蛋!”
老吳哭笑不得,“捉兩只活雞,叫它們去北京下蛋。”
九斤奶奶手一揮,“我們這鄉(xiāng)下的雞到北京去,怕是不敢下蛋咧,怕北京的雞子打,這好的蛋,它們吃醋哩!”
土雞蛋無論如何推不掉,老吳心里可不得勁,臉,僵硬。吳三月拉他到一旁,“書青,你傻呀,帶這些伢去北京,是個遮掩哪!要是都知道你到北京找枝子,你可沒有好果子吃!你可是公費旅游哩!可不能公費找情婦咧!”吳三月邊說邊把一卷紅繩子塞進挑擔,“路上轉車多,用繩子串著他們,拴在褲腰帶上,仔細莫掉了伢?!?/p>
老吳的心事沒掩住,一句話還不出來。
準備妥當,即將出發(fā),孩子們按高矮次序站成一排。老吳沒有辦法了,他只得正式發(fā)表講話:“伢們,我們這次探親行動的代號是——北京你好?,F在開始點名。吳光堂!”
小男孩兒吳光堂舉起手,小嘴試幾試,一著急沒說出來,身邊一個小姑娘搶著說:“他小名叫混子,他八歲,他爸爸在北京打豆腐?!?/p>
送行的村民全樂了。九斤奶奶的眼睛閃閃發(fā)亮,笑得嘴巴合不攏,混子是她孫子。小姑娘舉起手,“吳所長,你要先點我?!?/p>
老吳問:“你是……”
混子終于逮住機會,“她是夠鞦奶的孫女,叫精怪。”
夠鞦奶十幾年前中過風,活得歪歪嘰嘰,幾次大難不死,村里人才送她這個外號。小姑娘自我介紹:“我叫吳半夏,今年八歲,是三年級學生。我媽媽叫何虹麗,在北京當工人。我爸爸叫吳成龍,在北京……也當工人。我已經五年沒有見到他們了?!?/p>
站在一旁啃手指頭的吳光堂嘴里咂吧兩下:“我的媽呀,還講普通話!天門的驢子學北京的馬叫!”
眾人哄笑,吳半夏狠狠瞪他一眼:“流氓!地痞!”
夠鞦奶奶咧著豁嘴:“書青,你把我的精怪送到北京去讀書,我就可以死咧,我不鞦咧!”
老吳說:“你繼續(xù)鞦,又不吃我的。”又點名,“陳潔潔!”
“到!”聲音極細,像飛來一只蚊子。女孩子。
“我奶奶叫我潔巴子,我十歲。我爸爸媽媽在北京做西裝,我到北京去過十歲生日?!?/p>
“高云海!”
高云海只舉了手,沒答應,他是個眼睛里有刺的孩子。長得最高,年齡最大,十三歲的他已經十年沒有見過父母親。
老吳問:“你爸爸媽媽在北京做什么?”
高云海眼睛一翻,嗆水了樣,“沒本事!捏小籠包子?!闭谧兟暺?,聲音像小叫驢朝天叫了一通。
“陳偉!”
“到!”一個七歲的小光頭跳出來,哈哈哈仰天大笑三聲。
老吳也笑起來,“你的小名叫光頭吧!”
吳半夏一步跨出來,“光頭都是好聽的,他的名字最不要臉。”
老吳身子往后一倒,“唔?”
吳半夏說:“我才說不出口。”
吳光堂又跳出來,“他叫偉哥?!?/p>
老吳掩住笑,繼續(xù)點名:“吳家富!”
叫幾聲沒人應,吳半夏又搶先說:“他是個啞巴?!焙⒆永硇∑筋^,大眼睛,圓圓臉,虎頭虎腦。吳半夏又說,“他是一組發(fā)清爹的孫,他也有個小名,叫流油,富得流油。他爸爸在北京踩三輪車,他媽媽在北京做保姆?!?/p>
遠處的一個老爺爺走上來,小心翼翼說:“書青,流油是我的外孫,討你嫌了,他去北京看病。伢不會說話,求你多擔待點兒,把他安安全全送到北京治好病,我給你磕頭燒高香?!?/p>
老吳沒說話,吳三月搶先說:“叔,你放心!書青只會對他更好?!?/p>
只剩下最后一個孩子了,老吳認為這個不用點名。他叫何歡歡,四歲,小名狗歡子,是這次探親的“搭頭”。他沒達標,他奶奶找文校長哭了幾場,文校長才同意搭他進來。聽說他爸爸在北京做裝修,賺了點兒錢,要他去北京上幼兒園。他的行李最多,光破襠褲就裝了一打。
老吳挑起擔子,扁擔嘎嘎響幾聲,很沉。老吳提口氣,肩膀微微抖動幾下,幸虧何枝子教他挑過擔子,要不然絕對趴窩。吳三月跑上去扶扁擔,老吳推開她,挺直腰,大聲喊:“老吳沒有老!”邁開大步向前走。
老吳要帶著孩子們坐三輪麻木車到張港口,從張港口攔過路車到天門汽車站,從天門縣城坐汽車到武昌付家坡車站下車,再轉公共汽車到武昌火車站,趕乘T147次列車進北京。出村口,走大路,老吳上了早已等好的三輪麻木車,這一趟是村委會出錢,送到張港口。老吳先把擔子放進去,再讓孩子們依次坐上,嚴肅地說:“北京你好行動正式開始?!庇盅劬σ还模耙皇悄銈兺侠?,老子坐飛機了!”
踏上奔向北京的旅程,孩子們熱情高漲,三輪車顛來顛去,像在簸箕上篩綠豆殼子,老吳喊:“慢點兒慢點兒,雞蛋顛破了!”孩子們就齊聲喊:“慢點兒慢點兒,雞蛋顛破了!”不能說話的啞巴流油,也哇哇哇哇。只要老吳一說話,就像領頭唱歌,真是爽??!老吳在心頭喊一句:枝子,我來了,你在哪兒?
從天門坐汽車來到武昌付家坡車站,下車時,老吳接到所長打來的電話,說他的同學某派出所錢所長開車接送他們去武昌火車站。果然,車站停了一輛警車,錢所長一眼認出這支探親隊,握住老吳的手,“看到你的挑擔,我眼睛都熱了。”
老吳心里尷尬,臉上卻笑,向孩子們揮手,“上車!”
孩子們聽到命令,潮水樣撲向警車。車窗都用鐵桿焊住。孩子們很稀奇,小手到處摸,混子說:“呀!是牢房?!眰ジ缯f:“建和叔偷豬就用這個車逮去的?!?/p>
老吳坐在前面,回頭說:“伢們,告訴叔叔,我們的行動代號是——”
車內便響起稚嫩而鮮活的高呼:“北京,你好!”
氣氛很熱烈,老吳也在心里說:枝子,你聽到了嗎?我來了,你在哪兒?
老吳坐前面,手里抱著狗歡,狗歡上車睡覺,下車拉尿,老吳是他的保姆。錢所長說:“小伢們難得來武漢,我先拉他們逛武漢,再請你們吃飯?!?/p>
老吳不好意思,“我這個警察窩囊得很哩!”
警車拉著孩子們,沿途看了街、車、紅綠燈、行人、摩托車和東湖,拉到一個飯館門前停下來,孩子們小鳥樣撲拉拉飛出來,老吳緊急吹響了口哨,“排隊!”
隊伍排好,老吳訓話:“等下叔叔請我們下館子,這里不是農村坐酒席,要講文明,講禮貌,我拈什么菜,你們就拈什么菜,不要死脹,吃不完的我們打包晚上吃,聽好了?”
菜,早就點好。老吳坐上酒桌,孩子們潮水樣撲向酒桌,筷子拿在手里就像拿著一把槍,隨時準備開戰(zhàn)。老吳說:“鄉(xiāng)下孩子野,你們莫嚇倒了?!?/p>
話說之間,菜上來,蒸肉、紅燒肉、水煮肉片、魚香肉絲、京醬肉絲、咕嚕肉、烤肉、炸肉串,還有小炒黃牛肉、回鍋牛肉、蒙古牛肉,還有一個排骨湯。孩子們把老吳交代的話全丟到爪哇國,混子帶頭抓回一串肉串,引發(fā)爭搶狂潮。孩子們餓狼撲食一般,連潔巴子和半夏也顧不得女孩子的秀氣,搶得油水直滴。狗歡人小但絕不示弱,潔巴子搶不贏他,橫眼,“撈食的母狗!”孩子們碗里的肉,堆得像山尖。老吳喊了幾聲,制止不了,索性也參加了拼搶,怕啞巴流油吃虧,把一盤回鍋牛肉全扣進他碗里。
老吳和錢所長還在喝酒,孩子們已經吃飽喝足開始瘋鬧,幾個圍著警車轉圈圈,幾個圍著空桌子打轉轉,混子和啞巴流油打了一架,混子哭著找老吳評理,啞巴流油也嗚里哇啦不知道說的什么。老吳只好放下酒杯問半夏:“誰打了誰?”
半夏著實精怪,癟著嘴:“不叫的狗會咬人?!?/p>
這時老吳聽見女服務員的怒吼:“哪來一群鄉(xiāng)里伢,把我的頭都炸昏了!”
見城里女人發(fā)怒,老吳嚇得縮脖子。錢所長提起一個銅鍋,當當當地敲起來,大聲說:“集合!”孩子們排在他面前,錢所長大聲說,“我們的行動代號是——”
孩子們齊聲喊:“北京,你好!”
錢所長回頭鄭重地對服務員說:“我們鄉(xiāng)里伢是到北京執(zhí)行任務的!”
吃過飯,到了武昌火車站,正好趕上修路,車開不進去,人很多,擠。錢所長怕老吳和孩子們又挨吼,自告奮勇:“老吳,我?guī)湍闾暨M去?!?/p>
雖然老吳家里有農活,但是,在遇到枝子以前,他從來沒有干過。他挑擔子,全是為了枝子。
那一年,枝子剛死了丈夫,丟了孩子,派出所來幫助枝子搶收麥子。那時,老吳也挑不起擔子,是枝子一手一腳教會了他。
挑擔這個活,可不是抓壞蛋,會擒拿,會使絆子,會跑,會拳擊,就能占上風。老吳知道,百十斤的擔子能閃了省城所長的腰。可是錢所長非要挑戰(zhàn),老吳就把扁擔給了他。錢所長把扁擔扛在肩上,試了幾試,擔繩拉得咯咯響,就是沒能站起來。老吳想起枝子,枝子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扁擔要放在肩膀窩里,肉里,骨頭上不能放哩!”
錢所長聽老吳的明示,把扁擔移到肩膀肉擱實,試幾下仍然沒有挺起來。枝子又是這樣說的:“屁眼兒夾緊,吸口氣,腰子一硬,就起來?!?/p>
錢所長如法炮制,果然一口氣頂住,擔子挑了起來。他往前走幾步,無奈腿胯子有點兒軟,擔子又上下顫,扁擔一點點從肩膀滑到背上。他還是不肯放下來,勾著頭,彎著背,往前顛了好幾步,前仰后合?;熳优苌锨?,揪住他的衣服角,“算啦算啦,莫把我的雞蛋磕破了?!?/p>
錢所長敗下陣來,老吳又上前指導,還是枝子說過的話:“你屁眼兒沒夾住,你的氣放了?!?/p>
枝子是什么?老吳問自己。答,枝子是長在他身上的一團血肉,一根骨頭,她做了一個燕兒窩,在他心房。
火車是晚上21點54分的過路車。車從南昌發(fā)來,如果全程沒有緊急停車的話,從武昌火車站到北京西站,還有12小時23分鐘。老吳看看時間,還要等七個小時。用七個小時找枝子,可以把火車站翻一遍。
候車室人不是很多,老吳把孩子們安排好,叫出高云海。“高隊長,我要臨時執(zhí)行任務。現在隊長職務由你擔任,不許他們出候車廳,拉屎拉尿也要請假?!?/p>
高云海板起臉,“他們到處跑,我管不住,尤其是混子、偉哥和狗歡,我恨不得三拳頭打死他們!”
老吳想起吳三月臨走時給的紅繩子,命令道:“高隊長,全部用繩子捆起來,拴在椅子上?!?/p>
老吳走了,這是他尋找枝子的第一站。
火車站候車廳就有好幾個,要找一個賣盒飯的,不是件容易事。老吳上上下下跑了幾圈,眼睛就像糊了一層糨糊,看不清楚。自從眼睛有問題后,老吳特別怕自己失明,從此看不見陽光,也看不見心愛的枝子了。路過一個打字復印的小門面,老吳突然靈光一閃,寫個廣告牌,舉著到處找,不就容易了嘛!
老吳的腦海馬上噴出五個字:尋找何枝子。打字員按他說的,輸出五個黑體字,個個都有半斤重。轉念老吳又一想,不行呀,這幫小孩子回去說給別人聽,不就真相大白了嗎?老吳想想,說:“重新寫,還是五個字——我是吳書青?!?/p>
半斤重的字打出來,老吳說:“好!”在人頭攢動的火車站,如果枝子看到這個廣告牌,一定會奔向他的懷抱。老吳是這樣想的。
做好廣告牌,老吳扛起來,在火車站走了一圈,不時有人看他一眼兩眼。走到出口處,老吳看到許多人也舉著廣告牌,接人,接公司某某……只有老吳的牌子,我是某某。老吳博了很多眼球,真是一道風景。老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轉了三個小時,老吳把火車站角角落落走遍,沒有人奔向他的懷抱。老吳舉著廣告牌回來,拴成一串人參娃娃的孩子們見到牌子圍上來,小手指頭一個個點著:“我、是、吳、書、青?!被熳哟舐曊f:“報告隊長,我不是吳書青?!?/p>
天慢慢黑下來,孩子們本來斗嘴吵架不亦樂乎,眼見天越來越黑,再也沒人吱聲,只是一有火車路過,孩子們便兔子樣驚起,激動地望著老吳。老吳揮手,“冷靜!坐下!坐下!”孩子們又坐下來。反反復復多次,終于乘務員提著一個白牌子掛在鐵架上。
“北京!”高云海突然一聲大喊,孩子們立即齊聲歡呼起來:“北京!北京!北京!”這兩個字連從未上過學的啞巴流油都認得,他迅速跑到老吳面前,哇哇哇地叫喚。高云海突然提起狗歡,就往掛著“北京”的候車道上跑。孩子們見狀瘋了一樣,呼呼啦啦在“北京”的牌子下,排隊。
火車路過只停三分鐘,讓七個孩子安全上車的時間很緊。老吳去找乘務員,掏出警官證請求開條綠色通道,讓孩子先行上站臺,乘務員二話沒說答應了。老吳把牌子交給高云海,“舉著,高高地舉著,走到最前面!我們是一支團結戰(zhàn)斗的隊伍!”他挑起擔子,吹起口哨,孩子們一窩蜂跟著老吳,老吳遞出繩子,大聲喊:“左手抓牢繩子,在手上挽個圈,跟緊我!”
穿地道上站臺,人很多,趕車的一路小跑,見人跑孩子們就慌,攆著跑,隊伍立馬亂套。老吳大喊:“排好隊,跟著牌子走,聽我的口令!左腳!右腳!齊步走!左右左右左右……”一路喊到二號站臺。
火車嗚嗚駛來,老吳一只手扶著擔子,一只手牽著繩子,串成冰糖葫蘆樣的孩子們遠遠看到147次列車進站了,當南昌至北京的標牌駛過,孩子們再度歡呼起來:“北京!北京!北京!”
老吳挑著擔,領著孩子上了第九節(jié)車廂,把孩子們安排坐下來,牌子就掛在行李架下,老吳指著牌子:“看好了,掛牌子的地方,就是我們今晚的家,不許走錯。我是吳書青,是我們的門牌號碼?!?/p>
孩子們齊聲高呼:“我是吳書青!”
第一次坐火車的孩子們太興奮,小屁股在綠色的長椅上篤,小臉兒洋溢著幸福和滿足。老吳的兩只手放在小桌上,孩子們挨個兒去摸他的手,摸一下老吳就翻過來打一下,打一下孩子們就歡快地叫一聲。
火車咣當咣當,像老牛拖破車。老吳覺得孩子們出來一次不容易,就帶著他們參觀了廁所、開水桶、垃圾桶、洗臉池和乘務員。半夏說:“還有餐車沒有看哩!”
可是過道里已擠滿了打瞌睡的旅客,老吳說:“我老吳是來破案的,就是你們拖累,影響我的工作,再提要求,看我一人一個嘴巴!”
老吳把座位算一下,兩人坐的各睡一個,共兩個,給兩個女孩子睡。三個坐的,讓高云海睡,老吳坐半個。其余四個塞到椅子下睡。老吳拿出舊報紙,鋪到椅子下,讓混子、偉哥、流油和狗歡睡到椅子下,孩子們全部聽從安排,高高興興地爬下自己的“床”,嘁喳幾聲就不吭氣了。高云海問了一聲:“隊長,你睡哪兒?”
老吳怕丟了孩子,自然睡不得,也沒地方睡,他說:“我不睡?!?/p>
高云海兩手一攤:“你是不是要守牌子?他不叫吳書青,偷去完全沒用?!?/p>
伢們哪里知道,老吳守的不是牌子,是站臺。每到一站,老吳就趕緊下車,舉著牌子走幾步。深夜的站臺,照常賣盒飯,他怕錯過枝子。
車過駐馬店站,正是深夜。這一站要停五分鐘,老吳下車去找枝子。賣盒飯的,賣雞腿的,賣水果的,站成一排,在昏暗的燈光下,眼巴巴地望著車上的人。沒有枝子,但老吳看到前面還有賣盒飯的,很多,他就往前趕。都不是枝子。他跑過五節(jié)車廂,八節(jié)車廂,賣盒飯的女人卻仍然在前頭。老吳繼續(xù)往前跑,他忘了火車上的孩子們,心里只是一個勁地呼喚:枝子,枝子,是你嗎?
老吳連孩子也不想要了。
不知不覺,老吳跑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而火車就要開了。這時老吳突然看到另一個軌道上,還停著火車,賣盒飯的女人站成一排。燈光暗,他看不甚清楚,老吳便想跳過軌道去看,那些人里有沒有枝子。
但是,老吳跑了幾步,便停下腳。火車一開,孩子就丟了。
天,終于亮了。147次列車過河南,進河北,往北京奔去。孩子們全醒來,潔巴子和半夏披頭散發(fā)爬起來,椅子底下的孩子們,灰頭土臉爬出來。陽光呼啦啦照著車窗,照著孩子們幸福飛揚的臉。偉哥說:“我夢見隊長一個人跑了?!?/p>
老吳說:“我夢到我獎你一瓶飲料?!?/p>
混子上來搶,老吳搖搖瓶子:“莫搶,你們四個人都有!我昨晚接的,你們屙的黃湯尿。”
北京,越來越近。
車過石家莊,北京在望?;疖囃睃c一個小時。眼看就要到北京,老吳和孩子們一樣開心。他組織孩子們開獨唱音樂會,混子先唱:“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偉哥唱:“舒克舒克舒克舒克……”潔巴子說:“唱的么東西?你是真結巴?!卑胂某骸跋惭蜓颍姥蜓?,懶羊羊,沸羊羊,慢羊羊,軟綿綿,紅太狼,灰太狼……”輪到高云海,他死活不唱,老吳掐住他的后頸:“不唱就學驢叫!”高云海被逼才唱起來:“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
高云海面無表情地唱完歌,老吳的眼圈紅了,潔巴子哭起來,半夏也哭了,混子和偉哥不明就里也跟著哭,流油也哭了,狗歡最后大哭。那塊“我是吳書青”的牌子,吊在行李架下,牌子沒有哭。老吳在心頭戰(zhàn)栗地喊了一聲:枝子我來了!
到達保定站,潔巴子喊:“快把牌子打出去!”孩子們已經習慣,到站就打牌子,小腦袋集體塞出窗外,齊聲喊:“我是吳書青!”莫名其妙地自豪。
老吳看地圖,得知下一站便是北京西站,孩子們又歡呼起來:“北京,你好!北京,你好!北京,你好!”氣氛濃烈得像一群醉漢向心愛的人求愛。
老吳說:“快見到爸爸媽媽了,我?guī)銈內ハ茨??!?/p>
可是一滴水也放不出來。高云海說:“我經常不洗臉?!?/p>
老吳見過道推來一輛售貨車,花四塊錢買了一瓶礦泉水,倒在毛巾上。半夏說:“好浪費呀!我奶奶要罵死!”
老吳抓過孩子一個個洗干凈,剩最后一點兒水,把自己也擦得煥然一新。老吳有個預感,北京,一定會有枝子,下車就能遇見枝子。于是,他把新衣服換上,精神百倍地扒順亂蓬蓬的頭發(fā),拿出紅繩子。北京西站很大,很多人,都帶了幾千里,莫到北京丟了伢。老吳把伢們捆成串,拴在褲腰上。
147越來越慢,正在做進站的準備,旅客塞滿門口、過道。老吳在前頭挑著膽子,他的前頭是舉牌子的高云海。老吳回過頭:“要是有人掉了,看牌子找回來。牌子寫的什么字?”
孩子們齊聲答:“我是吳書青?!?/p>
到了。北京。
一腳踏上北京的土地,孩子們變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踩死北京的螞蟻,小眼睛東張西望,不曉得這個令爸爸媽媽流連忘返的地方有什么過人之處。半夏說:“這多人哪!要用一百輛火車裝?!眴“土饔褪治枳愕覆恢鹆耸裁?。
老吳喊:“伢們,拿出精神來,我們代表天門,代表湖北,代表江漢平原!我們齊步走,莫踩腳。”他呼地吹起口哨,很有節(jié)奏,一二三四!
老吳喊:“北京!”
孩子們和:“你好!”
其實,老吳也是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到這么大的火車站。他摸不著方向,一個賣盒飯的也沒看見,就跟著人流往外趕。就要見到何枝子,老吳心里像開水沸,他的擔子有力地顫動,屁股后面用紅繩子吊著一串鄉(xiāng)下孩子,神氣地喊著口號——北京你好!有相機照他們,手機拍他們,好多人笑他們,好多人看他們。老吳感到很自豪,他這一風景,令北京熠熠生輝。
過了檢票口,無數接人的小廣告,把出口堵滿?!拔沂菂菚唷边@塊牌子,是天上的明月,一目了然。
遠遠地,老吳聽見鄉(xiāng)音的呼喚:“書青叔!書青叔!”
可惜,老吳一夜沒合眼,眼睛糊了糨糊,只聽見聲音看不清人。半夏突然大聲說:“我看到我媽媽了!”
混子說:“你五年沒見她,你認得她她也不認得你!”
半夏不管,尖聲嘶叫:“媽媽!媽媽!媽媽!”直喊得淚水飛濺。
老吳模糊看到一群人跑過來,他一個也不認得。半夏還在喊媽媽,恨不得把北京西站喊塌才好。有人奔上前,老吳突然攔在孩子們前面,“不許碰孩子!我要檢查身份證!”
一對夫妻趕緊拿出身份證,“我是何半夏的媽媽,我五年沒見到她。”
老吳核實身份,說:“這個是對的,精怪,快認你媽媽。下一個!”
“書青叔,我看到牌子了,我知道是書青叔來了!”不等老吳認出來,流油已經撲到父親懷里,無聲的淚水摔得叭嗒叭嗒響。
潔巴子是第一次見到爸爸,她傻傻地站著,好哭的潔巴子突然笑了。爸爸第一次見到已經十歲的女兒,嗚嗚哭得直抽。潔巴子走上前抱住爸爸,小手擦去爸爸臉上的淚水:“爸爸,親親我呀!”
偉哥領走了,狗歡也領走了,老吳確認混子的父母親后,六年沒有見過父母親的混子便露出混小子樣,兩腿一劈叉,躺在地上,蹬掉鞋子,就地嚎哭打滾。
就剩下最后一個高云海了。老吳把高云海從身后拉出來,送到一對夫妻面前。夫妻倆望著比自己個頭還高的兒子,淚光閃閃。高云海卻怒目而視,小眼睛斜瞪著,腮幫子緊咬著。他已經整十年沒有見過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的影子,還停在三歲的記憶里,那時媽媽頭上挽著花,現在媽媽已經有了白頭發(fā)。他仇恨地盯著父母親,眼睛卻似涌泉,一點點蓄滿淚水,顆顆黃豆樣,從眼眶墜落。媽媽柔柔抱住,“心肝,想你想得會死!”高云海立刻掉進蜜罐,融化,在爸爸媽媽的簇擁下突然仰天大哭:“哇哇哇!我背了狗歡幾千里,我累死了,氣死了,我要掐死他……”
鄉(xiāng)親們拿走自己的東西,老吳只剩下一副空擔子,和一塊“我是吳書青”的牌子。老吳想把挑擔扔在北京,可到處整齊漂亮,沒有地方扔。老吳只好舉著牌子,挑著擔子進了招待所。
十年前,何枝子去北京打工之后,給老吳發(fā)過一個短信,短信只有一個字:等。老吳只看了一眼,便把枝子的電話號碼記在心里。老吳閑下來,睡下來,忙起來,枝子的手機號,就像通往他心里的一根血管,撲撲往外冒血。老吳擬過無數條短信,都寫著,枝子我想你,可一次也沒有發(fā)出去。枝子正在被通緝,老吳如果繼續(xù)跟她聯系,就是知情不報,這是背叛。他一而錯,再而錯,再不能錯上加錯。
老吳洗了澡,想先睡一覺。躺在床上一閉眼,枝子便走到他面前,睜開眼,枝子又不見了。老吳爬起來,睡下去,怎么都不安穩(wěn)。他換了便衣,逛北京城去了。
老吳上身穿新買的粉紅色T恤衫,下身穿新買的純黑牛仔褲,頭發(fā)洗得一顆頭皮屑都沒有,神情憂郁,扮得像個懷春少男。他不曉得往哪里走,有什么好看的,放眼一望,北京城處處美。這空氣,是枝子聞過的,這街,是枝子踩過的,跟枝子同在北京,就仿佛在同一塊麥地里,好香好香。北京人太多,老吳是來找枝子的,他的眼睛越來越糊,看不清楚了。要是這樣找,難。老吳返回去,又把“我是吳書青”的牌子扛出來,他希望枝子能看到他。
老吳舉著牌子,見一條街熱鬧,拐了進去。這里有賣衣服的,賣珍珠首飾的,也有賣吃食的。老吳看前方,模糊一團,只感覺人很多,說不定會遇見何枝子。老吳的心,從進北京城的那一刻,就回到小吳那個歲月,他相信會發(fā)生奇跡。為了奇跡,老吳邊走邊逛,專門挑看女人用的東西。他沿街買了一串珍珠手鏈、兩個有機玻璃發(fā)卡、一個玫瑰胸花、一雙繡了花的白襪子,還買了一串冰糖葫蘆。買冰糖葫蘆的時候,攤主拉著老吳說:“我看過你,在北京報紙上,你帶了很多孩子來探親?!?/p>
老吳驚奇地哦一聲,有點兒難為情。他萬萬沒想到,踏上北京的土地,他就“被新聞”了。一會兒圍來很多小攤主,還有游客,有人問:“你已經下火車了,咋還舉著牌子呢?”有人自主搶答:“你是來找人的吧?”老吳不置可否。有人問:“找你老婆嗎?”還有人問:“找你女兒嗎?”老吳點頭,又搖頭。有人安慰他:“不要急,你上過報紙,她看到報紙一定就知道你來了?!?/p>
老吳的心,燃起更大的希望。逛到街盡頭,沒有遇上十年前的枝子。陽光很烈,糖葫蘆化了,紅色的糖水流上老吳的大指甲,老吳想吮一口,但忍住了,他怕枝子嫌臟。
逛到晚上,也沒遇到枝子,北京城的燈,亮了。老吳的眼睛花成玻璃紙,漂亮的北京城越發(fā)地漂亮。他接到狗歡爸爸打來的電話,要請他吃飯。老吳說不用,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老吳在街頭吃了一碗噴噴香的肉絲面,接著再逛。
夜市賣東西的更多,老吳仍然堅信,會遇到枝子,便又買了一根棒棒糖、一個頭花、一個紅錢包、一管口紅,在睡衣攤前他也看了很久,最后買下一條奶白的半透明睡裙。
有人在他背后喊:“吳書青,你能找到嗎?北京城那么大!”
老吳說:“一定要找到。”
老吳還要往前走,因為前面的人,更多,奇跡一直在他腦海里發(fā)生,一次又一次。他又買了一雙粉紅拖鞋、一盒淡綠色指甲油,還有一把半圓形桃木梳子和一個小巧精致的指甲剪。老吳不時被人認出來,這天,他是北京的新聞。走到街盡頭,收攤了。老吳提著枝子的東西,扛著牌子往回趕,好像枝子等在某個地方。他堅信,枝子也看到了報紙。
找不到回去的路。老吳叫出租車送回招待所。在車上他抱著牌子,神情木訥,北京的哥熱情地問:“您記不住自己的名字嗎?您再想想,您的住址沒記錯吧!”
坐在床上,老吳把枝子的東西拿出來,一樣樣看,哪一樣都令他吃驚。怎會有這樣的情致,買這樣的東西,老吳都不敢相信。北京真好,把老吳變回了十六歲,渾身充滿愛情的力量和甜蜜的想象,美滋滋睡去。
第二天大早,老吳還在睡夢中,鄉(xiāng)音叫醒他,混子的爸爸托他帶兩大包治高血壓的藥給九斤奶奶。老吳以為只有這么多,就收下了。兩人寒暄時,半夏和媽媽來了,也提了一包藥,要帶給半夏有風濕病的爹爹。高云海一家也來了,還是一包藥。不一會兒,老吳的房間擠滿了人,老吳到北京的消息,已經由報紙傳遍北京城。
鄉(xiāng)親們送來大批東西,托老吳捎回家。有北京烤鴨、北京果脯、北京童裝,北京的舊學習資料,說是收廢品收到的,帶回家讓孩子學,還有一大沓照片,都是夫妻的合影,也有一個人照的,背景全是天安門和金水橋,要帶回家給孩子看,叫伢莫忘了爹媽的長相。老吳見這些東西,心里直后悔,要早點兒把挑擔扔掉就好了,鄉(xiāng)親們鐵定以為,他是政府派來的東風汽車,專門拉土特產和藥品的。拒絕的話含在嘴里,幾次想吐出來,都沒說出口。挑擔比來的時候堆得更滿,老吳才說:“我腰子是棉稈做的,挑不起就在火車上賣掉?!?/p>
鄉(xiāng)親們說東說西幾個小時,最后老吳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何枝子怎么沒有東西帶回去?”
鄉(xiāng)親們不知道老吳和何枝子有一腿,混子的媽媽說:“她躲官司,從不與人聯系,不知道如今死到哪里去了。”
老吳不知道在問誰,說:“枝子沒有看到報紙吧?”又淡淡地說,“要是有人見著她,跟她說一聲,官司的事,慶響沒事,活得快活哩,已經原諒她了,要她回家,事情好辦了?!?/p>
等鄉(xiāng)親們走了,老吳趕緊把自己梳洗光亮,他要接著逛,一直逛到遇見枝子。
老吳扛著牌子,這次他上了公共汽車。他四處張望,看車上有沒有枝子;下車時,老吳也張望,看枝子在哪里。更多的人在看老吳,有的猜測他失憶了,有的猜測他在找人,認出他的人,望著他笑。
老吳逛過一個地方,都覺得枝子在前面等他。老吳便癡癡地,一路買東買西,一直到天安門廣場。老吳買的東西裝了兩個塑料袋,一走嘩嘩響。第一次看到天安門,老吳要照張相,這是他一生的念想。攝影師要老吳站中間,老吳操著生硬的普通話,大聲說:“金水橋這頭是枝子的位置,誰都不許占。”
一天很快逛沒,奇跡沒有發(fā)生。午飯后,下過幾滴雨,把老吳的牌子打濕了?!拔沂菂菚唷蔽鍌€字都流下黑墨跡,像眼淚珠子。老吳幾次想撥打心里藏的電話號碼,其實,十年過去,躲官司的女人,會十年不換電話號碼嗎?老吳知道自己心里藏的,是個空號,可這空號他舍不得忘記,是開在他心里的,永不凋謝的花朵。
逛到晚上回來,狗歡的爸爸等在門口,他們正在排隊給老吳買回程票。說趕上大學生放暑假,排一天隊,沒買到臥鋪,明天再派人排隊。老吳沒找到枝子,也不想馬上回,說:“不慌。”
送走狗歡的爸爸,老吳坐著,悶。給枝子買的東西堆成小山,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總之,他是一定要回程的,枝子還是大海里的那根銀針。
老吳坐不住,飛奔下樓,找公用電話,把心里的號碼倒出來,打給枝子,就算是空號,老吳也要努力一次。老吳撥電話時,手一直哆嗦,那一串數字卻像鞭炮一樣,一顆顆炸響,震耳欲聾。嘟嘟幾聲過后,天哪!十年過去,這個電話竟然是通的,老吳嚇得掛斷了。
話機沉默著,老吳卻聽出來,枝子的手指正在往回撥。枝子的手肉肉的,手背上有十個奶窩窩,果然,話機響了。老吳把手藏到身后,突然他感覺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見。他閉眼、甩頭,甩好幾下,才把黑暗甩開,再見光亮。他要接電話,是枝子為他留了十年的電話。他伸手去接,可眼前又黑了。他摸到話筒,貼到耳邊卻聽到一片忙音,那部話機仍然響著,他錯拿了話筒。枝子催著,老吳想把忙音話機放回去,可是摸幾下都沒有摸到。枝子還在催,老吳聽到枝子說:書青,我們去麥田里看月亮吧!
書青的眼睛,這才亮了。拿起話筒,一個女人問:“你是吳書青?”
老吳以為是枝子,鼻子一酸,“是!是!”就哽咽了。
細聽,老吳才知道,接電話的人,不是枝子,是枝子打工時的一個好朋友,名叫春蘭。春蘭說:“這電話,枝子給你留的,留十年了。你真狠心,從來沒有打過一次。”
老吳無語。老吳偵查枝子的行蹤,智力超群,反問:“為什么等了十年,接電話的不是枝子?”
春蘭有點兒生氣:“你見到枝子,她自會告訴你?!?/p>
春蘭把枝子的下落告訴老吳,春蘭說:“你到安定門乘803公交車,再轉947路或者9路公交車,到九里山,就找到她了。”
老吳不知道九里山是什么地方,總之,找到枝子的下落,老吳的心,萬里晴空。他把悉心記下的路程,喜不自禁地拿出來,反反復復,看。老吳暗喜,偵查方向沒有錯。他的魂牽夢縈的枝子,就在北京。
回到招待所,老吳把枝子的東西摸了看,看了摸,就像送出嫁的女兒。把東西細心放在枕邊,老吳閉眼睡,卻朦朧聽見枝子說話:“送你兩只大白兔,你就養(yǎng)著吧!”老吳坐起來,笑幾聲,又睡下。枝子又說:“我肚子里有一肚子兒子?!崩蠀怯肿饋恚中?。天微亮,老吳模糊睡著,枝子又說:“你從麥地里穿進來,神仙都看不到你?!崩蠀切π蚜恕E榔饋?,把枝子的東西一樣樣整理好,擺在床上,出神地看,直看到月亮移到西邊去,再也不回來。
月亮,還剩半個,跟幾顆星星一起,不肯隱去。老吳開始穿衣服。先穿上他特意為見枝子買的新衣服,照鏡子,覺得稚嫩,不像老吳。又換成新警服,又照鏡子,覺得嚴肅。老吳穿了脫,脫了穿,最后他決定穿上警服,到處扣嚴實。這枝子,喜歡一件件地扒呢!
老吳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五米之內,幾乎看不清人臉。于是,臨出門時,他還是扛起牌子,枝子是可以看到他的,老吳不想錯過,也不能錯過。老吳就快失明了。
坐上公共汽車,天上的星星才慢慢退去。車過高樓大廈,過紅墻綠瓦,過勃勃生機的學校,過立交橋,過建筑工地,老吳突然看到一塊麥地。麥子,早熟過心,黃燦燦變成灰蒙蒙,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像北京城的幾塊霉臭豆腐。老吳聽說過,北京有沙塵暴,種麥子,只是防沙。麥子熟了,沒人收割,漚在地里,漂亮的、豐滿的麥子,只是北京城里一片凋謝的花朵,零落成泥。老吳心疼,為麥子,那風情的麥子。
轉車時,老吳見路邊有水果攤,草莓,又大又紅,托著秀氣的綠葉,宛如他與心愛的枝子,他情愿是那片片兒的小葉子哩!
老吳又買了草莓,又嬌又嫩,恨不得捧在手心。東西太多,兩只手已提不下,他肩上背著送給枝子的禮物,兩手提著送給枝子的禮物,包括他的心,他的人,都是來誠心誠意送給枝子的。他是一只滾向枝子的雪球,越往前,愛愈濃。
車,依然往前開,車上的人越來越少。老吳顧不得誰上了,下了,老吳的心,只在天上飛翔。終于,只剩下老吳一個人時,車到站點。老吳下來,放眼一望,老吳愣住了,竟然是——
一片公墓。
難道,枝子,她……
老吳茫然很長時間,腦袋里開了花。他再次確定,是實實在在的公墓。老吳突然明白,接電話的不是枝子,那是因為,他的枝子,已長眠在公墓里。
老吳反應過來,渾身掛著禮物,扛著牌子,跌跌撞撞往前走。枝子,枝子,我來了,我來了呀!老吳熱淚飛濺。
從小小的天門來,老吳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公墓,進去,找不到方向,不知道枝子住在哪一個石碑后。老吳找,四處找,淚眼找,喊著找。枝子,枝子,我來啦,你在哪兒?老吳舉著牌子,給墓碑們看,可是枝子的墓碑,認不出他。
老吳的眼睛浸在淚水里,他一輩子似乎都沒有流過這樣多的淚,幾乎看不清腳下的路。一個個墓碑,整齊排列著,現在,他們都是枝子的鄰居。老吳腳下絆了,絆了好幾次,東西摔了,摔了好幾次。老吳爬起來,撿起來,又掛在身上。這,都是枝子的,一個都不能掉。老吳竟然相信,愛,能讓枝子起死回生。
最后跌的一次,老吳把草莓摔破了。他一個個仔細撿起來,抬眼見一墓碑,便問:“你知道枝子住哪兒嗎?”墓碑不語。老吳又問:“告訴我枝子住哪里?”聲嘶力竭。
老吳不氣餒,在公墓找啊找,喊啊喊,足足兩個小時,沒有一塊墓碑可以回答。老吳的眼睛,連亮光也看不見了。雖然,東邊的太陽燦爛升起,已將墓地照出一片金黃。
老吳撞到一個石碑,草莓又滾落一地,這一次,袋子破了。老吳坐地上摸,摸到一個,老吳鄭重地說:“枝子,給你的!給你的啊!”老吳摸啊摸,終于他的手摸到一塊石碑,他使勁閉上眼,再睜開,老吳的眼睛又亮了,映入眼簾的是墓碑上的字,刻著何枝子。
這,就是枝子。這塊泥土,這塊碑。
老吳相信,枝子是活著的,因為枝子的墓碑,讓他的眼睛復明了。
老吳把枝子的東西擺一圈,枝子的墓前,開了一個百貨商店。那些閃爍著愛情光彩的小禮物,沐浴陽光,尤其是枝子的發(fā)卡,閃閃發(fā)亮,在太陽底下。
老吳突然掩面哭了:“枝子,我給慶響做了……十年工作,他答應原諒你,要你回去,所里,也是這個意思。你的地,我托一組的四平,一直給你種著,連年種。我經常去看,給你買肥料,買種子,地長得很好,麥子都熟了,麥地里,好香,好香。”
枝子,其實是聽不到的。老吳仍然說:“你的田,冬天和春天種小麥,夏天和秋天種棉花,一年四季,那地里都有大大的,月亮。”
老吳說:“門前那塊地,種……包菜,一年四季,春天和夏天是白包菜,秋天和冬天是綠包菜,能賣錢?!?/p>
老吳再說:“現在村里人都改種甘藍,貴。我也給你……改了?!?/p>
老吳一邊說,一邊撫摸枝子的墓碑。老吳這才看見墓碑上的字,給枝子立石碑的人,是她的女兒。
原來,枝子有了女兒,枝子結婚了。這十年,都是老吳剃頭挑子一頭熱。老吳的心,突然摔成碎片。他千里迢迢坐著火車到北京,尋找的愛情竟然是煙花一瞬。
回到招待所,他想想又給春蘭打電話。老吳堅定地問:“枝子,是怎么死的?”
春蘭說:“她逃案子藏在北京,見著警察就害怕。在廠里打工時,來了一群警察,枝子以為是來抓她的,她翻過窗戶想躲到廁所去,不小心踩空腳,掉下去,在八樓?!?/p>
老吳咽下悲痛,春蘭沒再說話。老吳很想知道枝子到北京以后的生活,她結婚,生孩子,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春蘭不知道他所想,說:“枝子給你留了電話號碼,是要你來抓她歸案的,她只能讓你一個人抓回去,因為她逃跑時,是你放跑了她。她說你是公安局的人,公安局饒不了你,要你得表揚??上阈奶?,一直沒來?!?/p>
老吳的眼淚掉下來,“我……我,我從來沒有想過抓她歸案。我給慶響家挑水,做小工,說好話,我花了十年時間,已經把案子擺平了?!?/p>
春蘭說:“我不知道。枝子的墓地,是廠里賠的錢買的,她女兒叫麥子,養(yǎng)在我這里,沒戶口,上不了學。我想帶回老家去讀書,只是,我家窮,在山里,沒有學校。要是再等不到你的電話,我就把她送孤兒院了?!?/p>
老吳大聲說:“她應該有父親?!?/p>
春蘭說:“我不知道。既然你來了,你把麥子帶回去吧,麥子要上學。麥子說,她有個舅舅,在京山雁門口?!?/p>
有的。枝子有個哥哥,京山有個雁門口。
春蘭又說:“我總得給孩子找個歸宿吧!好好的一個孩子,天天想回家?!?/p>
老吳掛了電話,想到養(yǎng)在別人家,沒有歸宿的麥子,他立即給混子的爸爸打電話,馬上買兩張回程票?;熳拥陌职终f:“大家都在請假,要陪你看長城哩!”
老吳怔怔地:“我找到何枝子的女兒了,她要快點兒回家?!?/p>
從北京西站到武昌的火車是晚上21點06分的Z11次列車,明早7點01分到站。派去排隊的鄉(xiāng)親們還是沒有買到臥鋪票,老吳執(zhí)意急著走,狗歡的爸爸高價買回兩張座位票。臨走這天,老吳的晚飯很豐盛,是鄉(xiāng)親們在出租屋里自己做的,都是天門蒸菜,蒸肉、蒸魚、蒸茄子、蒸波菜、蒸豆莢,老吳做出開心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吃,其實,他的嘴,吃蜜糖都覺苦。這時,老吳接到短信,說麥子已經到達火車站。
北京,燈火通明,美不勝收的街,只有繁華。鄉(xiāng)親們搶著挑擔子,一直把老吳送到火車站。那塊牌子,鄉(xiāng)親們說已經用不著,就留在招待所了。臨走時,老吳回頭看過幾眼,“我是吳書青”五個字,已經被撕破,揉了,幾個小團滾在門后。老吳的心抖索幾下,這是老吳打出的愛情牌,他輸了。
到約定的地方,老吳見到椅子上坐著一個小姑娘,正在看手機。老吳打電話,是十年前刻在心里的那個號碼。果然,小姑娘的手機響了。她回過頭,她的眼睛,像枝子一樣,又大又黑,額頭也如枝子,又寬又亮,還有她的鼻子,和枝子一樣,挺拔秀氣,只有嘴巴不像枝子,有點兒厚,有點兒大。這張嘴和她尖尖的下巴,讓老吳有點兒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就是麥子。
麥子回頭看見老吳,他正四處張望,沒見到送麥子的人。麥子說:“是我!”
Z11次列車是起點車,旅客還在陸陸續(xù)續(xù)上車,老吳和麥子已經坐好了。老吳問:“麥子,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麥子說:“我媽說他姓天,叫門,叫天門?!?/p>
老吳說:“那是一個地名,不是人名。”
麥子說:“是的,我媽媽說了,他叫天門。我回去就可以見到他了。”
老吳心里好一陣痙攣,他突然悟出,麥子是沒有父親的。
火車啟動了。麥子第一次坐火車,她趴到窗戶邊,小臉兒貼在窗戶上,火車向前滑動,滑出北京西站,越來越快地向前、向前,北京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快速往后倒。麥子望著窗外,依依不舍,眼淚漫出來,爬滿小臉。火車向前,北京往后。麥子默默地流淚,小肩膀抖動著,像永遠的別離,那樣地悲傷。
老吳心軟,攬過她,“麥子,回家好好讀書,再考到北京上大學,你生在北京,你是北京姑娘?!?/p>
麥子說:“不是,我是天門人。媽媽活著時就說,要我回家讀書,北京的大學分數高,我們天門一年也考不了幾個。媽媽說,考不取也不要急,在家學種田,種小麥,種棉花,挑擔子,做蒸菜。她說天門的月亮又大又圓,四季分明,過長了就知道,要比北京好一百倍?!庇痔鹦∧槪靶←?,真是香的嗎?”
老吳的眼淚都快流出來,說:“我們的麥田,香死!我們的地,平展展的;我們的港,清亮亮的;我們的江漢平原,可以驕傲自滿。北京有什么?就是有普通話?!?/p>
麥子擦把淚,悄聲嘆氣:“北京就是好。有天安門,有毛主席,有立交橋,有長城,有頤和園,有外國人,有奧運會,有北京大學,還有……天門老鄉(xiāng)。只是,北京再好,也容不下我??!”
老吳說:“到天門你就有北京老鄉(xiāng)了?!?/p>
乘務員來查票。老吳拿票時,眼睛突然又黑了。他拍頭,他甩頭,他撞頭,眼睛沒有再亮。老吳摸索著,可是他無法對付黑暗,一下慌了手腳,摸出一把錢和票,叫:“麥子,快找火車票!”
麥子把火車票揀出來,交給乘務員驗過票。麥子望著老吳的臉,老吳的眼睛直愣愣睜著,眼珠子似乎也不會轉動。麥子的小手在他眼前晃幾下,老吳沒有絲毫反應。麥子扳過老吳的臉,伸出兩根手指頭,“這是幾?”老吳不說,想捉住麥子的手,麥子沒躲,老吳也沒捉到。麥子又伸出一根手指頭,“這是幾?”老吳看不見,五十五年的光明突然離去,老吳不能接受。他想哭,嚎啕大哭,連帶著哭枝子的那一份,一起,狂風暴雨般哭出來。麥子安慰說:“您別著急,明兒早上太陽曬曬就好!”
老吳點點頭,眼淚卻從眼角流出來。麥子給他擦淚,那柔軟的小手指,滑過他的臉頰。老吳忍不住,把這只小手拿在手心,竟然是,骨肉一般的感覺。
老吳問:“麥子,你幾歲了?”
麥子說:“九歲?!?/p>
老吳在心里一盤算,枝子走了十年,她走的那時,并沒有麥子,她到北京的第一年就生下麥子。
老吳說:“麥子,你沒有爸爸嗎?”
麥子說:“有,在天門。我媽媽說,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p>
老吳的淚水一股股往外涌,那骨肉感覺讓老吳明白,枝子的女兒,為什么叫麥子。在逃亡路上,獨自一人,守衛(wèi)愛情的,是枝子。他在心里說,枝子,書青一輩子沒哭過,現在書青把一生的眼淚都獻給你!老吳淚流不止,麥子用毛巾擦呀,擦呀……麥子說:“你別傷心呀,眼睛是可以治好的。我們的火車正在路過麥田呢!好大好大的麥田,我都聞到了,麥子是香的,麥香呢!”
火車轟隆隆奔馳,黑暗中的山山水水、橋梁涵洞,漆黑。麥子攥著老吳的手,“你不能亂跑哦!我去趟衛(wèi)生間?!?/p>
老吳站起來,“我送你?!?/p>
麥子說:“我自己可以找到?!?/p>
老吳抓住麥子的手,不放,“不行,我要保護你?!?/p>
麥子微笑,牽老吳的手,穿過道,往車廂外走。老吳心里暗暗記著走過幾排座位。火車搖晃,許多旅客在過道上睡,麥子走在前,叫著:“叔叔,請讓一讓!謝謝!”“阿姨,請讓一讓,謝謝!”麥子漂亮的北京話在前面開路,老吳不免想起,來時帶來的七個孩子,他們吵、鬧、瘋、跌跌撞撞,他們不懂得使用謝謝,他們自由自在,天性渾然,而麥子的謝謝,卻飽含滄桑,他,心疼。
兩人趔趄走出來,老吳說:“麥子,把北京忘了吧!”
麥子說:“春蘭媽媽也要我忘了北京,我偏不!北京生下了我,養(yǎng)育了我,憑什么要讓我忘記!”
兩人站在過道上等衛(wèi)生間空出來,老吳聽見有人喊:“水啦!水啦!面啦!面啦!”是售貨車推來了,不一會兒又聽見:“手電筒,要不要?鐵路專用,買個回家送孩子,便宜啦,十塊錢?!庇致犚姡骸案邫n絲襪,十塊三雙!”
他聽見聲音,卻不知售貨車從哪里來,售貨車撞到老吳,麥子護住他,很生氣,“他看不見!他看不見!”
回到座位,老吳張開懷抱:“麥子,你睡我懷里。”
麥子聽他的話,靠在胸懷,暖。
老吳說:“閉眼,睡?!?/p>
麥子閉上眼。老吳的淚水,叭嗒叭嗒,濕了麥子的頭頂。
火車咣當咣當,飛快地跑,有人開窗,風吹來,老吳抱緊麥子,在黑暗中,老吳驕傲地說:“北京姑娘吹不得風!”
火車進一個站,走了。又進站,又走了。老吳的黑暗,從眼睛爬到心里,他摸著、絆著走出來,摸進衛(wèi)生間,鎖好門,他摸到不銹鋼的火車墻面,先前看不見時,撞幾下就好了,他相信還能撞好。老吳太想看見,不是為了看到太陽月亮星星和光明,他就是想看麥子,端詳她,仔細地,一個毛孔都不漏過,以慈愛的、父親的目光!老吳在火車墻上撞頭,撞得疼痛欲裂,但這與光明比起來,與父愛比起來,算得了什么!
老吳很失望,他還是看不見?;貋淼臅r候,老吳摸得很順利,感覺所有陌生的旅客都主動給他讓道。他感覺自己像個領導,像個重要人物,感覺錢所長開著警車給他開道,總之這種暢通無阻讓他心里敞亮。他不知道,他額頭上的鮮血,正順著臉膛,蜿蜒流下來,嚇壞了旅客們。
老吳坐回位子,麥子醒了,她看見老吳臉上的鮮血,大叫:“您撞傷了,流血了!”
老吳用手摸,果然粘手。麥子用濕毛巾擦血跡,老吳乖乖坐著,麥子不知老吳的心。擦了血跡,麥子把挑擔里的紅繩子系在老吳手上,“系您一只手,系我一只手,不管您去哪兒!”
老吳咧嘴笑了。
火車向前、向前!老吳手上系著紅繩子,他不時摸摸,繩子的那一頭,是麥子。
天大亮,火車進站。麥子不許解開系在老吳手上的紅繩子,怕老吳走丟。他們挑著擔子,推著箱子,挽著紅繩子,從武昌火車站,跌跌撞撞走出來。
坐車,回天門。
轉車,回張港。
再轉車,回五組,那是老吳的家。
下車,陽光火球一樣猛烈,麥子扳著老吳的臉,“太陽在南邊,快曬曬!看見太陽了吧!”
曬了,老吳也沒看見。他挑著擔子,麥子牽著他的衣服角,警服已經磨出白毛邊,扣子也掉了兩顆,胡子也長了滿臉,頭發(fā)里還有撞傷,眼睛已經瞎了。昨夜里下過雨,田野里散發(fā)著清草香、樹葉香、泥土香,樹上的鳥兒喳喳叫,田里的耕牛哞哞叫,院里的公雞喔喔叫。老吳深深吸口氣,又清又香,宛如麥田里枝子的發(fā)香。淡淡的農藥味兒也飄在空氣里,棉花已經打藥水了,她們在茁壯成長。這條路,老吳走了幾十年,腳步平靜、舒緩。
麥子突然大喊:“棉花!棉花!”這是北京來的麥子,第一次見到棉花。老吳淺淺一笑,棉花開了,老吳看不見,那些紅的、綠的、白的花朵,依然是,豐收的花朵。
老吳磕磕碰碰往前走,挑擔上下顫,有人喊:“書青,你回來了!這是誰家的丫頭?”
麥子回應著:“爺爺奶奶阿姨叔叔嬸嬸?!?/p>
鄉(xiāng)親們說:“哎喲,是個北京女伢哩!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哩!”
麥子扯扯老吳的衣服角,老吳不用看也知道,麥子,回家,是何等地幸福與榮光。
走到回村的路上,老吳的腳步越發(fā)穩(wěn)健,擔子在肩上跳躍,村民們奔走相告,書青回來了!書青回來了!
責任編輯/季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