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一條活著的“恐龍”
“殺戮”。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書寫過這兩個字,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單獨面對它、凝視它、接近它,甚至無意間觸摸到它,從而,使我感到震驚、顫眎和恐怖。
因為這兩個字,我必須面對無數(shù)個幽靈的目光,無論他們生前是善是惡是屬無辜還是咎由自取。這兩個字只是隔斷他們生命的界碑。
當(dāng)然,不僅是歷史。當(dāng)我站起來,環(huán)視這個世界,便覺得“殺戮”如一條龍,一條尚未死亡和蛻化的恐龍。你能聽見它暴烈的號叫,嗅到它血腥的呼吸。而且,它從歷史里一直走到陽光下,看它那健壯的軀體、囂張的氣焰,大約還會繼續(xù)生長,頑強地活下去。
難道這就是命運?地球,自有生命以來,人類,自有記憶以來,殺戮就一直發(fā)生著。去翻翻任何一個部落、民族或國家的歷史,都能看見殺戮留下的骸骨和廢墟,都能聽到詛咒或歌頌殺戮而留下的傳說和詩篇。
為了證明我這想法的正確,朋友聲明要送件禮物給我:一具帶有青銅箭簇的骷髏。他說,那是兩千多年前那場著名的長平之戰(zhàn)的物證。
紙上談兵,一個盡人皆知的成語,觸發(fā)了我的靈感,使我下決心去一次那片古戰(zhàn)場。我的心情那時很像去非洲大陸探險的生物學(xué)家們;不過,我想觸摸的是一條“恐龍”,而不是獅子或犀牛。
重說長平之戰(zhàn)
這是一次著名的戰(zhàn)役。
著名,不是因為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為后人提供了可供參考的軍事價值。著名,是因為這是一次大殺戮,至少有四十多萬個生命(《史記》認定是四十五萬人)被血淋淋地砍殺、或活埋在長平大地上。
無論日月如何交替,無論雨水怎么沖洗,也無論霜雪怎樣覆蓋,歷史的紙頁總揩不干那血跡——只要輕輕一刨黃土,嶙嶙白骨便跳了出來,刺人眼目。
兩千兩百多年過去了,當(dāng)我在這些尸骨坑前徘徊的時候,依然可以感到古老傷口愈合的艱難,感到一陣陣驚心動魄的戰(zhàn)栗。
我的陜西同鄉(xiāng)司馬遷先生在《史記》里,以簡潔犀利的筆觸,敘述了這一場戰(zhàn)爭,才讓人們得以知道發(fā)生在晉東南黃土大地上的這一場血案的原委。依著王國維先生的考證,大約是在公元前99年,司馬遷被漢武帝殘暴地施以宮刑之后,才絕了功名之望,靜心以鐵筆寫史。如此算來,那時距發(fā)生在公元前260年的長平之戰(zhàn),也已一百六十多年矣。
當(dāng)司馬遷把一片片在火上炙烤過的竹簡擺在漆案上,伏身用竹筆蘸上朱漆,一字字記下這些慘痛的事件時,“殺戮”二字是不是也在深深地戳痛他的心?盡管這樣的馳殺已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但畢竟這回是“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呀!是所有殺戮中最野蠻、最瘋狂的紀錄。我從“挾詐而盡坑殺之”之中,能體味到太史公掩壓不住的憤慨!司馬遷說:“趙人大震!”為之大震的,又豈止趙人!天下如何能不震!歷史如何能不震!就像兩千兩百多年之后的我,仍然為四十五萬個冤魂震顫。難道這是歷史發(fā)展中的必然過程嗎?真的,功業(yè)和英名,土地和權(quán)勢,一定要用血去澆鑄嗎?也許,古人會說:瞧,瞧,多么愚蠢的問題!
秦昭王四十五年,也就是公元前262年,秦國一拿下韓國野王這個地方,就斷了上黨的通路。韓國的國君一想,既如此,還不如將上黨一并給秦國算了。誰知上黨郡守馮亭和老百姓一商量,卻說:秦國這樣步步緊逼,韓國哪里是對手,還不如將上黨歸了趙。趙國如果接受上黨,秦必怒,一定會攻趙。這樣,趙一定會親近韓國,韓趙為一,就可以擋住強秦。
這馮亭是個肯動腦子的人,早看到了后果。其實,趙國的國君孝成王也清楚此事的利害。自古就有“上黨天下脊”之說。偌大一個上黨,地闊民阜,確實太誘惑人了。
趙孝成王找了他的兄弟平陽君、平原君來商量,到底要不要上黨。平陽君說:我看別要了,接受了上黨,秦國必不罷休,禍大于得!而那位以養(yǎng)食客而出名的平原君卻連連搖頭,說:憑白無故得一城,這便宜不占白不占。
趙國得了上黨,郡守馮亭也被封為華陽君。這自然讓秦國恨得咬牙!長平之戰(zhàn)的禍?zhǔn)掠纱吮阍赂?/p>
只過了兩年安生日子,公元前260年,秦國就派左庶長王龁來攻取上黨。上黨的老百姓便向趙國逃去,趙國為了安撫上黨的百姓,也將軍隊向前推移,駐在了長平。趙國率兵的是名將廉頗。
從這一年的四月到六月、七月,秦趙發(fā)生了幾次小規(guī)模戰(zhàn)斗,都是趙國失利。廉頗老謀深算,一看不是秦軍對手,干脆堅守壁壘,任你秦軍怎么叫戰(zhàn),就是不出壘迎擊。廉頗心想,秦軍遠道而來,勞師遠征,供應(yīng)也不齊備,肯定是想速戰(zhàn)速決。趙軍在自己的國土上守壘,天時地利人和,都有利長守,等敵人疲了、困了,給養(yǎng)匱乏了,再戰(zhàn)不晚。
廉頗在丹河以西的山嶺上筑起五十多里的壁壘,又在丹河以東的山嶺前挖下百里長的溝壘。這些溝,深可兩丈,寬及三丈,多數(shù)溝里又聚有丈把深的水,真可謂固若金湯。至于長平的城墻,也都重新修筑。軍民們先將泥土火上蒸過,再行夯實。長平城堞,也就銅澆鐵鑄了一般。
廉頗又屯集糧草,廣挖水井,而且在長平城下挖掘出可通馬車的地道,以備進退或補給之用。廉頗要把長平打造成刀槍不入的龜甲,讓你秦軍縱有鋒牙利爪,也難以剝開。
在力的較量中,趙國雖是弱者,卻以堅守擋住了強秦的猛攻。
力不能勝,便是謀的較量。
秦國的反間之計于是得逞。丞相應(yīng)侯范睢使人行賄千金給趙王,說:秦國并不怕廉頗,廉頗暗里已投降了秦國,秦王正在咸陽給他造別墅哩。秦國其實怕的是馬服君的兒子趙括。
輕信往往源于不自信。趙王一聽這話,心里似乎明白了,難怪廉頗這么長時間堅守不戰(zhàn),原來已有二心。既然秦軍害怕趙括,何不以趙括替下廉頗這老家伙呢!
這趙括是個十足的夸夸其談之人。一部兵書,被他讀得滾瓜爛熟,便自以為是軍事天才,天下無敵了。知孩子者,莫過于爹娘。趙括的老爸趙奢本來就是趙國的名將,多次帶兵擊敗秦軍,被趙王封為馬服君。趙奢說:打仗的事,只憑嘴說不行,紙上談兵,萬萬使不得。趙奢去世之前,給老伴留下話,說是趙王以后要用趙括將兵,可千萬使不得,一定得去勸阻。
如今,果然趙王要用趙括替代廉頗。趙奢夫人便去極力勸阻,可這趙王已中了秦人的反間之計,一門心思鉆了牛角,哪里肯聽規(guī)勸。
廉頗謝任,離開他精心建筑的壁壘溝壘,心中怏怏不快,百姓對老將也是戀戀不舍。為了紀念廉頗,他走過的地方,至今還留著舊名?!叭住保f的是廉頗把帥盔、鎧甲、戰(zhàn)靴脫下分給送行百姓的地方?!皳Q馬”,說的是廉頗用一匹普通的馬換下他慣常的坐騎,以避士兵的迎送,盡速趕回邯鄲去。
趙括上任,一改廉頗“堅守”之策為“迎敵”,一門心思只在功利,怎么能察知秦軍暗暗稱幸?對于趙括的出戰(zhàn),秦將白起不張聲色,先誘其入圈,假裝敗走。趙軍不知是計,步步緊跟,結(jié)果,被秦軍兩萬五千人斷了后路,又有五千騎兵絕了趙軍回壁壘的可能。這就是常說的“口袋戰(zhàn)”。趙軍被一分為二,裝入口袋,又切斷糧草后援,進退不得。
直到九月落霜,整整四十六天,趙軍在這口袋里,人無糧,馬無草,先是殺馬而食,后是人人相食。趙括幾次突圍都被擊退,最后組織敢死隊,一沖出來,就被秦軍弓箭手射殺,人頭掛上了高桿。四十五萬趙軍群龍無首,一并投降了白起。
白起心想:當(dāng)初上黨已經(jīng)歸秦,但是你們卻不愿服秦而歸了趙;如今,見大勢已去,你們又說降秦。趙國的軍民反復(fù)無常,如不殺盡,以后還會作亂。殺!
司馬遷寫這一節(jié)十分簡略:“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
長平之戰(zhàn)至此結(jié)束。趙國敗給秦國的不是兵,而是計,不是力,而是謀!不過,趙國有這樣愚蠢的國君,亡于秦也是遲早的事情,不值得為之同情和悲傷,只是四十五萬生靈,活活被斬殺坑埋,讓人不能不為之扼腕唏噓!
想那兵敗之日,寒風(fēng)吹扯著墜地的軍旗,殘傷的馬匹掙扎在溝壑荒野,隨處可見斷劍殘戟,投降的士兵面目憔悴,傷口汩汩流淌鮮血,呻吟呼叫之聲傳之四野;戰(zhàn)死的則相互枕藉,深埋于荒草之間。另一邊,是戰(zhàn)勝者秦國的兵士厲聲的呵斥,腰間馬前掛著累累人頭,也正鮮血淋漓,這是他們進爵請賞的證物。
斜陽慘淡,號角嗚咽,到處是腐尸的腥臭和鮮血的腥膻。不過,對于久戰(zhàn)沙場的兵士,這已是慣常的氣味,他們麻木的嗅覺,對這些刺激早已無動于衷。
千年之后,唐代那位早夭的著名詩人李賀到了長平,偶而撿到一枚綠銹斑斑的箭頭,摩挲良久,怦然心動,寫下《長平箭頭歌》以懷古。詩中寫道:“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血翎金竿雨中盡,直舍三脊殘狼牙。”到了宋代,這一片古戰(zhàn)場還不曾恢復(fù)生機,宋代詩人魯文在《經(jīng)戰(zhàn)地》中寫道:“長平爭戰(zhàn)地,黯慘無人耕。戰(zhàn)士報國死,寒草迎風(fēng)生。沙飛賊風(fēng)起,晝黑陣云橫。未持天下帚,何以掃攙槍?!?/p>
趙國兵士抵御強秦侵略,自然是為“報國”;秦王掃六合以統(tǒng)天下,對中國歷史的發(fā)展也有推動。真是此亦一道理,彼亦一道理。只是可憐了四十多萬生靈,瞬間成了冤魂,誰人為之評說!兩千多年之后,枯骨已成黃塵,誰復(fù)想過那些血肉之軀,當(dāng)年如何捧在父母掌上,入得深閨夢里。只一夕,雄赳赳氣昂昂的出征,竟是永不相見的死別!
不過,我要去長平看看,不是為了憑吊誰人,只是為了好奇。這一段鮮血淋漓的故事,雖然早已風(fēng)干成陳跡,卻使我內(nèi)心涌起一股激情,我想親手去摸一摸埋葬四十五萬生命的泥土。
撫摸兩千年前的枯骨
五月的太陽,明晃晃閃耀在頭頂。塞上的夏季,并不很熱。路旁的楊樹,圓圓的葉片,嘩嘩地在樹梢細語,為風(fēng)傳些流言。光點一閃一閃,像是女子隱藏在眼睛里的笑意。前幾日一場雨,讓草莖伸直了許多,輕輕搖曳在去年枯萎了的草堆上。
天藍。地黃。山躍。溝長。
這便是昔年的古戰(zhàn)場嗎?或者說,這就是那四十五萬趙兵冤葬的古墳場嗎?
我走進一個叫作西溝的地方。對面起伏的山丘,一座最高的饅頭般的山頭,叫將軍嶺。據(jù)說是當(dāng)年廉頗登上去觀察地形,調(diào)軍布陣的地方。山坡上,亂蓬蓬地長著一些灌木。近處的山坡,不知何年辟成梯田,也不知耕種了幾代,如今黃土朝天,期待著夏播。
我不想再去追思那一場戰(zhàn)役的成敗。軍事家早就把這里的地形地貌描在圖上,趙軍秦軍的營壘、進退、回轉(zhuǎn)也早已以紅線、藍線在戰(zhàn)例圖上畫得分明。
我想和兩千多年前的死者來一番對話,探知在殺戮之時遺留下的人性之謎。
從河谷的平原上走過來,一路上,“三軍”、“箭簇”、“三甲”、“換馬”……深深烙印著歷史痕跡的村名,永遠都是一種提醒,讓人難以忘卻發(fā)生在這一片土地上的故事。
向?qū)Р粫r給我講述,箭簇村里曾經(jīng)如何撿到一堆堆綠色的青銅箭簇;永錄村村民挖房基時,怎樣挖出一堆堆沒有頭顱的古人的白骨。這一切,都是那場戰(zhàn)爭的佐證。沒有頭骨的骨骼,以及仍然死死咬著枯骨的箭簇,加倍書寫了那一場戰(zhàn)爭的殘酷。
爬上山坡,只走了二三十米遠,我們便拐到左邊的田里。從圍在路邊籬笆的一個缺口處,我們走進一片梨園。梨園的主人是一位老年的農(nóng)民,正在田地的另一邊用鋤頭粉碎著干燥的土坷垃。一只家犬臥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看見我們過來,那農(nóng)民住了手里的鋤頭,打量了一陣。狗也半支起身子,向這邊望了望。然后,干活的,仍然干他的活;睡覺的復(fù)又臥在那土地上。大約是他們看慣了這樣來來往往的訪客,已沒有多少讓他們驚奇的東西了。
梨樹葉子濃濃密密,果實小得藏在葉里難以分辨。在一棵梨樹下,插著一個簡陋的木牌,上邊寫著兩行字:“山西高平長平之戰(zhàn)——第一號尸骨坑?!边h處,還躺著二號坑、三號坑的牌子。我的腳下,是一小片不曾開墾的荒草地,像是刻意保留下來的。我低頭久久望著腳下的荒地,想尋覓些什么。究竟尋覓什么?我說不清。
向?qū)дf,1996年初,農(nóng)民在這里耕種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尸骨坑。后來,考古專家們到這里進行了初步發(fā)掘、考證,找到上百具殘缺、散亂的骸骨,其中還雜有刀幣、箭簇、頭盔殘片等等。專家們認定這里就是被秦軍殘殺了的趙卒尸骨坑。
偶爾的泄露,讓人們窺察到了深埋兩千年之久的地下秘密。
我退到荒地的坡坎下,蹲下身來,用手挖那虛虛的黃土,突然一根骨頭跳了出來。這一管寸把長的枯骨,骨色已有點兒變黃,骨髓已成一孔空洞,內(nèi)中塞滿著泥土。是腕骨吧?也許是脛骨?我端詳著,難以定論。但我肯定這是一位趙國士兵的骨殖。
吹去那骨上的塵灰,我又掏出紙巾擦那骨上的污垢。從那細嫩的骨節(jié),我猜那士卒一定是位血氣未盛的少年。一陣憐憫之意于心中油然而生。這里不會有他的頭顱,秦兵鋒利的銅刃早已砍下它用以領(lǐng)功請爵去了。
莊子去楚國的路上,碰見過一顆骷髏,便用馬鞭敲了敲那枯骨,問他是誰:是貪戀生命,失卻真理成了這樣;還是遇到亡國大事,被刀斧砍殺,滾落在這里?或者是干了壞事,無顏以見父母妻子兒女,羞愧而死;抑或是罹患饑寒災(zāi)禍而死;當(dāng)然也可能是享盡天年,壽終而死。
好做夢的莊周,頭枕骷髏而睡,那死魂竟托夢給他,和他探討人之死生。骷髏說:你說的都是活人的憂患,累得很,人死之后沒有你那么多想法。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無能過也。
莊子不信,說:如果重新給你骨肉肌膚,還你父母妻子知交故舊,你干不干?
骷髏卻很擔(dān)心,說:你這不是讓我放棄快樂,重受人間之苦嘛!
這是莊子的寓言,顛倒了死生,以死亡之樂說人生之苦。
如今我的掌心,只托著小小一段枯骨,無耳以聽,無口以訴,我很想知道他的家鄉(xiāng)在趙國什么地方,是自愿還是強迫進了軍伍。當(dāng)被斬殺之時,可有過戰(zhàn)栗、恐怖、喊叫或哀鳴?
想想看,四十五萬人馬,瞬間成了秦軍刀下之鬼!這是中國有史以來記載下的第一樁特大血案。數(shù)十萬年輕士兵的血,被青銅或鐵質(zhì)的箭簇、刀劍、戟戈,決破肌肉之堤汩汩流淌出來,匯聚成河,浸潤了這一片永遠難以渴止的土地。
我默默地揣測著,斬殺這么多活潑的生命,需要多少刀斧,多少劊子手,多少面血不軟的心腸?
那些日子,長平大地上,混合著人血的,是絕望的掙扎吶喊和呻吟,是刀斧砍殺時的嘭嘭作響,是鎬鋤挖掘墓坑時,金屬與石塊刺耳的摩擦。
血腥、陰霾之氣,混合著塞上早到的寒風(fēng),彌漫了廉頗老將構(gòu)筑的城壘溝壕。生命的脆弱與無奈,在戰(zhàn)亂中真是比不上一只蟲蟻!
我想把那一段枯骨帶回去,這不能算作是文物,我愿它是人類對自身殘忍罪行控訴的一段證詞。詩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杀内w國,萬骨雖枯,豈見將軍“功成”!
明明記得將那骨頭用紙巾細細地卷了,放在書包里,回到家中,翻遍書包,卻不見骨頭的蹤影,你說怪也不怪!兩千多年了,那一片荒坡,或許早已成了士卒們不愿離開的故土。留在那里,就愿他們在那里安息吧!
從骷髏廟到杜郵劍
唐人李華歷經(jīng)安史之亂,宦海浮沉,一片士子之心,早已傷痕累累,他的那一篇《吊古戰(zhàn)場文》讓人讀后,不禁潸然淚下。
如今,我站在長平這古戰(zhàn)場上,目之所及,竟是枯枝新綠,華舍初建;孩子歡樂的跳躍,女子清脆的歌唱。車來車往,拉載的俱是物資的豐盛與勞作的繁忙。除了我們這些刻意尋古的人,沒有人再想起他們的屋旁,甚至腳下,就是當(dāng)年的古戰(zhàn)場,就是曾經(jīng)白骨歷歷,流血飄杵的斷魂處。
不過我的心緒仍然難以離開李華那些沉重的詞句:“尸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蓜傺栽?!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fēng)漸漸?;昶墙Y(jié)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目及“荼毒生靈,萬里朱殷”,“枕骸遍野”,李華痛心地呼喊:“功不補患!”
只是為了區(qū)區(qū)一塊上黨之地,秦軍忍殺四十五萬降卒!秦王為了自己的霸業(yè),暴戾如此,讓現(xiàn)代人實在難以理解。也許,這只是我的儒生之見,婦人之仁。統(tǒng)一天下的英雄,對此會不屑一顧。我想,如我生于其時,被坑殺的命運是絕對逃脫不了的。
戰(zhàn)國七雄,爭來爭去,爭的是土地。他們深知草木枯了可再生,牛馬無了還會再有,人如草木,亦似牛馬,斷了可以再續(xù),如果多了,且有異心,尚不如無。而土地是不會生長的,失去就沒有了。有了土地,就可以有一切,蓋宗廟、起殿堂、植嘉木、種菽麥、養(yǎng)牛馬、掘金銀、繁子民……人賤而地貴,殺生以掠地,戰(zhàn)爭因此而頻仍。
這就是趙國四十五萬降卒必死的邏輯。
看完永錄,我們驅(qū)車前往谷口。
當(dāng)時,秦趙兩軍合起來有近百萬人駐扎長平一帶。所以,這戰(zhàn)場東西南北方圓約有六百里地。一條名為“丹河”的河谷就在山下,應(yīng)了這河名,殺戮的血水,真使丹河成了“丹朱”一色。
谷口是一個村名,進村之路,尚是千百年未變的土路。路邊一條小溪,雜陳著卵石,有水在石間流動。車到村頭,有幾位婦女在溪邊洗衣,看著車輛,她們也并不覺得驚奇。車子拐進一座山坡上的小院,停了下來。
小院左邊依山立著一座二層小樓,門外掛著年級標(biāo)牌,顯然是一座小學(xué)。小院正面,是一個年代并不久遠的露天舞臺,地上雜亂地放著些木椽、磚石,表明昨夜這里曾經(jīng)有過戲劇演出。果然,有一個鄉(xiāng)間唱落子戲的劇團正在這里活動。不時有一兩位打扮入時,與這鄉(xiāng)間氛圍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女子從我們面前招搖而過,落子劇團的演員也。
小院的右邊是一座寬敞的廟宇,進去一看,廢寺坍塌,門窗盡毀,是座五福廟。當(dāng)年的香火也許還盛,如今卻是蛛網(wǎng)懸空,荒草蘺蘺??上菑R廊上的木雕刻得極為生動鮮活,或龍或獸,也只在風(fēng)吹雨淋中慢慢毀去。
這小院、小廟,正建在谷口頭顱山腳下。
谷口,原來叫作殺谷。長平之戰(zhàn)時,是秦軍坑殺趙國降卒的又一個重要地方。因為叫“殺谷”,血腥了一些,人們改叫“谷口”。后來,又改名“省冤谷”,以示對那些冤死魂靈的反省,但過于文雅,又不上口,仍以谷口傳名。
頭顱山,據(jù)說就是當(dāng)年被殺趙軍的頭顱堆積而成。秦軍按殺斬的人頭多少論功行賞,這里也許是清點登記頭顱的地方。頭顱山高不及五十米,出小院門左拐,拾級而上,山頂一座寺廟,叫骷髏廟。
傳說這山、這廟與那位寵幸楊玉環(huán)的風(fēng)流皇帝唐玄宗李隆基有關(guān)。
李隆基登基之前,曾擔(dān)任過潞州別駕一類小官。那時,長平正在治下。雖說已歷風(fēng)雨千年,長平古戰(zhàn)場時時仍可見離離白骨,夜里尚有幽幽磷火;抑郁之氣,風(fēng)吹不散。李隆基于是動了惻隱之心,將這堆積趙軍頭顱的山包命名為“頭顱山”;又令人在這頭顱山上建起一座寺廟,揀最大的骷髏封為鬼王,予以供奉。于是廟為“骷髏王廟”,四時八節(jié),上些香火,以安四十多萬冤魂。
小廟十分簡陋,很像一家民宅四合院。正面三間,供奉的泥胎已殘毀不辨,兩邊的廊房也空落落一無所有。大約是幾經(jīng)焚毀,又幾經(jīng)重建。一方清代的重建碑上,仍稱頌李隆基此舉“仁及白骨”,說建此廟以平冤魂抑郁之氣,有利生人;而且,四十余萬人僅得一廟供奉,也不為過云云。
不管傳說如何,可以看出人們對降卒被斬充滿著同情和不平。
戰(zhàn)事難以說清,但是人性的同情卻并不在于功業(yè)的成敗。
這谷口村的一脈清清流水,也似應(yīng)著人心,可以做成一種上好的豆腐。谷口人把這雪白的豆腐切成方塊,又用文火加以烘烤,命之為“白起肉”,寓以食白起之肉以解殘殺趙卒的心頭之恨。只食其肉,還不解恨,再把細細的豆腐渣調(diào)成作料,吃時涂抹在豆腐上,叫“白起腦”。
我在長平的賓館里就餐時,主人特意安排了這一特色食品讓我品嘗。豆腐上抹些香香咸咸的豆腐渣,嚼起來自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千年以來,傳之不衰,其中仇恨白起殺戮的意義漸已淡退到其次,人們的口腹之欲是食品得以傳承的主因。
谷口人得益了這仇恨傳說,幾乎家家戶戶都做這“白起豆腐”,現(xiàn)時竟成了這村子重要的致富手段。每天,都有數(shù)量不少的“白起肉”、“白起腦”送進城里的大小餐館。
白起,一個在山西人眼里十惡不赦的劊子手,竟因人們的仇恨而名傳千古。
可是在陜西,在白起的家鄉(xiāng),白起因不凡的功業(yè)遭秦王嫉恨,蒙冤而死,深得民間的同情與紀念。
《史記》上記載,長平之戰(zhàn)第二年,秦軍繼續(xù)進攻韓國、趙國。韓、趙怕了,就請說客蘇代花錢買通秦國丞相范睢,離間白起。蘇代說,白起這么大的功勞,將來必然封為三公,在你范睢上邊。你不如不讓他再去打仗立功了,韓國、趙國都愿與秦“割地以和”。后來,秦國派五大夫王陵再攻邯鄲受挫,正逢白起有病,不能領(lǐng)兵。待白起病愈,秦王要他重新領(lǐng)兵伐趙,白起卻推辭說:秦軍雖然破了長平,但兵卒也自折過半,國內(nèi)已經(jīng)空虛。“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yīng)其內(nèi),諸候攻其外,破秦軍必矣?!鼻赝跄睦锟下犓?,繼續(xù)派兵圍攻邯鄲,結(jié)果魏、楚合兵數(shù)十萬攻秦,使秦軍遭受重大傷亡。白起說:不聽我的話,看看怎么樣!秦王再請白起領(lǐng)兵,白起稱病不干。秦王一氣,將白起罷免成了“士伍”,大約相當(dāng)于如今的班長,而且將他趕出國都咸陽。
白起出了咸陽西門十里,到了一個叫杜郵的地方,秦昭王和范睢與群臣商議,說白起出行之時,心中不快,口有牢騷,算了,讓他死去吧!便派人送了一把寶劍,命白起自裁。白起手握著劍,仰天長向:我白起怎么得罪了天,落此下場。又低頭一想,說:我應(yīng)該死,長平之戰(zhàn),趙兵降者數(shù)十萬人,都被我詐而坑之,這就是該死了。說罷引劍自刎。
司馬遷對白起的死寄予同情,寫道:“死而非其罪,秦人憐之,鄉(xiāng)邑皆祭祀焉?!?/p>
史書雖然這樣記載,作為同鄉(xiāng),我卻一點兒不知有過祭祀白起之事,顯然,秦人的同情沒有晉人的仇恨來得深遠和長久。
白起之死,司馬遷以為“死而非其罪”,就是說,即便是坑殺四十五萬趙軍,也是國家行為,而非白起之罪。何況,這一次白起又是拒絕去打邯鄲,雖說違了君命,卻并非無理。
把長平之仇記在白起身上的人高興了,白起的死地杜郵也隨之出名。明代詩人李濂寫下的《頭顱山》云:“頭顱山下合秦軍,稚子坑降獨不聞。落日沙塬重回首,長平云接杜郵云?!焙茫 伴L平云接杜郵云”,似乎是一因一果,一報一應(yīng)。金代詩人梁鏜的一首七律《留題長平驛》后四句這樣寫道:“日暮悲風(fēng)噎丹水,夜深寒月照頭顱??煨那лd杜郵劍,人所誅耶鬼所誅?!倍培]一劍,讓其快心千載,豈不知白起也是悲劇角色,想他內(nèi)心關(guān)于殺戮當(dāng)是極其矛盾。如無悔心,繼續(xù)領(lǐng)兵征殺,最終封為三公,也可榮華富貴,終老戶牖,不至于引劍而亡,遂使杜郵出名。回頭無岸!帝王的霸業(yè)要緊,容不得他仁慈心軟!
白起,這位眉縣鄉(xiāng)黨,一生功績卓著,殺人無數(shù)。粗略統(tǒng)計:秦昭王十四年,為左更,攻韓、魏于伊闕,斬首二十四萬。秦昭王三十四年,攻魏,拔華陽,去芒卯,虜三晉將,斬首十三萬;與趙將賈偃戰(zhàn),沉其卒二萬人于河中。秦昭王四十三年,攻韓陘城,拔王城,斬首五萬。長平之戰(zhàn)最烈,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
其間,還有爭城奪地,多次戰(zhàn)斗,必有斬取,而未計其數(shù)目者。這么粗粗一算,被白起領(lǐng)兵斬殺之?dāng)?,?dāng)在百萬左右,實在是太可怕了!
如果當(dāng)時也有一個聯(lián)合國,也有一個戰(zhàn)犯審判法庭,將白起推上審判臺,讓趙人將其控訴,讓秦人為其辯護,不知會是什么結(jié)局!即便說“歷史是公正的”,也難以在此作出準(zhǔn)確的評判。
白起,一個以國家名義進行殺戮的英雄,或罪人!一個讓仇恨和同情都持續(xù)了兩千多年的名字!他構(gòu)成了一出壯烈與悲愴,兇殘與懦弱交織而成的歷史劇。
當(dāng)這一幕歷史劇被世俗化之后,便是一聲回響在飯館酒肆間的清脆呼叫:“翠花,上白起肉!”
還我頭來!
關(guān)云長走麥城中了吳軍的埋伏,生生被擒,又不肯向?qū)O權(quán)投降,被孫權(quán)推出斬了首級。《三國演義》里寫關(guān)公雖死,游魂不散,蕩蕩悠悠來到當(dāng)陽玉泉山找到普凈長老,大聲呼喊:還我頭來!
見是關(guān)云長索頭,普凈便說:將軍為呂蒙所害,大呼“還我頭來”,然則顏良、文丑、五關(guān)六將等眾人之頭,又將向誰索耶?
古代戰(zhàn)爭,殺來斬去,要取的就是對方首級?!度龂萘x》寫到第九十二回張苞、關(guān)興援救趙云,“一彪軍殺到,為首大將持丈八點鋼矛,馬項下掛一顆人頭。云視之,乃張苞也”。另“一彪軍從外吶喊殺入,為首大將提偃月青龍刀,手挽人頭。云視之,乃關(guān)興也”。
這是小說,為寫英雄萬馬軍中取人首級如囊中探物,必定有顆人頭在手。其實,史實也大致如此。單是《史記》所載,從公元前364年與三晉之師戰(zhàn)于石門,到公元前245年攻打卷這個地方,有斬首記錄的十九次戰(zhàn)爭中,秦軍共砍掉了一百八十多萬顆人頭——
秦獻公二十一年(公元前364年),“與晉戰(zhàn)于石門,斬首六萬”;秦孝公八年(公元前354年),“與魏戰(zhàn)元里,斬首七千”;惠文王七年(公元前331年),“公子昂與魏戰(zhàn),斬首八萬”……秦武王四年(公元前307年),“拔宜陽城,斬首六萬”;昭襄王六年(公元前301年),“庶長奐伐楚,斬首二萬”;次年,“擊楚,斬首三萬”;十四年(公元前293年),“白起擊伊闕,斬首二十四萬”……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白起破長平,殺卒四十五萬……
這一筆賬,算的只是秦軍的功勞賬。其實,歷次戰(zhàn)爭,秦軍被敵人斬首者也不會在少數(shù)。長平之戰(zhàn)后,白起說:“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nèi)空?!比绱?,要將作戰(zhàn)雙方被斬首者數(shù)字相加,怕已遠遠超出兩百萬了。
據(jù)史學(xué)家估計,秦初全國人口不過兩千多萬。兩百多萬無頭之士如果盡像關(guān)云長呼喊“還我頭來”,其聲必會響如雷陣,大地為之搖撼,江河為之激蕩,天地人間則永無寧日了。
趙軍四十五萬顆頭顱已堆積成山,兩百萬顆將如之何!讓人觸目驚心,難免毛骨悚然。
殺頭,叫“斬首”。頭顱,叫“首級”。取人首級,叫“梟首”?!笆准墶敝Q,始于秦,因其為“首功之國”,士卒論功行賞,憑的就是斬下的人頭。魯仲連義不事秦,說:“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
商鞅變法,論首級而行賞,同樣激發(fā)了秦軍殺敵的積極性。在《商君書》里,這一切有著明確的規(guī)定,每個士卒、每一級軍官,都有取敵首級的指標(biāo),很像是“崗位責(zé)任制”、“按件計工”。
《商君書》“境內(nèi)第十九”中是這樣規(guī)定的:五人設(shè)屯長,百人設(shè)一將。作戰(zhàn)時,百將、屯長所率軍隊如沒得到敵人首級,就要殺百將、屯長的頭。得到三十三顆敵人首級,算是完成任務(wù),可以各進爵一級。圍敵城鎮(zhèn),斬敵首級應(yīng)在八千顆以上,算是完成任務(wù)。野戰(zhàn)時,斬敵首級兩千顆以上,算是完成任務(wù)。斬下的敵人首級,須示眾三天,加以核實。三天之后,將軍核實無誤,就授勛加爵。如果所取首級是敵人甲士,就賜爵位一級、賞田一頃、宅地九畝,還可以到軍隊和行政部門去當(dāng)官。
商鞅在這里把人頭物化、量化,當(dāng)成了或賞或罰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在兵士的眼里,敵人的頭顱,已不再是血肉之軀的生命要害,那上邊的眉目口鼻也不是傳情達意的工具,一顆頭顱,只是一塊黃金,只是一級官爵,只是一座華舍,只是一片田園,只是一道人生榮華富貴的晉身之級。士兵上陣,要的只是敵人的頭顱。士兵,像是殺人斬首的機器!
商鞅以重賞激發(fā)士兵的卻是滅敵之時的功利之心。為功名利祿殺人,勇猛里雜著私念,貪欲中裹著兇殘。物化和量化,淡化人性,強化野性,使同情和憐憫之心為之泯滅。
四十五萬鮮活的生命,已經(jīng)放下了武器,已經(jīng)舉手投降,卻逃不脫被斬首的命運。這是因為要是讓這些人活著,讓這些代表著財富與榮華的頭顱安然地長在頸上,在欲火中燒的秦兵眼里,無疑是一種浪費!斬殺俘虜,也就不足為奇。
我能想象出那些士卒們,在長官們來核實人頭時,心中的歡樂和喜悅。血淋淋的人頭,散發(fā)著血腥之氣;五官眥裂,白骨外露的人頭,被一顆顆從腰間摘下,放在長官面前,一一清點著數(shù)目。已經(jīng)沒有嘔吐,沒有恐怖,甚至沒有內(nèi)心的不安。首級少的,只后悔自己動手慢,想著下次戰(zhàn)斗如何先人一步,多多砍些人頭;首級多的,則決心下次有更多的獵獲。
戰(zhàn)爭打來打去,無休無止。從春秋戰(zhàn)國到秦漢、三國時期,全國差不多總有占人口10%的人在當(dāng)兵作戰(zhàn)。田園荒蕪,疫病流行;戰(zhàn)死者,身首異處,拋尸他鄉(xiāng);生者亦是多傷多病,食難果腹,難免一死。建安七子中著名詩人王桀在《七哀》中寫道:“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曹植則說:“家家有死人,室室有哭聲;或一門盡斃,或舉族滅亡”。
面對這些殘酷的殺戮,有良心的思想家,都渴望著以仁、以愛治理這個世界。
墨子在《兼愛》中描繪出一種兩千多年之后我們?nèi)栽跒橹畩^斗的人類美好前景:“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zhí)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多么美好的世界,可是要達到這種境界,又何其難也!
孟子在《梁惠王篇》里和梁襄王的對話坦言了他對殺戮的厭惡。
梁襄王問:天下怎樣才能安定下來?
孟子說:統(tǒng)一才能安定。
襄王問:誰能統(tǒng)一呢?
孟子說:不愛殺人(不好戰(zhàn))的人能統(tǒng)一。今天,所有國君都是愛殺人的,如果有一個不愛殺人的國君,天下的人哪個不伸著脖子等他來統(tǒng)一?
可是,統(tǒng)一天下的卻是秦,是一個好戰(zhàn)、兇殘、草菅人命的王朝。
歷史,把另一副嘴臉亮給了人們。
殘暴者的功業(yè)
二月,我們選了最寒冷的日子到了塞上。我們要去參觀一座城,準(zhǔn)確地說是一座古城留下的殘垣斷壁——統(tǒng)萬城。
這是一座讓筑城者為之自豪和夸耀的城,也是一座讓中原王朝聞之心驚肉跳的城。
從靖邊縣出發(fā)彎彎轉(zhuǎn)轉(zhuǎn),車子在冬日的寒陽與冷風(fēng)中奔波。當(dāng)車子碾著積厚的黃沙,爬上一面山坡時,吭吭地叫了幾聲,終于“扒窩”了。我們只好下了車子,讓空車去“自救”。
站在山坡上,低頭一看,一彎清亮亮的河水,正閃動著綢緞一般的光芒。這是無定河。早被古代詩人寫進詩句里的河?。 翱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黃沙。碧水。藍天。白骨。
古代戍邊之人,金戈鐵馬,在這里征戰(zhàn)過多少次,留下悲壯的故事與詩句,留下絕望的思念與鄉(xiāng)愁。站在這空曠的荒原,一種悲愴的氣氛會怦然聚攏而來,難免使人思接千古。
前邊不遠,就是那座統(tǒng)萬城了。
古老的城垣已經(jīng)塌圯,那些被風(fēng)蝕人毀的頹墻,老得像是搖落了牙齒的牙齦。你只能從史料去認識那昔日的輝煌。
公元407年,那位自稱是匈奴一族的赫連勃勃建立了大夏王朝。六年之后,赫連勃勃集十萬之眾開始在這里建城。
據(jù)說,當(dāng)時這里并非草木稀疏,而是臨廣澤而帶清流,水豐草美,很適合游牧之民放牧馳馬。赫連勃勃說他走南闖北,未見過這么美的地方。
五年之后,塞北立起了一座城,一座在史冊上堪稱壯麗、雄偉的城。城分內(nèi)外廓城、東城西城。考古學(xué)家測得東城周長兩千五百六十六米,東垣七百三十七米,西垣七百七十四米,北垣五百零四米,南垣五百五十一米,城基厚十米。西城與東城差不多大小,城基厚約十六米,加上馬面墻,可達三十米。城基由石灰、粘土和沙子混合垛成,千年之后,仍然堅硬如石,可以磨刀。
赫連勃勃想在這里統(tǒng)一天下,君臨萬邦。叫統(tǒng)萬城,正表明著他的野心。
五年時間,十萬之眾,想想看,建這樣一座城,需要多少材料,需要多少糧食的供給!這里遠離榆林,更遠寧夏;不事農(nóng)耕,僅靠放牧,十萬民工的吃喝,怕已不易解決。如此大之工程,讓現(xiàn)代人來建筑,也是困難多多!
竣工之日,當(dāng)時的胡方回父子寫下《統(tǒng)萬城銘》,炫耀城之華美雄壯:“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隱日,崇墉際云,石郭天池,周綿千里。”說城之獨特超過咸陽,勝過洛陽,城內(nèi)的建筑又極其豪華,“華林靈沼,崇臺秘室,通房連閣,馳道苑園,可以蔭映萬邦,光覆四?!?。其中所藏,盡奇珍異寶,“九域供以金銀,八方獻其珍寶”。銘文夸張地說“斯蓋神明之所規(guī)模,非人工之所經(jīng)制”。
這類文人文辭,難免夸張以取媚邀寵。但史載,統(tǒng)萬城確實不凡,赫連勃勃在這里斂聚的財富實在不少。公元427年,即在赫連勃勃死后第二年,魏主拓跋燾攻占了統(tǒng)萬城,掠得馬三十余萬匹,牛羊四百多萬頭。
大夏,一個短命的王朝。統(tǒng)萬城,卻是讓中原王朝難安枕席的一座建筑。
五百年之后,大宋王朝為防羌族據(jù)城作亂,便毀城移民,把這座雄偉建筑留給了風(fēng)沙,一任風(fēng)蝕沙掩。直到千年之后,才在清朝道光二十五年被榆林太守徐松發(fā)現(xiàn)。如今,游人在城間空地上還能看到殘碎的瓦礫磁片,走在頹廢的城垣上,還能感受到那城的高大、堅實和牢固。
這是那支叫作“匈奴”的古老民族留在大地上的、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唯一建筑??墒牵?dāng)人們推開歷史之門,認識這位叫作赫連勃勃的人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宏偉的手筆原來是一位世所罕聞的殘暴者的大作。
赫連勃勃是匈奴單于冒頓的后代,血管里卻因漢高祖的嫁女和親政策,同時流有漢人的血液。他的祖輩直到父輩都從漢姓劉。由于家族爭斗以及與北魏的戰(zhàn)爭,赫連勃勃十一歲時就成了孤兒。后逃到甘肅,被人收養(yǎng)。赫連勃勃長到十五六歲,已是十分英俊魁偉的少年,幫助莫奕于鎮(zhèn)守高平(今寧夏固原)。莫奕于見這小伙不錯,又將女兒嫁給了他??伤f萬沒想到,在這張英俊的面孔下邊,竟是一顆豺狼之心。公元406年,赫連勃勃率兵以打獵為名,殺了岳父,試了試刀。第二年便自稱天王大單于,改姓了赫連氏。
為了把一座統(tǒng)萬城修得固若金湯,赫連勃勃要求筑城之土要經(jīng)過火蒸。傳說他每日領(lǐng)人手執(zhí)鐵錐刺墻以驗是否堅固。刺進一寸,便謂不堅,要殺筑城之人;如刺不進去,又要殺制錐之人。以同樣的謬理監(jiān)造弓箭鎧甲,如箭能射入甲,便殺造甲之人;如箭射不進甲,就殺造箭之人。反正怎么都得死人!
《晉書》里說,赫連勃勃兇暴好殺。他常常坐在城上,身邊放著弓刀,看有不順眼的,抬手便一殺了之。下屬有敢用不悅目光看他的,便挖眼珠;有敢對他笑的,就撕開他的嘴唇;有敢諫言的,先割掉他的舌頭再砍去腦袋。史書說:“夷夏囂然,人無生賴”。
真是殺人之惡魔,嗜血之豺狼!
赫連勃勃為筑統(tǒng)萬城,前后殺死了數(shù)千名工匠。如此愛好殺戮的人,窮兵黷武,殘害無辜,也就是必然的了。下邊是赫連勃勃的“戰(zhàn)績”——
征伐南涼,殺人過萬,掠百姓二十七萬;與后秦戰(zhàn)于定陽,活埋將士四千多人;攻打杏城,活埋士兵兩萬人;攻打上洛,殺五千人;攻打陰密,殺萬余人……
在公元的第一個千年里,前五百多年,幾乎沒有平靜過。刀光劍影,揮來舞去,都在百姓的頸上飛旋,滾落的人頭,難以數(shù)計;馳奔的馬蹄,也都踩踏在百姓的身體、田園之上。人們活得何其艱難!或被殺戮,或遇疫病,或逢饑荒。曹操的《蒿里行》清楚地記錄下慘狀和哀痛:“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
打開史冊,便見殺戮、白骨、傷口。
公元311年,西晉東海王司馬越死了。大臣王衍帶領(lǐng)官員到東海郡去送葬,在苦縣被石勒的隊伍追上,圍而射之,晉軍十萬余人無一幸免,死尸相踐相積如山。
拓跋猗盧攻打晉陽,擒斬了守將劉豐,史載,“伏尸數(shù)百里”。為了慶祝勝利,猗盧把死尸之血肉陳列在壽陽山展示,以至于整座山都變成了紅的。
石勒的侄子石虎更是殘滅人性,每到一處,屠村屠城,無分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殺”、“坑殺”、“斬首”……
歷史不提供細節(jié)和情節(jié),多的只是過程和數(shù)字。數(shù)字為后來的統(tǒng)計學(xué)家提供了依據(jù),可那又是多么粗略的數(shù)據(jù)?!叭f”,“十萬”,“數(shù)萬”,“數(shù)十萬”?!叭f”之后的數(shù)字卻被略去,似乎“千、百、十、個”已不值一提。或者,都是一些可以忽視的生命。還有一些戰(zhàn)爭,只寫了戰(zhàn)于何處,并不計數(shù),那些可憐的死者,連為統(tǒng)計學(xué)家提供數(shù)字的權(quán)利都失去了。
生命如此不被重視,這在數(shù)千年的中國歷史上是有傳統(tǒng)的。
十多年前,我有機會到了意大利。在一座建于山頂上的古老教堂里,我有幸俯視了一片開闊的墓地。那里數(shù)以萬計的白色十字架在殘陽碧草里刺人眼目。同行的朋友說這里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最后的一次戰(zhàn)斗。那是一次殘酷的激戰(zhàn),盟軍與法西斯軍隊在這里結(jié)束了最后一役,死者上萬。戰(zhàn)后,人們把這些尸骸一一聚攏在這里,那些十字架上,刻寫著死者的名字。他們是歐洲人、美洲人、非洲人,可能還有亞洲人。敵對的雙方,都安靜了下來,像一群酣然入睡的孩子,共同享受著美麗陽光的照射和甜美夏風(fēng)的吹拂。
那時,我突然感到這里像一盤終于終止了廝殺的“棋局”。那些曾經(jīng)被撥動得馳來奔去的“棋子”結(jié)束了疲憊。戰(zhàn)爭,永遠退出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噩夢!關(guān)于英勇抑或兇殘;關(guān)于光榮抑或恥辱;關(guān)于歡樂抑或痛苦;思考,已遠他們而去,都留給了活人,留給了后人,留給了如我這樣的不速之客。泥土掩埋了他們,歷史也掩埋了他們!
只有輝煌的勝利和失敗的慘烈,飄浮在歷史的長河上,關(guān)于“殺戮”的扭曲嘴臉,誰還會看得見?
啊!歷史!
夷族與株連
秦國有兩個悲劇性人物,也是歷來頗具爭議的人物。先是商鞅,后是李斯。
無商鞅,秦?zé)o以強國;無李斯,秦?zé)o以強權(quán)。
商鞅本來是衛(wèi)國人,名公孫鞅。聽說秦孝公要發(fā)憤強秦,希望天下賢士來輔佐,如果真有好計,果能強秦,愿意分疆裂土給他,共同治理國家。商鞅循聲而去,帶著好幾套方案要說服孝公。先說王道,后說賢道,秦孝公聽著昏昏欲睡。于是商鞅拋出霸道治國的理論,以重罰重賞,不法古,不循禮,實行變法。這一回秦孝公動了心,幾天幾夜,如逢知己,說個沒完沒了。
既是霸道,就得有威嚴。有一次太子犯了法,商鞅說,上邊犯法,也得處置,只是太子不可施刑,就將他的老師公子虔動了刑,給另一個老師公孫賈臉上還刻了字。后來,公子虔又犯了法,商鞅按刑法,將其鼻子割掉了。
由于商鞅的變法,十年之后,“秦國道不拾遺,山無盜賊,民勇于公戰(zhàn),慎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商鞅從此名聲大振,封十五邑,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孝公死后,他的兒子惠文王即位,他的那位被商鞅割了鼻子的老師公子虔一伙就告商鞅謀反。結(jié)果,“秦人攻殺之,車裂以徇,盡滅其家”。
再一個是李斯。李斯是楚國人,先在呂不韋的門下當(dāng)食客。當(dāng)韓國人鄭國想以疲國之計勸秦修建水利之時,秦人覺得外國來的人都是為了私利害秦國的,就下了逐客令,讓他們都滾回去。李斯自然也在被逐之列。李斯不服,就上書秦始皇,歷數(shù)逐客令的不當(dāng),批評逐客令不過是為淵驅(qū)魚,資助敵國,給寇兵擴大人馬,為強盜送去糧食。
秦始皇被說動了,廢止了逐客令,重用李斯。這時,有一個天下奇才韓非子,不被韓王重用,也想到秦國謀一官職。李斯出于妒忌,給秦始皇進了讒言,把韓非子下了獄,結(jié)果韓非子自殺而死。最不可寬恕的是李斯上書秦始皇:“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有偶語詩書者棄市。”焚書坑儒自此而始。
后來到了秦二世,趙高專權(quán),忌恨李斯,就進言說李斯的大兒子李由作三川太守與強盜勾結(jié),又離間二世說李斯身為三公,權(quán)比皇帝都大。秦二世把李斯下了獄,“論腰斬咸陽市,夷三族”。
商鞅、李斯的悲劇震痛千古,后人用來說事,皆以為其二人因為施行新法,受到抵制,冤屈而死,由此得出所謂改革者都無好下場的結(jié)論。
我想,這二人都是才華蓋世之士,也是永存爭議之人。明代李贄在《藏書》里,將商鞅劃在“疆主名臣”第一位,將李斯劃在“才力名臣”第一位。清嘉慶年間紫陽朱子憫專錄、宜興朱語村節(jié)補的二十四卷本《歷代名臣言行錄》卻不收商鞅和李斯。這本號稱集兩千余年間“價藩碩輔,藎忠義烈,名儒師傅,布衣巾幗,凡有關(guān)世道人心、學(xué)問經(jīng)濟者,靡不畢載”的巨著,偏偏不收商鞅、李斯。顯然,這不是因其功不夠高,才不足大,而是腐儒心存偏見。
但話說回來,二位的改革,殺戮太甚,深深種下惡果。
商鞅“臨渭論囚,渭水盡赤”。而且,后世株連殺戮,由他諫議而生。商鞅變法,“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不告者與降敵同罰”。一人有功,眾人同賞還可以,一人有罪,眾人連坐,就是濫殺無辜。商鞅臨死之前,哀嘆自己“作法自斃”;其實,這株連之法,不僅累及他的全家,而且還殃及兩千多年以來的許多無辜之人。
李斯被夷三族,自然也是商鞅之孽。李斯落此下場,明代學(xué)者李贄評論為:“李斯殺人眾多,應(yīng)受此報?!币稽c兒不予同情,認為這是種豆得豆,種瓜得瓜。
商鞅車裂以徇,全家盡斬,確實太慘。倘無刻骨之恨,不至于毒辣如此。中國人自古復(fù)仇主義思想根深蒂固,回報一定要加倍或數(shù)倍才肯罷休。
李斯則更慘,攔腰一刀,被砍斷在咸陽街頭,如是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也還罷了,三族何罪,也都被夷。
夷三族,始于秦,且始于變法,所謂“法初有三族之罪”。何謂三族,詞典注釋為“父族、母族、妻族”。父族,即爺爺、爸爸、兒子、孫子,這一干兄弟姐妹、伯叔姑侄直系親屬。母族,當(dāng)為姥爺姨舅及舅表兄妹。妻族,自然是岳父岳母以及妻子的兄弟姐妹一伙。若是小戶人家,這三族人數(shù)還不會太多,倘是世家子弟,家族興旺,三族下來恐在百人之上。
這叫剪草除根,斷子絕孫,要讓其永不萌生。如此論罪行刑,既為深仇大恨所驅(qū),也是心存憂患恐懼。擔(dān)心如讓一人漏網(wǎng),將來得勢,復(fù)仇之慘烈,必會十分可怕。
不僅三族,在《明清刑律服制圖》里,還規(guī)定有戶滅“九族”,這株連就更深遠。所謂九族,就是以犯罪之人自己為本位,直系親屬上推至四世高祖,下推至四世玄孫;旁系親屬,則推至三從兄弟,即以族兄弟,再從兄弟、堂兄弟,同為高祖四世之孫,一個不留。
不知株連之法是否因為用起來痛快,斬殺盡意,一直被延續(xù)了下來。
漢開國元勛韓信、彭越,被呂后誅殺之后都被夷了三族。彭越更慘,被砍了頭懸在洛陽示眾,還被煮成肉醬。
當(dāng)然,呂后殘害忠良,諸呂擅權(quán)胡作非為,最后也不會有好下場。誅滅諸呂,又是一場以血換血的斗爭?!跋げ吨T呂男女,無少長畢斬之”。
“悉捕”。捕了多少?“畢斬”。又斬了多少?史未詳記。但呂氏是當(dāng)時的望族,仗著呂后,以外戚得勢,炙手可熱,位高權(quán)重,人丁興旺。似這種無分男女、長幼,一網(wǎng)打盡,定然不會是個小數(shù)目。
“株連”傳衍至清代,發(fā)展到極點。滿清立朝之后,為鞏固政權(quán),大興文字之獄。吟詩作文稍有“清風(fēng)”、“明月”之類不恭之詞,就可能被斬首抄家,且其殘忍駭人聽聞。
順治時代,浙江富戶人家瞎子莊廷鑨,以“左丘失明”自詡,花錢購得明故相國朱國禎的書稿《明史概》,又請人增寫了亡國之君崇禎朝的事件,更名為《明史輯略》。1655年,也就是順治十二年,莊廷鑨病死,他的父親莊允城,大約是為了紀念兒子的這一番“修史”的苦心,便請人為這《明史輯略》寫了序文,莊廷鑨的岳父朱佑明出資將書刊印行世。為了感謝參與此書工作的人,書里都將有關(guān)人士的名字一一輯錄書后。
《明史輯略》說的是明朝歷史,且有崇禎舊事,難免涉及清廷。有一落職縣令吳之榮一眼看出其間有發(fā)財機遇,便挾書去莊家敲詐。莊家人不吃這一套,這吳之榮便下了毒手,摘出書中于清廷不敬的言詞,到京城去告發(fā)。
一告即準(zhǔn),獄禍遂生。到康熙二年,即1663年,案子判下來,莊、朱兩家以及參與此書編撰者,累及父兄子侄年在十五歲以上的,七十多人被處決。其妻妾女孫及子侄未及十五歲者,一并流放邊疆為奴,有數(shù)百口之多。莊廷鑨父子雖說早已去世,也不能放過,掘墓戮尸,以示懲處。所謂“戮尸”,就是把完整的尸體,給予斷折,讓死者不得完尸,以消生者心頭之恨。
像這樣以文字為人治罪,株連旁類,殃及家族者,比比皆是。
康熙五十年(1711年)安徽戴名世一案,以大逆罪將戴名世凌遲處死,同案方孝標(biāo)雖死亦“戮其尸骸”。方、戴二人之祖父子孫兄弟及伯叔兄弟之子,凡十六歲以上者俱斬立決,母女妻妾之姐妹及十五歲以下之子孫、伯叔兄弟之子一并發(fā)往黑龍江寧古塔,給軍士們做奴。
呂留良一案更是荒誕。呂留良死后四十年,一位叫曾靜的人慕名自稱是他的學(xué)生,并由此認識了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及其學(xué)生嚴鴻逵。曾靜因有反清思想,殃及呂氏。呂家以及與此事有牽連的人全被抄斬流放。呂留良、呂葆中、嚴鴻逵已經(jīng)過世,也不能饒過,俱判“戮尸梟首”,割下頭顱,折斷枯骨。
從商鞅法定“株連”以來,歷史的傷口已成潰瘍,雖兩千余年,仍有膿血不時流出……
人性的劣質(zhì)
我不想,也沒有力量來寫一部幾千年來中國的殺戮史。盡管,我以為這是十分必要的。史學(xué)家注重編年和事件,人性方面的殘缺未必是他們關(guān)注的命題。所以,我們迄今看到的史書多是王朝的更迭,政權(quán)的取得、鞏固與喪失。我們看到的戰(zhàn)爭,是入侵與被入侵,是叛亂(包括起義)與鎮(zhèn)壓。我們看到的英雄,多是應(yīng)時而起,舍身殺敵,建功立業(yè)的超人。被殺戮、被饑餓、被時疫吞沒了的百姓,是馬蹄踐踏下的塵沙。他們是被剝奪者,是災(zāi)難的承受者。他們的頭顱或者常年埋在泥土里,為朝廷或英雄們生產(chǎn)賴以維持戰(zhàn)爭的糧食;或者被強征進軍旅,補充和提升著被斬首的數(shù)字。
其實,社會生活是細致的,人類的生存發(fā)展是復(fù)雜的,史學(xué)家應(yīng)該分門別類地去總結(jié)人類的歷史,讓后世能真實地、立體地看清人類前進的身影。我們既要總結(jié)人類在前進過程中的雄偉、光輝和智慧,也要畫出那些伴隨著人類前進腳步殘留下的丑惡陰影:比如饑餓,比如兇殘,比如奢侈,比如陰謀,比如仇恨,比如妒忌……這里既有人性的缺陷,又是社會的缺陷,對于人類認識自己、矯正自己會有積極的意義。
仍然說殺戮。
隋朝末年,深州有位富豪叫諸葛昂,渤海有位達官貴人叫高瓚。這二人見面之后,相互設(shè)宴,斗起排場。三天來,各家都是極盡珍饈美食,分不出高下。第四天高瓚的宴會上,端上一盤菜,卻是一個十多歲的家奴被烹熟的頭顱、手腳。吃的人一看都止不住惡心嘔吐起來。第五天又輪到諸葛昂設(shè)宴。他先讓一個侍妾給眾人斟酒,這女子無緣無故笑了一下,被諸葛昂叱退下去;過了一會兒,傭人用大銀盤端上一道菜,竟是被蒸熟了的那位侍妾。“仍飾從脂粉,衣以綾羅”,像生時一般。諸葛昂撕下女人兩肋的肉就吃,眾人都捂住了眼睛,諸葛昂卻撕著女人乳房間的肥肉,吃個沒夠,直到吃飽,才擦擦嘴了事。高瓚認輸了,感到自己不是這位諸葛昂的對手,連夜逃跑了。
這是明代文學(xué)家馮夢龍輯于《笑史》中的一段故事,用以說明這些人生活的奢糜。但這豈止是奢糜,簡直是兇殘狠毒。
古代傭人、婢妾都是奴隸,主人可以隨意殺死他們,并不會受到懲罰。問題是手段如此殘忍,眼不用眨,心不用跳,卻非一般具有些微人性的人所能做到。
《笑史》中還記載著幾則濫殺侍妾的故事。
一個是曹操,為一西瓜,連殺三位侍妾。第一個是因為不懂禮儀,不知舉案齊眉,殺;換第二個上來,曹操問她瓜熟不熟,侍妾說:“不生?!睔?!曹操說,因為她回答問話用的是開口字;第三位叫蘭香的侍妾,十分聰慧,首先做到了舉案齊眉。曹操照例問她瓜熟不熟,女子答說:“甚甜!”曹操大叫:“快,殺!”三個侍妾都被殺了,客人就有些不解。曹操說:蘭香新到不久,就猜出我的心事,都對了。我是用兵之人,殺之以絕其患!
殺人簡直是兒戲!答錯了,因為愚蠢,殺;答對了,因為聰慧,依然是殺。殺一個小侍妾,在這些人心里,不會有不道德的愧疚,也不會有泯滅人性的恐怖,殺人成性,而后心堅如石,血和呼叫,都不能軟化這些心腸。
還有一位叫石崇,是西晉時的官盜,先是荊州刺史,后劫掠客商成了富豪。他在歷史上有名是因為窮奢極欲,曾與貴戚王愷斗富。他請人喝酒,必有美女侍酒。如客人不能一飲而盡,他就要把侍妾殺掉。有一次,王導(dǎo)和王敦一起來赴宴。王敦故意不把酒飲盡。石崇因此連殺了三個侍妾。王導(dǎo)勸王敦快把酒喝完,王敦卻說:“彼自殺人,于我何與?”
一個殺人當(dāng)游戲;一個看著你殺不當(dāng)回事,當(dāng)冷酷的看客。兩個殘酷的人到了一起,遭殃的自然是命不如螻蟻的奴婢。
這里不是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沒有強者與弱者的力量較量。這里也不是仇恨雙方的爭斗,為了利益或權(quán)勢進行鐵與血的廝殺。從階級上講,是統(tǒng)治者對被統(tǒng)治者生命權(quán)利的絕對和任意支配。從道德上講,是惡的力量以不仁的手段對善與弱者的摧殘。而從人性上講,則是人類進化過程中隱藏在人性里的獸性的暴發(fā)。
美國人類文化學(xué)家J·H·摩爾早在《蠻性的遺留》中分析過人類進化中的獸性擺脫與殘留。人類的祖先也是一種野蠻的動物。摩爾認為基于此,人性的內(nèi)心也是野蠻的,“保留著野蠻人的各種思想、感情和動作”。而這些殘留物,是構(gòu)成文明人常常不道德的主要原因之一。
嗜血是本能,爭斗是本能,以強凌弱也是本能。據(jù)說最早表現(xiàn)爭斗與廝殺本能的并非人類,而是螞蟻和蜘蛛。我們能見到螞蟻以兵團的陣勢進行的大規(guī)模的陣地戰(zhàn);也能見到蜘蛛殘忍地同類相食。
摩爾認為“以前動物界是在血腥氣的搖床中長大的,人類尤其如此,他在世界上血戰(zhàn)以取得優(yōu)勝的地位比今日任何勝利的種類都為劇烈”。摩爾斷言“戰(zhàn)爭的本能伏在人性的表面,因為即使在升平的時候刺激它動作也是極容易的事情”。
“和平是個例外?!边@是摩爾最終的結(jié)論。
也許,對于戰(zhàn)爭,摩爾的解釋過于人性化了,過于從“人類本能”上去剖析和辯解了??墒遣粡倪@些地方解釋,我們又如何解釋人類的這些嗜血行為呢!
有些嗜血的兇殘者,怕已不是獸性的復(fù)蘇,而是完全蛻化成了野獸。
漢代呂后“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然后又扔到廁所里,說是人豬,不僅自己以殘害人為樂,還讓兒子去“欣賞”這杰作。她的兒子孝惠皇帝看后大驚,啼哭發(fā)病,讓人告訴他母親,說這不是人所做的事情。
唐昭宗時,李克用造反,副招討制度使孫揆去征討,失敗被俘,拒不降賊。李克用大怒,命人用鋸鋸死孫揆,但鋸不進去。孫揆便罵道:“你這狗東西,鋸人要用木板夾住才行,你知道不知道!”李克用一聽有理,采納了孫揆的辦法,用木板夾住,然后開鋸,將孫揆鋸死。
李贄《藏書》中看到此,也驚得寫下一字:奇!
一是“奇”這孫揆竟教人鋸他自己的辦法。冷靜如此,令人稱奇!二是李克用想出鋸人之法,折磨殘害人至此,也該稱奇!
還有一位叫張興的,是在安史之亂中被史思明俘虜?shù)奶茖?,因誓不投降,被史思明一怒用鋸解了。以鋸解人,在史冊中所見還真不多。
馮夢龍也認為殘忍是人性所致。而且有些人就是天性如此,打小就兇殘。他講到明代嘉靖年間,有一個皇親的孩子,打小就喜歡看殺豬的慘狀,聽殺豬的叫聲。說這孩子每天自己花錢,讓人去買幾百頭豬來,然后親自指揮屠夫去殺那些豬,自己在一旁看著作樂。
唐代大詩人李白在《蜀道難》中感慨道:“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所守或非人,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cè)身西望長咨嗟!”據(jù)說這些詩句是提醒杜甫的,而詩中所說“所守或非人”指的是擁旄西蜀的魔王嚴武。
嚴武從小就有殘忍惡性。他的父親嚴挺之鐘愛小妾玄英,而冷落妻子裴氏。嚴武知道這件事后,趁父親外出,玄英睡熟,就用一個小鐵錘敲碎了玄英的腦袋。這時,嚴武不過八歲稚齡。殺了人,大家都替他辯護,說是孩子不懂事,游戲失手。這嚴武卻說:不是!并責(zé)問父親說:你作為朝廷大官,薄妻厚妾,這不是侮辱我母親嗎,所以我殺了她!
人性中的惡暴露有早有晚。文明社會的各種契約法度,及各種教育濡染,畢竟是對人性里惡的元素的化解或約束。早年失之教育,及至壯年又失之約束、懲治,人性里的兇殘,怎能不泛濫成災(zāi)?
殺人不眨眼的世紀
輕輕合上發(fā)黃的史冊,關(guān)閉上一扇沉重的門。
讓兇蠻和血腥,永遠癱瘓在那黑暗、陰冷的空室里吧!
我抬頭望望窗外,陽光明媚,鮮花燦然,有孩子嬉笑、追逐著從窗下跑過。生活以鮮活、寧靜、明亮的色彩,容光煥發(fā)地站在我的面前。我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繼續(xù)把殘忍的故事講下去,刺激今天遠離戰(zhàn)爭與殺戮的人們的心。
是的,兇殘無疑是愚昧的表現(xiàn)。幾千年來,中國歷史上的偉大人物以仁、以愛,在抵制著殘暴與殺戮。朝代的更易,一個個暴政的滅亡,也多源自被壓迫的人性的反抗。
人類艱難地向偉大的理想和目標(biāo)跋涉著。歷史終于走進了現(xiàn)代社會。
二十世紀,一個多么偉大的世紀。人類的聰明才智,推動了一次又一次的社會經(jīng)濟革命;各種眼花繚亂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使人們以為哪里是什么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而是人類創(chuàng)造了上帝,或者上帝就是人類自己。
不錯,上帝就是人類自己??墒?,就在人類自豪地這樣宣布的時候,魔鬼也會突然站出來,大聲說:不,我也與你同在。
難道這不是事實?英國歷史學(xué)家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像一位擁有充分證據(jù)的法官。他喊道:“二十世紀,是人類有記載的歷史上最殺人不眨眼的世紀。”
怎么會呢?二十世紀,人類不是已被稱為文明人了嗎?二十世紀,人類社會不是已被認為是文明社會了嗎?
各種社會學(xué)說都把保護人的生命權(quán)利當(dāng)作了理論基礎(chǔ);各種法律都寫明著禁止殺戮,甚至包括對動物的殺戮。但與此同時,現(xiàn)代化的、高科技的殺人武器也正在日新月異地被研制出來,用以代替那些殺人斬首的笨重、遲鈍的刀斧。
埃里克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令人驚愕。他說,二十世紀戰(zhàn)爭所造成的,或者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死亡總?cè)藬?shù)為1.87億,相當(dāng)于1913年世界總?cè)丝诘?0%以上。
又一個10%。這與我們前邊說到的中國戰(zhàn)國時期殺戮的人數(shù)比例幾乎相同。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死亡者中5%是平民;二戰(zhàn)時,這一數(shù)字增加到66%;而時至今日,受戰(zhàn)爭影響的人中80%至90%是平民。
我們不能忘記南京大屠殺。三十多萬無辜中國人作了日本侵略者屠刀下的冤魂。大約是1997年,亦即南京大屠殺六十周年的前夕,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南京大屠殺》的畫冊,其中收集了日軍殘害中國人民的各種罪證圖片。朋友約我寫了一篇序言,名叫《重溫殘酷》。我說那是“一本不忍卒讀,又不能不讀的書”。
我在文中寫下我當(dāng)時看到這些圖片時的真實感覺,我說:“我感到周身疼痛,那疼痛是隨著書頁一頁頁地翻開,從內(nèi)心一點一滴地彌漫到周身?!?/p>
我在那一篇文字里說,殘酷,當(dāng)然是戰(zhàn)爭的必然。但是南京大屠殺讓人們看到的“卻屬于另一種深層的,深入人的肌膚、神經(jīng)與基因的殘酷。是人性的不復(fù)存在之后,兩腿動物在人與獸之間所表現(xiàn)的極度兇惡。那是人與獸都無法做出的,即對于弱者的精神凌辱和踐踏”。
不能忘記這殘酷,還不僅僅是因為蒙受過屈辱!這正是我覺得那本畫冊應(yīng)該出版的道理。因為,殘酷,并不完全只限于外族的入侵。野蠻的力量,不管在何處都會以殘酷的方式被表現(xiàn)出來,讓人類為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同類感到可恥和沮喪!
民國初年的風(fēng)云人物馮玉祥,曾回憶他當(dāng)兵的時候目睹和親歷的一樁奇怪的血腥殺戮事件,值得一錄。
那是1900年,即光緒二十六年的事。當(dāng)時,馮玉祥還是一名清廷的辮子兵,正活躍在由教習(xí)義和團到滅殺義和團的戰(zhàn)事之間。
亂世,亂兵,無法無天,暴虐無度。
一天,這些亂兵看見一華貴少婦坐在轎車上,手上戴了兩副赤金鐲子,便心生非分之想。傍晚,十多名亂兵尾隨少婦,喝住車子,要她交出鐲子。少婦顯然大戶人家出身,不肯就范,士兵大怒,抽出刀來,連手臂帶鐲子一同砍下拿走。
少數(shù)人拿了赤金鐲子,其余人便眼紅,一排亂槍,把前面拿鐲子的人全都射死,奪去了鐲子。這消息傳到另一個連隊,他們也紅了眼,埋伏在高粱地,等拿鐲子的人過來,又一陣亂槍,將那班人射死,搶了鐲子,四散而去。合起來,為這兩副鐲子,害死一名女子及整整一連官兵。
事情至此,并未完結(jié)。練軍在保定附近設(shè)了卡子,嚴查帶赤金鐲子的潰兵。一查出來,就地槍決。當(dāng)時查處的疑犯就有四十多人,統(tǒng)統(tǒng)被槍決。馮玉祥說,因這一件事,連同各地槍殺的嫌疑犯,怕在千余人以上。
僅僅是為了兩副鐲子,赤金鐲子,上千人的性命就這樣輕易送掉。生命如螻蟻,轉(zhuǎn)瞬即被踩滅。
袁世凱稱帝之時,曾任命一位叫湯薌銘的屠夫進駐長沙,做了湖南的靖武將軍。這位靖武將軍殺人如麻,湘人送他外號“湯屠戶”,極言其殺人不眨眼。曾經(jīng)在這位靖武將軍行署參謀部當(dāng)書記的涂竹居,記錄了湯屠戶殺龔鐵錚等二十一人時的情景。
這二十一人都是留日歸國的青年,因為不滿袁世凱的竊國野心,被湯屠戶以“亂黨”罪名抓捕。被捕不及兩個鐘頭,殺人號聲便吹響,二十一人被綁至行署轅門外的照壁背后,被劊子手依次屠殺。涂竹居回憶當(dāng)時慘狀:“當(dāng)劊子手殺到精疲力盡刀鈍鋒缺之時,還剩下數(shù)人,由他們按倒在地,用鈍刀活活剁死!”在那咔嚓咔嚓的剁聲里,血肉橫飛;十字街頭,遍懸血淋淋的人頭,望者無不心驚垂淚。
這已是1913年的事了。兇殘并未因人類歷史的前進而放下屠刀。雖然其時已有槍械,可以行刑,但是畢竟原始的刀斧殺人成本更低一些,或者那場面更刺激,更吸引人一些。因為殺戮成為一種職業(yè),劊子手,或被稱作刀斧手,也常常練就一手殺人絕活。被殺者的家人,為了使親人有一個囫圇的尸體,也希望這殺戮快速一些,讓被殺之人少受痛苦,往往都要行賄打點劊子手,讓他們把活兒做得“干凈利落”點兒。有一種被稱作“胸前掛印”的殺法,據(jù)說是殺戮中的絕活。劊子手手握利刃,在被行刑者的頸后,只輕輕一抹,一顆人頭便耷拉在胸前,骨斷而皮連,收尸時算是有一個完整的身體。真是畸形的創(chuàng)造!
中國人喜歡看殺人。這在魯迅的小說里多有描述,比如《藥》、《阿Q正傳》、《藤野先生》。魯迅先生的描述是對當(dāng)時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記錄。幾乎是與魯迅先生寫作的年代不差上下,在陜西,發(fā)生過一場萬人爭睹殘殺的“宏偉”場面。
1928年,任國民軍四方面軍總指揮兼陜西省政府主席的宋哲元攻打鳳翔縣城,原因是鳳翔城被軍閥土匪黨玉琨把持,不從政令,儼然一個土皇帝。
鳳翔是一座古城,城墻高厚,城河寬深,易守難攻。黨玉琨在鳳翔做了十二年土皇帝,囤糧備戰(zhàn),據(jù)說可供城內(nèi)軍民三年之需。宋哲元決心攻破鳳翔城,調(diào)兵三萬,從春至夏,圍城半年,仍未拿下。宋哲元便令士兵挖坑道、埋炸藥,起爆的同時,一千五百門野炮、山炮、迫擊跑,萬炮齊轟,五百挺輕重機槍一同掃射。先后十五萬發(fā)炮彈,四五十萬發(fā)子彈,把鳳翔城打成一片火海。城破之時,但見死尸傷員萬數(shù)以上,俘虜之兵士在五千人開外。宋哲元要把這五千俘虜全部殺盡,以儆效尤。
1928年8月28日上午,宋哲元在鳳翔城東紙坊鎮(zhèn)東頭的一座關(guān)帝廟前設(shè)下中軍帳,要在這片廣場上大開殺戒。廣場的南邊有一口枯井,正可以作坑殺俘虜?shù)膲瀳觥?/p>
黃土高原上的枯井,深可數(shù)十丈,把住井沿向下一望,黑洞洞深不見水;扔一塊石頭下去,咕咕咚咚,半晌才能聽到響聲。難得這里存藏人頭和尸首。宋哲元親自坐鎮(zhèn)指揮,十三軍軍部大刀隊負責(zé)行刑。
一聲令下,兩個士兵架著一名俘虜,飛快跑到井邊,那里五十名劊子手,手持大刀,一字排開,手起刀落,人頭落入井里,行刑的人跟上去再補上一腳,將尸體也踢進井里。一個接一個,砍頭,落井。
行刑的劊子手,殺上十個八個便血濺滿身,刀鈍臂酸手軟;再由后邊的劊子手上來接替。有些俘虜為了不受這一刀之苦,活生生撲進井里。這一天殺了五百人;另外四千多人,多數(shù)在當(dāng)夜被殺戮。這些俘虜,其中許多人都是鄉(xiāng)下窮苦農(nóng)民,或到城里賣柴賣草被黨玉琨強行拉壯丁,并不曾有什么罪行惡跡。
負責(zé)行刑的手槍營代理營長張宣武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屠殺之時,宋哲元坐在關(guān)帝廟門口,一面喝茶,一面與人談笑,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圍攏在刑場旁邊,觀看血淋淋的殺人場景。部隊營以上軍官也都必須在場觀看。
血淋淋的殺戮,好看確實如戲,舞臺上,即使是概念成程式化的古老戲曲,也不時給人們展示刑場、劊子手與大刀斬首。
傳統(tǒng)的刀劍表演起殺戮來,似乎比現(xiàn)代化的槍械更持久,更有花樣翻新,更能展示殺人的功夫與技巧。武俠的幽靈,于是便被現(xiàn)代技術(shù)在屏幕上不斷地神化、美化;然后,送進每家每戶,送到每個孩子的眼前。
我不知道這是為了對古老殺戮的忘卻,還是為了重溫以延續(xù)。喜歡圍觀殺人的同胞,不要再為看不到殺人場景而遺憾,打開電視,隨時都會使你感到刺激和滿足。
現(xiàn)代文明的辯護者,一邊批評對人權(quán)的踐踏,一邊研制著殺人不見血的先進武器。巨大的巡航導(dǎo)彈,巨大的重磅破堅炸彈,可以在遙遠得無法計算的地方,向目標(biāo)準(zhǔn)確地發(fā)射,可以穿射數(shù)十米深的地道和山洞消滅敵人。還有生物化學(xué)武器、激光武器等等,人類為了殺滅同類,挖空了心思,而且,今天的劊子手再也不會因殺戮而感到臂酸手軟,再也不會為刀鈍刃缺苦惱。你能說這不是進步嘛!
讓我的話題回到本文的開頭,因為一個“紙上談兵”的失誤,我的陜西同鄉(xiāng)在兩千兩百多年之前,在古長平進行了一場艱苦的、砍斬頭顱的勞動。兩千兩百多年之后,斬殺的工具已變得無比先進,可是人們殘忍的心呢,是比之先前軟化了還是更堅硬了?一個麻煩的世界,仍有槍聲炮聲,響在許多地方,動輒就以核武相威脅。專家說,一旦戰(zhàn)事起來,死人將會以千萬數(shù)計。二十一世紀,難道真的想再破一破上一個世紀殺戮的紀錄嗎?
明代馮夢龍先生在記述了兵荒之年人吃人的一些故事后,警告世人:“彼無識狂生,少不得志,輒拍幾思亂,何哉!”
是的,小有不得志,就希望天下大亂,實有其人。
就在我正為此文時,一位朋友迫不及待要先睹為快。讀后默然,只說一句:真慶幸自己生活在這個治世。
讓朗月常明,春風(fēng)徐吹。讓這個冷酷的詞永遠離開我們的生活和孩子的夢:殺戮!
責(zé)任編輯/季偉